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王姐，你……你最好还是别进去了。”
门一推开，一股混杂着外卖、烟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熏得王琴差点吐出来。她捂着鼻子往里看，只见“奋斗者9号”工位上，一个男人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他就是这个项目组出了名的“卷王”李建明。
“李工？李工？”王琴试探着喊了两声，没人回应。她壮着胆子走上前，伸手推了推男人的肩膀。
入手处一片冰凉僵硬，男人随着她的动作，歪着头，“咕咚”一下从椅子上滑了下来，面色青紫，眼珠子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啊——！”
01
噩耗像一颗炸雷，在李建明的老婆王慧头顶炸响。
她赶到殡仪馆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两条腿软得像面条，是被她弟弟王强架着进去的。当看到那张盖着白布的担架床时，王慧再也绷不住了，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过去。
“姐夫，姐夫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他才45岁啊！”王强一个一米八的汉子，也哭得满脸是泪。
李建明和王慧是大学同学，结婚二十年，感情一直不错。儿子李涛今年刚上大一，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为了给儿子攒够学费和未来的首付，李建明这两年拼了命地加班，在公司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
“都怪我，都怪我！”王慧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悔恨的泪水奔涌而出，“放假前我就劝他歇歇，他说项目紧，国庆必须加几天班……我要是……我要是多打几个电话问问他，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亲戚们闻讯赶来，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哭声、叹息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
“这公司也太不是东西了！国庆节还让人加班，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就是，建明这几年头发都白了一半，全是累的！”
“慧嫂，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找公司要个说法，要赔偿！”
在亲戚们的七嘴八舌中，王慧稍微冷静了一些。是啊，丈夫不能就这么白死了。家里没了顶梁柱，以后娘俩的日子可怎么过？
第二天，王慧在弟弟王强的陪同下，带着一股决绝的悲愤，走进了李建明奋斗了十五年的“宏图科技”公司。
公司里，关于李建明猝死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员工们看着王慧那张憔悴的脸，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但更多的是私下里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李工就死在9号工位上，三天了才被发现。”
“太惨了，他儿子才刚上大学吧？”
“要我说，这都是被逼的。咱们公司这加班文化，早晚还得再出事。”
一个茶水间里，两个女同事正在压低声音八卦。
“哎，你听说了没？李工最近跟那个新来的陈萌走得特别近。”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神神秘秘地说。
“陈萌？就那个刚毕业，胸大腿长的小妖精？”另一个瘦高个女人撇撇嘴，语气里满是嫉妒，“我说呢，老李最近怎么总往技术部跑，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可不是嘛，有人看见他好几次给陈萌带早餐了。你说，他这么拼命加班，该不会是为了多挣点钱，在外面养小的吧？”
“啧啧，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可怜他老婆了，人都没了，还蒙在鼓里呢。”
这些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虽然王慧听不见，却已经在公司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接待王慧和王强的，是公司人力资源部的赵经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文质彬彬，镜片后面却透着一股精明和冷漠。
“李太太，对于李工的不幸，公司深表同情和遗憾。”赵经理递过来两杯水，语气公式化，听不出一丝情感。
“同情？遗憾？”王慧红着眼，声音沙哑地质问，“我丈夫为公司卖了十五年的命，现在人说没就没了，你们一句同情就想打发了？”
02
赵经理推了推眼镜，不紧不慢地开口：“李太太，您先别激动。我们今天就是来沟通解决问题的。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国庆节是法定假日，公司并没有强制要求任何员工加班。李工他是自愿来公司的。”
王强一听就火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放屁！我姐夫的项目马上要上线了，他们领导天天在工作群里催进度，这不叫强制叫什么？他要是不来加班，项目延期了算谁的？你们这是变相强制！”
“这位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赵经理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们所有沟通都要基于事实和证据。工作群里的沟通，属于正常的工作督促，不能等同于加班指令。李工是一个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他有权选择来，还是不来。”
