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四,湘西人,是个赶尸匠。这门手艺,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到了我这一辈,大概是最后一代了。干我们这行的,身上阴煞之气太重,终日与死人打交道,活人的阳气都被磨得一干二净。我们不怕鬼,不怕尸,就怕活人。特别是女人和娃,那是阳气的根,我们碰不得。师父说,我们是阴阳两界的摆渡人,自身就是一座桥,桥上过客太多,桥下水流太急,稍有不慎,就会被拉下水,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我宁可与尸体作伴,也不敢娶妻生子。
01
我不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我是个孤儿,听村里老人说,我爹娘在我出生那年就染了恶疾去了,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六岁那年,湘西大旱,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我饿得在村口啃树皮,正巧遇到了我的师父。
师父姓陈,单名一个“庚”字,脸上总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亮得像深潭里的星星,仿佛能看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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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正赶着“客”路过我们村,村民们远远看见那串摇摇晃晃的身影,都吓得闭门不出,只有我不懂事,还傻乎乎地凑上去。
师父没赶我,反而停了下来,给了我一个干巴巴的麦饼。那是我记事以来吃过的最香的东西。
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问我:“娃,敢不敢跟我走?”
那时候我小,不知道什么是“赶尸”,只知道跟他走,就有饼吃,不会饿死。我使劲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跟着师父踏上了这条阴阳路。起初的几年,师父并不教我如何赶尸,而是让我学别的东西。他教我辨认草药,哪种能防腐,哪种能驱虫,哪种混在一起烧了,能让尸体关节不那么僵硬。
他还教我画符,朱砂混着鸡血,在黄纸上一笔而成,不能断,不能抖,一气呵成才有灵气。
更重要的是,师父每天都逼着我扎马步,站梅花桩,对着日出吐纳。他说:“四伢子,记住了,咱们这行,借的是阴路,靠的是阳气。你自身阳气不旺,别说赶尸,尸体闻着你的味儿都能自个儿爬起来把你吃了。”
我那时候似懂非懂,只知道师父的要求很严。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三更半夜才能睡。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画符的黄纸堆了半间屋子。
那段日子很苦,但奇怪的是,我从没想过要跑。师父虽然严厉,但每晚都会给我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药汤,那味道又苦又涩,喝下去却浑身暖洋洋的,睡得也格外踏实。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师父才第一次带我“出活”。他告诉我,赶尸有“三不赶”:凡是遭雷劈死的、投河淹死的、上吊自杀的,这三种尸体怨气最重,我们碰不得。
因为雷劈是天谴,水淹是魂散,自杀是自绝于轮回,这种“客”请不上路,就算勉强上路了,也极易在途中生变,到时候害人害己。
我将师父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以为只要遵守规矩,就能平平安安。可我后来才知道,这世上最难遵守的,往往就是规矩。
02
我第一次跟着师父出活,心里又怕又激动。那次的“客”是邻村一个在外经商的员外,染了病客死他乡,家里人想让他落叶归根。
出发前,师父让我用柚子叶泡过的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脸,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短打劲装。他自己则点燃三炷香,对着“客”的灵位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说的都是些“尘归尘,土归土,亡魂上路,生人回避”之类的话。
仪式结束后,师父取出一张画好的符,贴在“客”的额头上,然后用一根细细的草绳,一头系在“客”的手腕上,另一头串联起另外两位同行的“客”,最后的一端则握在他自己手里。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三更天。师父递给我一盏灯笼,灯笼的光是昏黄色的,勉强能照亮脚下三尺远的路。他自己则左手提着一串引魂锣,右手拿着一把桃木剑。
“四伢子,跟紧了,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回头,也别出声。”师父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严肃。
我用力点头,大气都不敢出。
“咚——”
师父敲响了第一声锣。那锣声很奇怪,不清脆,反而有些沉闷,像是直接敲在人的心口上。随着锣声,他开始用一种独特的声调喊着号子:“阴人上路,阳人回避——”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三具原本僵直的尸体,竟然真的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他们的膝盖不会弯曲,只能一下一下地往前蹦跳着走,双臂平举,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额头上的黄纸符随着他们的动作一晃一晃。
我跟在最后面,心脏怦怦直跳。山路崎岖,夜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我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师父的背影,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那晚的路特别长。我们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头。一路上,师父的锣声和号子声从未间断。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让那些“客”能一直跟着我们,不偏不倚。
快到天亮时,我们路过一个宿店。这是专门为我们这些“阴行”的人准备的。店门永远只开一半,门上挂着一盏写着“明灯”的白灯笼。师父敲了三下门,里面的人没有应声,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我们把“客”引到后院,让他们面朝墙壁,一字排开立好。师父告诉我,尸体不能沾地,沾了地气,就再也起不来了。所以他们只能这么站着过夜。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我就睡在停放“客”的院子旁边的柴房里,隔着一堵墙,我总觉得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味和香料混合的气息,还能听到风吹过他们僵硬的衣服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我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踏入了一个怎样光怪陆离的世界。
03
在路上走的次数多了,我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师父开始教我更多的门道和规矩。
他说,赶尸一行,最重“敬畏”二字。敬的是亡魂,畏的是天地。我们手里的引魂锣,不能乱敲,每天上路敲第一声,是为了请“客”启程,之后每过一个路口、一座桥、一个村庄,都要敲一声,意为“借过”。直到目的地,敲响最后一声,才算功德圆满。
“记着,路上有四样东西最需要避讳:鸡鸣、狗吠、活人泪、孕妇身。”师父不止一次地告诫我,“鸡鸣预示天光,阳气上升,阴人就走不动了。狗的眼睛能见鬼神,它一叫,容易惊扰亡魂。活人的眼泪,尤其是亲人的眼泪,滴在‘客’身上,重如千斤,会让他们留恋不舍,不肯再走。至于孕妇,身怀六甲,阳气最纯,是我们必须绕道走的存在。”
我一直以为这些只是师父为了让我专心而编造的。直到有一次,我才真正领教了厉害。
那次我们赶着两位“客”走夜路,途经一个偏僻的山村。眼看就要穿过去了,村里突然响起一阵狂暴的狗叫声。那狗叫得极其凶狠,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几乎是在狗叫响起的瞬间,我感觉师父手里的草绳猛地一沉。走在前面的两位“客”,动作突然变得迟缓,甚至开始微微发抖,额头上的符纸都差点被风吹掉。
