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强子,看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一个粗壮的胳膊猛地搭在李强的肩膀上,是发小胖子。
胖子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顺着李强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不远处供销社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皮肤白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在闹哄哄的集市上,安静得像一朵独自开放的兰花。
她只是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两瓶酱油,就好像把整个集市的光都吸走了。
李强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像村头那台马上要报废的拖拉机,“怦怦”作响,震得自己耳朵都嗡嗡的。
他喉咙发干,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胖子……那……那是谁?”
胖子眯着眼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认识,好像不是咱们村的。咋了?看上了?”
李强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他不知道她是谁,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
但他知道,自己的故事,大概要从这个姑娘开始了。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搞清楚她是谁,一定要再见到她。
01
李强是青山村的人。
这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像撒豆子一样散落在山脚下。
李家在村东头,三间半的土坯房,院子里养着几只鸡,屋后还有一小片菜地。
李强的爹叫李满仓,是个闷葫芦,一年到头说不了几句话,但手上的活计却从不含糊。
他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关节突出,无论是侍弄田里的庄稼,还是编个簸箕、修个犁头,都是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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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强的娘姓王,村里人都叫她王婶,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嗓门大,心肠热,最大的念头就是家里的两亩薄田和儿子的终身大事。
李强二十二了,在九十年代初的农村,这年纪还没定亲,已经算得上是“大龄青年”。
王婶为此没少唉声叹气,吃饭的时候,总要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这上面引。
“强子,你看你王大伯家的二小子,比你还小一岁,孩子都快会打酱油了。”王婶一边给李强碗里夹菜,一边念叨,“你也是,一天到晚就知道闷头干活,也不知道出去多走动走动。这媳妇,难道还能从地里长出来不成?”
李强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不是不着急,只是性子有些内向,加上家里条件一般,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见了姑娘家就脸红,话都说不利索。
“娘,这事得看缘分。”李强小声嘟囔了一句。
“缘分?缘分那是城里人说的词儿!”王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高了八度,“在咱们这,就得靠人介绍!前两天我托你张媒婆给你物色着呢,她说邻村有个姑娘不错,就是……”
“就是什么?”李强爹李满仓难得开了口,他放下酒杯,看着自己老婆。
王婶叹了口气:“就是人家家里条件好,怕是看不上咱们家。”
李强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家穷,给不了姑娘家城里人说的“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甚至连一台黑白电视机都得咬牙才能买得起。
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沉默地吃完饭,放下碗筷,对爹娘说:“爹,娘,我吃饱了,出去转转。”
他走出家门,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
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犬吠和不知名的虫鸣。
他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心里烦闷得很。
他知道爹娘是为他好,可婚姻大事,哪是那么容易的。
他不想随随便便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他心里隐隐约"约地,对未来的另一半,还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正是这份幻想,让他在几天后的集市上,第一眼看到那个蓝衣姑娘时,感觉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
02
自从集市上那惊鸿一瞥,那个蓝衣姑娘的影子就在李强心里扎了根。
他茶不思饭不想,干活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把锄头挥到自己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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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发小胖子那里旁敲侧击,又托村里爱串门的大娘们打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拼凑出了姑娘的信息。
她叫陈曦,是隔壁枫树村的人。
她爹是村里的木匠,手艺远近闻名,家境在附近几个村里算是相当殷实的。
陈曦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就被当成宝贝一样养着,读过高中,这在当时的农村姑娘里,可是凤毛麟角。
人长得漂亮,性格却不像别的姑娘那样咋咋呼呼,总是安安静静的,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村里人都叫她“村花”,不仅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更是因为她那份与众不同的气质。
知道了心上人的信息,李强的心更乱了。
人家是高中生,家里条件又好,自己呢?一个初中都没读完的穷小子,拿什么去跟人家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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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膀说:“强子,我说你别想了,那陈曦眼光高着呢。我听说镇上干部的儿子都托人去说过媒,人家愣是没同意。咱们啊,就别去凑那个热闹了,踏踏实实找个本分姑娘过日子得了。”
李强嘴上“嗯”了一声,心里却不甘心。
他觉得,要是这辈子不能跟陈曦说上几句话,那该是多大的遗憾。
于是,他开始制造各种“偶遇”。
枫树村在青山村的下游,要去镇上,枫树村是必经之路。
李强开始频繁地往镇上跑,有时候是送自家菜地里吃不完的青菜去卖,有时候是说家里的镰刀钝了要去镇上找人磨,有时候甚至没什么事,也推着个独轮车在路上来回晃悠。
他希望能在路上碰到陈曦,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老天爷似乎也被他的执着打动了。
有一次,他推着车从镇上回来,刚走到枫树村村口,就看见陈曦提着一个篮子,正从田埂上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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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
他想躲,又舍不得。
眼看着陈曦越走越近,他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陈曦也看见了他,那个最近总在村口附近出现的、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她没有躲闪,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就是这个点头,让李强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他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停下车,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好,你是……陈曦吧?”