王慧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想到，丈夫尸骨未寒，公司就已经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我不管你们那些歪理！我丈夫是在你们公司没的，就是在工作岗位上没的！你们必须负责！”王慧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赵经理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李太太，从法律角度讲，员工在非工作时间、非因公原因，在公司发生意外，公司是没有法定赔偿责任的。这一点，我们的法律顾问已经确认过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想给王慧一点缓冲时间，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考虑到李工毕竟是我们的老员工，为公司也做出过贡献。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公司愿意提供三万元的慰问金，并且可以协助家属处理后续的丧葬事宜。”
“三万？”王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气得笑出了声，“三万块钱买一条人命？你们打算叫花子呢？”
“这不是买命钱，是慰问金。”赵经理纠正道，语气依旧平淡，“这已经是公司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轻女孩探进头来，怯生生地问：“赵……赵经理，我来交一下出差申请。”
女孩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勾勒出浑圆挺翘的臀部曲线，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胸前被撑得鼓鼓囊囊，一张脸蛋化着精致的妆，清纯中又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媚态。她一进来，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暧昧。
她就是同事口中的陈萌。
陈萌看到办公室里的气氛不对，特别是看到双眼红肿的王慧，立马愣住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啊……对不起，我……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赵经理眉头微皱，挥了挥手：“小陈，你先把东西放这，出去吧。”
“哦，好。”陈萌把文件放到桌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王慧，眼神里有几分同情，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不敢多留，转身快步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压抑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慧死死地盯着陈萌离去的背影，那个年轻女孩窈窕的身姿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孩和自己丈夫的死，或许没那么简单。
03
陈萌的出现，像是一滴滚油掉进了烈火里，让王慧的情绪彻底失控。
“她是谁？”王慧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赵经理面不改色地回答：“技术部新来的实习生，叫陈萌。李工生前带过她一段时间。”
“带过她？”王慧冷笑一声，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丈夫晚归的夜晚，和那些所谓的“项目紧急”的借口。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我丈夫是不是就是为了这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才在假期里都舍不得回家，拼了命地在公司加班？”
“李太太，请您冷静，不要进行无端的猜测，这对逝者是一种不尊重。”赵经理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警告。
“不尊重？你们公司把他当牛作马使唤的时候，怎么不谈尊重？现在人死了，你们倒跟我谈起尊重来了！”王强愤怒地吼道，指着赵经理的鼻子，“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就没完！”
谈判彻底破裂。
王慧和王强被几个保安“请”出了公司大楼。站在宏图科技光鲜亮丽的玻璃门外，王慧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有刺骨的寒冷。
“姐，咱们怎么办？”王强扶着摇摇欲坠的王慧，满脸愁容。
王慧靠在弟弟的肩膀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靠正常的途径，想从这个冷血的公司拿到赔偿，比登天还难。
回到家，李建明的儿子李涛看着失魂落魄的母亲，心如刀绞。他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着相关的法律条文和类似案例，越看心越凉。赵经理说得没错，从法律上讲，公司确实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妈，常规办法行不通，咱们只能用非常手段了。”李涛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狠厉。
当天晚上，一篇题为《我的父亲，死在了“奋斗”的工位上——宏图科技，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的文章，出现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