师父脸色一变,立刻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对着狗叫的方向就撒了过去,同时嘴里飞快地念着咒语。他的声音又急又快,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狗叫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但那两位“客”却依旧有些躁动不安。师父当机立断,咬破自己的中指,将一滴血分别点在两张符纸的中央。朱砂符印见了血,像是活过来一样,红光一闪。两位“客”这才慢慢安静下来,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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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这一切,师父的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后怕:“看到了吗?这就是规矩。坏了规矩,丢的可能就是命。”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对师父的话有任何怀疑。我开始明白,我们走的每一步路,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跳舞,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这条路,来不得半点侥幸和差错。
04
时光荏苒,师父渐渐老了,背驼了,手里的引魂锣也敲得没那么响了。慢慢地,出活的事,都交到了我的手上,他只在一些大活儿的时候跟着我压阵。我以为,只要我老老实实遵守师父教的规矩,就能一辈子这么平稳地走下去。
直到那一年,张家大院的人找到了我。
张家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富甲一方。他们唯一的儿子,张家大少爷,因为和戏班的一个花旦相好,被家里人强行拆散,一时想不开,在后院的槐树上……上吊自尽了。
这事犯了我们赶尸行当里最大的忌讳——“三不赶”之首。
张老爷找到我的时候,眼睛通红,身形憔悴,完全没了往日的威风。他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推到我面前,声音沙哑地说:“刘师傅,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死在外地,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他带回家来安葬。只要您能把他带回来,这点金子只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十倍的酬劳。”
我甚至没有去看那袋金子。我摇了摇头,想起了师父那张严肃的脸。“张老爷,对不住了。这活,我不能接。师门规矩,怨气太重的‘客’,我们请不动。”
“什么怨气!”张夫人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我儿他不是含怨而死,他只是一时糊涂啊!刘师傅,我求求您,您就当可怜我们这两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帮我们这一次吧!求求您了!”
看着两位老人声泪俱下的模样,我的心动摇了。我想起自己也是个孤儿,最能体会这种孤苦无依的感觉。也许……也许真如他们所说,张少爷只是一时糊涂,并无太大的怨念呢?
那一瞬间,金钱的诱惑、老人的哀求,还有一丝自以为是的侥幸心理,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的心。我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尽力一试。但话说在前头,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变故,我可担待不起。”
“担待得起!只要能让我儿回家,一切后果我们自己承担!”张老爷见我松口,立刻许诺。
我收下了定金,却没有告诉师父。我知道,他要是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我安慰自己,只要自己足够小心,准备得足够充分,应该不会出事。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决定,让我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也让我从此明白了,为什么师父说,我们这种人,注定孤独一生。
05
接下这趟凶活,我心里七上八下,做了十二万分的准备。朱砂、糯米、墨斗线、桃木剑,所有能用上的法器,我一样不落地带齐了。就连师父压箱底的一面小小的八卦镜,我也偷偷揣进了怀里。
跟我同去的,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叫小五,才十三四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师父的意思是让他跟着我多见见世面,我也想着多个人多个照应。
起灵的那天晚上,一切似乎还算顺利。张家少爷的尸身被处理得很好,除了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紫痕,看着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用了双倍的朱砂来画符,又用墨斗线在他身上弹了七七四十九下,这才将他请上了路。
可一踏上山路,我就感觉不对劲。
那晚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一丝月光和星光都没有。山风吹在身上,不是寻常的冷,而是一种刺骨的阴寒,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我将张少爷排在“客”队的最后一个。一路上,我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像是有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我手里的引魂锣,敲出来的声音也比平时沉闷许多,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捂住了。
小五跟在我身边,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拽着我的衣角。
“师兄,我……我怎么觉得今晚这么冷啊……”
“别说话,跟紧了!”我低声喝道。
我们走到一处叫“鬼见愁”的险要山道时,意外还是发生了。这里路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就在这时,一阵不知从哪来的邪风“呼”地一下,将我提在最前面的引魂灯给吹灭了。
四周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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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队应声而停。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从怀里掏火折子,可越是心急,手就越是哆嗦,划了好几下都没点着。
就在这片刻的黑暗中,我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声响,是从队尾传来的。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指甲划过木板。
“嗤啦”一声,火折子终于点燃了。我赶紧凑过去,重新点亮了灯笼。昏黄的光芒再次照亮山路,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前面的几位“客”都还好好地站着,姿势没变。
我松了口气,可就在我抬起头的瞬间,我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
队尾的张家少爷,他的头……竟然微微转过来了一个角度。那张贴在额头上的符纸被挤得有些歪斜,刚好露出了一只眼睛。那是一只没有丝毫生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我。
我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的耳朵边上,吹来一股冰冷的凉气。
是小五。他用一种带着哭腔、恐惧到了极点的声音,在我耳边颤抖着说:
“师兄……师兄……你看看……你看看他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