陈曦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
她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和那双紧张又真诚的眼睛,嘴角微微翘了一下,轻声“嗯”了一声。
“我……我叫李强,是前面青山村的。”李强赶紧自报家门。
“我知道。”陈曦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见过你。”
“啊?”李强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自己,心里一阵狂喜,嘴上却更笨了,“我……我就是……路过,对,路过。”
陈曦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礼貌地说:“我要回家了,再见。”
“再见,再见!”李强忙不迭地挥手,直到陈曦的身影消失在村子的小路上,他还愣在原地,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从那天起,李强的胆子大了一点。
在“偶遇”时,他敢主动上去说几句话了。
“今天也去赶集啊?”
“你这件衣服真好看。”
“听说你爹的木工活最好,改天我家想打个柜子,能请他帮忙吗?”
陈-曦的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李强在说,她在听。
但她从不显出不耐烦,有时候还会被他笨拙的笑话逗笑。
她的笑很美,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干净又清澈。
李强彻底陷进去了。
他觉得,陈曦就是他生命里的那道光,为了这道光,他愿意做任何事。
03
李强像着了魔一样迷恋陈曦的事,很快就在两个村子传开了。
在农村,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
东家长西家短,是人们农闲时最好的消遣。
“听说了吗?青山村李满仓家的那个小子,看上咱们村的陈曦了。”
“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家那条件,能跟咱们陈曦比?”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样。我可听说,陈曦她娘,早就放出话了,以后要给陈曦招个城里女婿呢!”
这些风言风语,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李强爹娘的耳朵里。
王婶本来还因为儿子开了窍,知道主动追姑娘而高兴,可一听这些话,心立马凉了半截。
她把李强叫到跟前,忧心忡忡地问:“强子,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看上枫树村那个陈曦了?”
李强正在院子里劈柴,闻言动作一顿,脸“唰”地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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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头,小声说:“嗯。”
“我的傻儿子啊!”王婶一拍大腿,“娘知道那姑娘长得俊,可咱家这情况,你心里没数吗?人家是金凤凰,咱们这草窝,留不住的!你别到头来,白费了功夫,还让人家笑话!”
李强闷着头,一斧子劈开一块木头,木屑飞溅。
他说:“娘,我就觉得她好。我还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你怎么试?你拿什么试?”王婶急了,“人家吃的穿的,哪样是咱们能比的?你别犯浑了,听娘的话,踏踏实实地,我让你张媒婆再给你找个本分姑娘,日子能过得安稳。”
李强心里憋着一股劲,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倔强:“娘,我就认准她了。别人再好,我也不要。”
父子俩的对话,被一旁的李满仓听得一清二楚。
他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等李强回了屋,他才对老婆子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去吧。咱们当爹娘的,还能管他一辈子?他要是真有那本事,把人家姑娘娶回来,是他的福气。要是碰了壁,摔了跟头,他也就死心了。”
话是这么说,但李强面临的矛盾,才刚刚开始。
最大的矛盾,来自于一个叫“赵磊”的人。
赵磊是镇上粮站站长的儿子,家里有钱有势。
他早就看上了陈曦,隔三差五就骑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从城里买来的新奇玩意儿,到陈曦家献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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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的确良的布料、上海产的雪花膏、还有稀罕的水果糖,每次都引得村里的小孩跟在他屁股后面流口水。
赵磊自然也听说了李强的事,他根本没把这个农村穷小子放在眼里。
有一次,李强又在村口“偶遇”陈曦,正说着话,赵磊骑着车子过来了。
他把车往地上一停,斜着眼睛看李强,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不是青山村的李强吗?怎么着,地里的活干完了,有闲工夫跑我们村来献殷勤了?”
李强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赵磊没理他,转头对陈曦露出一副自以为很帅的笑容:“小曦,我今天从城里给你带了最新的流行歌曲磁带,邓丽君的!走,去你家听听?”
陈曦从始至终都没看赵磊一眼,她只是对李强说:“我先回去了。”然后转身就走,留给赵磊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赵磊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他把气撒在了李强身上,走到他面前,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小子,我警告你,陈曦不是你这种人能惦记的。识相的,以后就离她远点,不然,有你好看的!”
李强血气上涌,一把打开他的手,吼道:“我跟谁说话,关你什么事!”
“嘿!你还敢还手?”赵磊火了,扬手就要打。
就在这时,陈曦的爹,陈木匠,扛着一把斧头从村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了这一幕,沉声喝道:“赵磊!你想干什么?”
