01
梦境的开端,是那栋早已无人居住的老宅。
青灰色的砖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丫遒劲地伸向天空,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泥土的芬芳混合着老木头发霉的气息,还有外婆身上常有的淡淡的艾草香。
林薇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发出“吱呀”呻吟的木门,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射出一条条清晰的光柱。
外婆就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安详地看着她,一如往昔。
她没有穿着下葬时的寿衣,而是一身她生前最喜欢的蓝色印花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病态的憔悴,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的饱满光泽。
“外婆。”林薇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她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仿佛踩在棉花上。
林薇想要上前拥抱她,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动弹不得。
外婆走到她面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林薇的手。
那一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她们相触的地方传来,瞬间传遍了林薇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活人的温度。
“薇薇,外婆有样东西要给你。”外婆的声音在林薇的脑海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印在了意识里,空灵而飘渺。
她摊开另一只手,手心里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紫檀木小盒子。
盒子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边角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散发着沉静的古意。
外婆将那个冰冷的小盒子放进林薇的手心,然后用她的双手紧紧合拢了林薇的手指。
“收好它,一定要收好它。”外婆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林薇低头看着手中的盒子,再抬头时,外婆的身影已经开始变得透明。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愁和期盼。
“外婆,你要去哪里。”林薇急切地问,心中的恐慌如潮水般涌来。
外婆没有回答,她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渐渐消散,最后化作无数纷飞的光点,融入了那片从门外透进来的阳光里。
只剩下那彻骨的寒意和手中沉甸甸的木盒触感,提醒着林薇这一切的真实性。
然后,她就醒了。
02
林薇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很久才从那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中缓过神来。
她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心,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紫檀木小盒子。
果然只是一场梦。
她自嘲地笑了笑,可能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加班太多,才会做这种光怪陆离的梦。
外婆去世三周年快到了,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她掀开被子下床,想去喝口水压压惊。
可当她的双脚一落地,一股强烈的虚弱感和眩晕感瞬间袭来。
她扶住床沿,才勉强站稳。
怎么回事。
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
她晃晃悠悠地走进卫生间,打开灯,镜子里的那个人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镜中的女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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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她吗。
她那个因为经常健身而气色红润,精神饱满的自己去哪了。
林薇不敢置信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颧骨的线条变得异常分明,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此刻却凹陷了下去。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那条原本穿着刚刚好的真丝睡裙,此刻变得空空荡荡,像是挂在一个衣架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她颤抖着手,从角落里拖出那个被她嫌弃占地方,很久没有用过的电子体重秤。
她深吸一口气,站了上去。
体重秤上的红色数字开始飞速跳动,最后,停留在一个让她瞳孔骤缩的数字上。
45.5KG。
林薇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清楚地记得,昨天早上她还称过体重,是53KG。
一夜之间,她暴瘦了整整七点五公斤。
十五斤。
这怎么可能。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科学和医学能够解释的范畴。
就算是得了什么急性病,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掉这么多体重。
这掉的不是脂肪,简直是生命。
她踉跄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
梦里外婆那冰冷的手,那哀愁的眼神,那句“收好它”的嘱托,以及此刻镜子里这个形容枯槁的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那不是梦。
那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梦。
03
天一亮,林薇就立刻请了假。
她不敢去上班,她甚至不敢出门,生怕一阵风就能把自己吹倒。
她坐在沙发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却依然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母亲带着睡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薇薇啊,这么早打电话,出什么事了。”
“妈,我……我好像生病了,病得很严重。”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了?发烧了还是哪里不舒服?我让你别老加班,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母亲的语气里带着责备和关心。
林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难道要告诉她,自己做了一个关于外婆的梦,然后一夜之间瘦了十五斤吗。
母亲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是绝不会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
“我说不清楚,妈,我就是觉得浑身没力气,人也瘦得不成样子了。”她选择了一种比较容易被接受的说法。
“瘦了?瘦了多少啊?是不是最近减肥减过头了。”
“十五斤,妈,一夜之间。”林薇一字一顿地说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许久,母亲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你赶紧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别自己吓自己。”
“我没出现幻觉,是真的,体重秤上的数字不会骗人。”林薇的声音有些激动。