文章由李涛执笔，用最朴实也最煽情的文字，讲述了父亲李建明十五年如一日的辛勤工作，为了家庭和公司如何燃烧自己，最后却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孤独死去，而公司却只愿用三万块钱“慰问”的冷血行径。文章还配上了李建明生前加班时憔悴的照片，以及王慧在殡仪馆哭到昏厥的画面。
这篇文章，精准地戳中了当代打工人对于“996”、“过劳死”和资本冷漠的全部痛点。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文章发布后短短几个小时，点击量和转发量就呈爆炸式增长。
“草！这公司真他妈黑心！”
“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资本家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三万块？打发狗呢！必须让他们赔到破产！”
“抵制宏图科技！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力量！”
“可怜这位大哥了，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等等，我好像是这家公司的，听说这老哥是跟公司新来的小美女不清不楚，为了表现才这么拼的……”
“楼上的细说！有瓜？”
网络舆论像洪水猛兽，瞬间将宏图科技推上了风口浪尖。公司的股价应声下跌，合作伙伴的问询电话被打爆，连监管部门都开始关注此事。
赵经理焦头烂额，他没想到这一家子居然敢把事情捅到网上去。公司连夜召开了紧急公关会议。
会上，赵经理提出强硬处理，起诉家属诽谤。但这个提议立刻被公关总监否决了。
“赵总，现在是舆论的风口，我们再强硬，只会激起网友更大的逆反心理。当务之急，是引导舆论，把水搅浑。”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人说道。
很快，网络上开始出现一些“理性”的声音。一些自称是“宏图科技员工”的匿名账号开始爆料，说李建明生活作风有问题，长期和女同事陈萌关系暧昧，这次加班也是为了在小情人面前表现，他的死纯属个人原因，家属现在是借机敲诈勒索。
一时间，舆论场上风向大变。同情李建明一家的声音还在，但质疑和谩骂也开始涌现。
王慧看着网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气得浑身发抖。他们不仅要逼死她丈夫，还要在他死后泼上一盆脏水，让他身败名裂！
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要的不是钱，是公道，是丈夫作为一个劳动者应得的尊严！
第二天一早，王慧带着十几个亲戚，穿着白色的孝衣，头戴白布，在宏图科技公司的大门口，拉起了白色的横幅。
“黑心公司，草菅人命！”
“还我丈夫命来！”
他们一边哭喊，一边撒着纸钱，凄厉的哭声和漫天飞舞的纸钱，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
04
宏图科技坐落在市中心的黄金地段，门口人来人往，很快就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扛着长枪短炮蜂拥而至。
公司的保安第一时间冲了出来，试图驱散人群，抢夺横幅。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王强一把推开一个保安，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将王慧护在身后，“公司杀人不见血，现在还不让我们说句话了？”
“大家都来看啊！宏图科技逼死员工，还想暴力威胁家属！”亲戚们也跟着一起哭喊起来。
场面瞬间失控。
推搡、拉扯、哭喊、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几个亲戚和保安扭打起来，王慧在混乱中被推倒在地，额头磕破了，鲜血直流。闪光灯像疯了一样闪烁，记录下这混乱而又充满张力的一幕。
“别拍了！别拍了！”李涛冲上去想挡住记者的镜头，却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赵经理站在楼上的办公室里，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冷冷地看着楼下这场闹剧，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家属越是闹，越是显得不理智，就越容易失去舆论的同情。等警察一来，定性为“聚众扰乱公共秩序”，那他们就彻底从受害者变成寻衅滋事的违法者了。
果然，不到十分钟，几辆警车呼啸而至。
“都住手！警察！”
车上下来十几个警察，迅速拉起警戒线，将扭打在一起的人群分开。为首的是一个国字脸，神情严肃的中年警官，他看了一眼现场，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叫张峰，是这个片区的派出所副所長。
“谁是负责人？”张峰的声音洪亮而威严。
王强和赵经理同时走了出来。
“警察同志，他们无理取闹，严重影响了我们公司的正常经营！”赵经理恶人先告状。
“他血口喷人！是我姐夫被他们公司活活累死了，他们不给个说法，还想打人！”王强指着头破血流的王慧，悲愤地喊道。
张峰看着哭倒在地的王慧，又看了看一脸冷漠的赵经理，沉声说道：“都先冷静一下。把伤者先送医院，其他相关人员，全部带回所里做笔录！”
就在警察们开始维持秩序，准备将主要人员带走时，张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走到一旁接起电话，起初还只是“嗯”、“好”地应着。
但几秒钟后，他的脸色骤然大变，眼睛猛地瞪圆，握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张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正在疏散人群的下属，发出一声石破天驚的怒吼：
“全部住手！立即封锁宏图科技整栋大楼！这不是常规猝死，是谋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