陈木匠在村里威望很高,赵磊见了他,气焰顿时消了三分。
他悻悻地收回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咧咧:“行,你们等着!”说完,扶起自行车,灰溜溜地走了。
陈木匠走到李强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什么也没说,扛着斧头回家了。
李强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他既为陈曦对自己的维护而感到一丝甜蜜,又为赵磊的羞辱和自己的无力而感到愤怒和屈辱。
他知道,如果他想和陈曦在一起,就必须跨过赵磊这座山,更要跨过两人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
04
赵磊的出现,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了李强的心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光有一腔热情是远远不够的。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赵磊那副嚣张的嘴脸,他爹娘愁苦的面容,还有陈曦那清冷又似乎带着一丝担忧的眼神,在他脑子里轮番上演。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能只是被动地“偶遇”,傻乎乎地跟在人家后面。
他要做点什么,要让陈曦,让所有人看到,他李强虽然穷,但不是个窝囊废。
他想起了自己会的一点手艺。
他初中毕业后,跟村里的一个老电工学过几个月,会摆弄一些简单的电路,修个收音机、接个电灯泡什么的。
在那个年代,这算是一门不错的技术。
他开始主动找活干。
东家收音机不响了,他跑去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人家非要给钱,他摆摆手,笑着说:“叔,几毛钱的零件,不值当。”
西家电灯不亮了,他踩着凳子就上去检查线路,很快就让屋子重新亮堂起来,人家留他吃饭,他也是憨厚地一笑,说家里还等着。
他不图钱,图的是个名声。
他要让大家知道,他李强是个能干、热心的小伙子。
很快,“青山村的李强会修电器”这个名声就传了出去,甚至传到了枫树村。
机会说来就来。
一天,枫树村的村长找到了李强,说村里那台公用的抽水灌溉的柴油机坏了,镇上的师傅来看了说要大修,得不少钱,问李强能不能去看看。
李强知道,这是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
他二话不说,背上工具包就跟着村长去了。
那台柴油机确实坏得不轻,李强围着它敲敲打打,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满身油污地捣鼓了整整两天。
村里很多人都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大多不抱什么希望。
陈曦也来看过两次,她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那个在机器旁边满头大汗、浑身脏兮兮的男人。
他的眼神专注又坚定,和平时那个见到她就脸红的笨拙小子判若两人。
第三天下午,在所有人都快放弃的时候,那台柴-油机突然“突突突”地怒吼起来,喷出一股黑烟,然后平稳地运转起来。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村长激动地握着李强的手,一个劲地说:“好小子!真有你的!给我们村省了一大笔钱!”
李强抹了一把脸上的黑油,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对上陈曦看过来的目光。
她的眼睛里,似乎有光在闪动。
李强的心,跳得比柴油机还响。
他觉得时机成熟了。
那天傍晚,他特意洗了澡,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白衬衫,这是他过年才舍得穿的。
他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走到了枫树村陈曦家的院子外。
他不敢进去,就在院外那棵大椿树下徘徊。
他想了无数个开场白,但一到嘴边就都忘了。
就在他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曦走了出来,她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
“你……有事吗?”她轻声问。
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李强看着她,所有的紧张和不安,突然都消失了。
他只想把心里的话,全部告诉她。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站在她面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陈曦,我喜欢你。”
05
夜很静,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李强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他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在他心里盘桓了无数个日夜的话。
说完之后,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能紧张地看着陈曦,等待着她的审判。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可能会惊讶,可能会生气,可能会像赵磊说的那样,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然后转身回家,把门重重地关上。
但陈曦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两汪深潭,看不出喜怒。
她的脸上没有李强预想中的任何一种表情,平静得有些出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李强觉得自己的额头开始冒汗,他攥紧的拳头,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以为自己等来的是一场无声的拒绝时,陈曦的嘴角,忽然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她笑了。
那不是开怀大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个极淡、极轻的微笑,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李强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李强,”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轻柔,“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李强的心猛地一颤,他没想到,自己那些笨拙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修柴油机,帮村里人干活,还有……你总是在我回家的路上出现。”她的目光坦然地迎着他,“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勤快,也实在。”
听到心上人夸自己,李强感觉自己快要飘起来了,他咧开嘴,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表情一时间有些滑稽。
他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忍不住追问:“那……那你……”
陈曦的目光从他激动的脸上移开,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峦轮廓。
她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李强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像是一丝忧虑,又像是一丝无奈。
她沉默了片刻,久到李强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然后,她转回头,重新看向他,眼神变得无比认真。
“答应你可以,”她说。
李强感觉自己像是瞬间被巨大的幸福砸中,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他成功了!
然而,陈曦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但我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