“好了好了,你先别急,我下午就过来看看你。
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躺着休息,听见没有。”母亲的语气虽然依旧强硬,但已经软化了不少。
挂了电话,林薇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减少分毫。
她知道,母亲来了也解决不了问题,她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母亲的世界里是科学、数据和逻辑。
而她现在所遭遇的,却是一件无法用任何逻辑来解释的诡异事件。
她坐在沙发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个梦。
外婆的脸,老宅的院子,还有那个紫檀木小盒子。
对了,那个盒子。
那才是关键。
外婆想通过那个盒子告诉她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或许能为她解惑的人。
姨婆。
外婆唯一的亲妹妹,至今还生活在那个偏远闭塞的老家。
姨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明白人”,懂得很多古老的规矩和说法,年轻时甚至还跟人学过一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小时候林薇回老家,最喜欢缠着姨婆,听她讲那些关于山精鬼怪的离奇故事。
只是长大后,随着学业和工作的繁忙,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和姨婆的联系也仅限于逢年过节时在电话里说上几句祝福的话。
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林薇翻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拨了过去。
04
电话接通后,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似乎是风声和鸡鸣狗叫。
“喂?哪位啊?”姨婆苍老但洪亮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乡音。
“姨婆,是我,我是薇薇。”林薇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哦,是薇薇啊。”姨婆的语气立刻变得亲切起来,“城里来的电话,我还以为是谁呢。
怎么想起给姨婆打电话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林薇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姨婆,我……我做了个梦。”
“人哪有不做梦的,做了就做了呗。”姨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不,不是普通的梦。”林薇深吸一口气,将昨晚的梦境原原本本地,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她详细地描述了老宅的样子,外婆的穿着和神态,那彻骨的寒意,以及那个紫檀木盒子。
电话那头,姨婆的笑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得让林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薇薇,你听姨婆说。”过了许久,姨婆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变得异常严肃和凝重,“你梦见你外婆,不是偶然。”
林薇屏住了呼吸。
“你外婆她……是不是还给了你别的东西,或者让你感觉到了什么?”姨婆追问道。
“没有了,她就是把那个盒子给了我,然后……然后我感觉很冷。”林薇努力回忆着,“对了,我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瘦了很多,瘦得特别厉害。”
“瘦了多少?”姨婆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
“十五斤。”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坏了,坏了。”姨婆喃喃自语,“这下是真的坏了。”
“姨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知道什么对不对?”林薇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唉……我们老家的说法,人死之后,若是心中有强大的执念或是未了的心愿,魂魄便不会立刻去轮回,而是会停留在世间。”姨婆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到,“这种魂魄,为了能和阳间的亲人沟通,有时候会‘借’东西。”
“借东西?借什么东西?”
“借阳气,借精元,借你身上的‘分量’。”姨婆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一夜之间瘦了十五斤,那不是你的肉掉了,那是你外婆从你身上‘借’走了十五斤的阳寿精元,用来支撑她还魂入你的梦。”
林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她喃喃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外婆这是有天大的遗愿未了啊。”姨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这是在向你求救呢。
薇薇,你必须马上回老家一趟,回到老家去。”
“回去?回去做什么?”
“去找你外婆留下的东西,去完成她的遗愿。”姨婆的语气不容置疑,“你记住,这借走的东西,如果你不能帮她了却心愿,她就还不了你。
时间拖得越久,你的人就越虚,直到油尽灯枯。
这是在拿你的命,换她一个心安啊。”
05
挂断和姨婆的电话,林薇瘫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这些只在志怪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词语,此刻却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她看了一眼手机,母亲发来消息说,已经订了下午的高铁票,晚上就能到。
不行,她不能等母亲来。
母亲来了,只会把她当成精神失常,强行带她去医院,那会耽误所有的时间。
姨婆的话虽然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却完美地解释了她身上发生的一切。
与其坐以待毙,她宁可选择相信这唯一的,尽管听上去无比疯狂的解释。
她必须回老家。
立刻,马上。
一个小时后,林薇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摩天大楼和车水马龙,林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恍惚。
这一切都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飞机落地,她又马不停蹄地转乘了长途汽车。
随着车辆离城市越来越远,窗外的景色也逐渐从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的青山和错落的农田。
空气中潮湿的泥土气息,取代了城市里浑浊的汽车尾气。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的记忆渐渐重合。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舟车劳顿,当长途汽车终于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小镇车站停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从镇上到村里没有班车,林薇只好花高价,搭了一辆拉货的三轮摩托车。
夜风很凉,吹在身上,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忍不住瑟瑟发抖。
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颠簸着,车灯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开一道狭窄的通道,两旁是黑黢黢的田野和树影,偶尔能看到远处山坳里亮着一两点零星的灯火。
“姑娘,你这大半夜的,回杨树湾干啥啊?”开车的师傅是个嗓门很大的中年男人,他回头看了林薇一眼,“那村子现在可没几个人住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我……回家看看。”林薇拉了拉身上的外套,低声回答。
“你家是林老太家那个外孙女吧?”师傅忽然问道。
林薇愣了一下,“您认识我外婆?”
“那当然,以前我爹经常找你外公下棋呢。”师傅感叹道,“你外婆可是个好人啊,可惜走得早。
她走了之后,你舅舅他们就把老宅的门一锁,也都搬去城里了,那房子都空了好几年了。”
听到“老宅”两个字,林薇的心不由得一紧。
三轮摩托车在村口停下,林薇付了钱,独自一人背着包,走在漆黑的村道上。
村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凭借着儿时的记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子最深处的那栋老宅走去。
那栋承载了她所有童年回忆,也承载了她此刻所有恐惧和希望的老宅。
06
老宅和梦里一模一样。
甚至比梦里更加破败和荒凉。
院墙上布满了青苔,木门上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枯槁的木头本色。
一把巨大的铜锁挂在门上,在林薇手机电筒的照射下,泛着暗绿色的光。
林薇从包里翻出了一大串钥匙。
这是三年前外婆去世后,舅舅给她的,说是让她留个念想,有空可以回来看看。
没想到,今天真的派上了用场。
她试了好几把钥匙,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那把沉重的铜锁被打开了。
林薇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两扇沉重的木门推开一道缝。
一股尘封已久的,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原本的石板路。
那棵老槐树依旧矗立在院子中央,只是在夜色中,那些张牙舞爪的枝丫显得格外狰狞。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握紧手机,光线在黑暗的院子里晃动,仿佛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她一步步地,踩着厚厚的落叶和枯草,朝着堂屋走去。
堂屋的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
和梦里一样。
这个发现让林薇的头皮一阵发麻。
她颤抖着手,推开了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将手机的电筒光束照了进去,光线所及之处,桌椅板凳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墙角结着蛛网,一切都显示着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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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光束缓缓移动,最后定格在堂屋的正中央。
那里,摆放着一张古旧的太师椅。
椅子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外婆的身影。
林薇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感到一阵失落。
她走进去,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异常刺耳。
她开始四处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她打开了每一个落满灰尘的抽屉,翻看了每一件被白布盖着的旧家具,但都一无所获。
这里除了尘封的记忆,什么都没有。
没有紫檀木盒子,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是遗物的东西。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或者说,是姨婆的说法根本就不对?
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放弃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中瞥到了供奉着祖先牌位的神龛。
神龛上也落满了灰,但奇怪的是,外婆的牌位前,那个小小的香炉里,竟然还残留着几根烧了一半的香灰。
而且那香灰看起来很新,绝不是三年前留下的。
是谁来过?
林薇走上前,仔细地端详着那个牌位。
牌位是用很普通的木头做的,上面刻着“先妣林氏秀英之灵位”。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她伸出手,想把牌位上的灰尘拂去。
可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牌位的一瞬间,一股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彻骨寒意,顺着她的指尖,再次传遍了全身。
林薇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看着那个牌位。
这股寒意,就是从牌位上传来的。
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再次伸出手,握住了那个冰冷的牌位。
她用力地将它从神龛上拿了下来。
牌位比她想象中要重一些。
她将牌位翻转过来,借着手机的光,仔细地查看背面。
牌位的背面很光滑,什么都没有刻。
她不死心地用手指在上面敲了敲。
“叩、叩、叩。”
声音很沉实。
不对,有一个地方的声音不太一样。
她集中精神,在牌位的下半部分,靠近底座的地方,又敲了敲。
“咚、咚。”
是空心的。
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她用指甲在牌位的底座边缘使劲地抠着,终于,她发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那是一个做工极其精巧的暗格。
她用尽全力,将那个小小的底座抽了出来。
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一个隐藏在牌位内部的,小小的空间展现在她眼前。
而那个空间里,正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紫檀木小盒子。
和她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07
那个盒子静静地躺在林薇的手心,冰冷而沉重,仿佛承载着一个世纪的秘密。
它的触感和梦中一般无二,那雕刻的纹路抚摸上去,甚至能感觉到岁月留下的细微磨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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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用颤抖的手指,摸索着盒子侧面的一条细缝。
那是一个小小的卡扣。
她轻轻一按,盒盖“啪”地一声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