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中旬的傍晚,山西襄汾县东郝庄的老祠堂前突然亮起灯火。村口白幡低垂,铜锣声声,一张泛黄的“烈士阵亡通知书”被摆在香案中央。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这事儿闹了半个世纪,今天总算有个说法。”那张纸的持有者并不是军方人员,而是一位已近古稀的退休检察官——王艾甫。
时间拨回九年前。1996年春,太原旧书市场人声鼎沸。王艾甫结束晨练后随意转转,本想买几本文学杂志。谁料快离场时,几页带着军队公文格式的纸从一堆破旧资料里露出角角。他蹲下翻看,抬头对摊主问价,摊主一口要价3000元。那时一斤猪肉才七块,3000元不是小数。王艾甫却没还价。
人们常说职业病难改。王艾甫当过兵,又在检察机关干了大半辈子,对印章、格式异常敏感。84份原件,字迹整齐、公章清晰,全部标注“华北军区太原前线指挥部”。更刺眼的是“未寄出”三个小字。王艾甫心里咯噔一下:如果家属没收到通知,烈士的牺牲等于被淹没。想到这,他当即回家拿存折,把钱拍在摊主面前。
![]()
那天夜里,他把84张“通知书”铺满客厅。灯泡昏黄,纸张上的牺牲日期却一行行发亮——1949年4月。解放太原战役最惨烈的时刻。每一行信息,都像子弹一样击中人的神经:姓名、籍贯、牺牲地点、伤口部位……甚至连“执行爆破任务被弹片击中胸部”这样的细节都写得一清二楚。
王艾甫懂得分量,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并不足以启动官方渠道。可是,文件已经在手,放任不管就是失职。他给老同事打电话、给市档案馆写报告,得到的回复大都类似:“资料缺口太大,归属关系不明,暂不好办。”话说得客气,本质是没有经费、没人手,更没人愿意揽这摊事。
有意思的是,王艾甫的办法很土,却直接:抄信息卡。姓名、籍贯、部队番号、牺牲日期一项项抄,打印成一摞咭片。他背上双肩包,揣着老年证,开始了“地毯式”摸排。河北武安、山东潍坊、陕西渭南、内蒙古包头……火车硬座坐到腰酸背痛,他靠着车窗眯一会儿就下车走访。
“老人家,您认得这名字吗?” “娃娃,我记不得咧。”
![]()
这种简短的问答反复上演,效果惨淡。三年过去,他没有确认任何一户烈属。友人劝他放手,他只回了一句话:“人死不能连个名都没有。”寥寥十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2000年之后,社会信息化渐起。王艾甫学会了用传真、学会了拨114查询电话,有时也试着求助论坛和报社。可网络当时不像今天这么发达,发布寻人启事的帖子往往沉底无人问津。遗憾的是,奔走无果的同时,他的左膝旧伤复发,只能拄拐。
转机出现在2005年夏天。84份通知书中,有一张写着“郝载虎,山西襄汾东郝庄”。地名具体,他决定再赌一次。进村后,他先找村委会调户籍。年轻干部不认识郝载虎这个名字,但提到“战前参军恍然蒸发”的说法,村里几位八旬老人眼神陡然发亮。“那是个好娃,不可能叛逃!”老人的情绪难抑。
王艾甫把原件递上。老人抚纸良久,扭头喊家属:“快来!他不是逃兵,是烈士!”一句话,半个村子涌进祠堂。王艾甫站在门口,背影显得单薄。有人询问补偿、询问抚恤金,他摆摆手:“钱的事,民政部门会研究。我只管把名字还给他。”
![]()
郝载虎身份确认的消息,被当地记者写成短稿,刊登在《山西晚报》角落。没料到互联网时代的发酵如此迅速:高校学生从网上看见报道,自发组群“英烈归家”。他们动用数据库、电话簿、甚至冷门的血缘比对软件,帮王艾甫梳理线索。短短一个寒假,学生志愿者提交了十几条有效地址。
王艾甫此时肺部出现阴影,医生下达静养建议。他略微沉默,把那只布包递给女儿:“走不动了,接力吧。”王玲辞掉教师工作,路线和父亲几乎一样。不同的是,互联网工具为她节省大量体力。如遇“空号”家庭,她会拍照发到志愿群,十几分钟就可能有人给出新线索。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尘封多年、几乎被判“失联”的名字,在这种众筹式搜索里被“点亮”。江苏靖江的“江惠民”通知书原本模糊不清,大学生通过当地祠堂碑刻核对,竟然还原了完整户籍;吉林通化的“马启明”家属搬迁三次,志愿者通过老部队口述史找到战友的后人,再跨省匹配成功。
截至2010年春,84份通知书中已有57位烈士身份确认,43位家属领到迟到半个多世纪的证书。民政部门随即启动烈士评定程序,抚恤金虽然不多,却像一粒定心丹。对很多老人而言,哪怕只剩下口述记忆,那张盖着红章的纸也足够把“悔恨”变成“荣耀”。
![]()
此后几年,社会资源陆续加入。退役军人事务部组建档案数据库,一些外地博物馆申请复制原件。在公共展柜里,84张通知书被放进恒温恒湿的亚克力盒,纸张不再翘边、字迹不再褪色。参观者在签名册上留言:“他们终于回家了。”
王艾甫的身体却每况愈下。2013年秋,他病重住院。院方本想安排无菌病房,他摇头坚持在普通病房,说能“和年轻人聊聊”。临终前,他对前来探望的志愿者说了句略带自嘲的话:“剩下那些找不到的,可能在逗咱们。”话音落下,他笑了。
老先生去世后,遗体告别式极其简单,没有花环、没有挽联,只有身边那只旧帆布包和笔记本。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一段数字,57/84,下面画横线留白。空白处成为接力棒。王玲和“英烈归家”团队接过横线,继续往下写。
2019年,团队确认第68位烈士——内蒙古赤峰的“韩玉成”。2023年初,第72位烈士“邹长富”身份锁定。剩余12份因字迹损毁严重,信息缺口仍待填补。每减少一个空格,团队成员都会给王艾甫墓前寄一张明信片,只写一句:“又一位归队。”
![]()
有人质疑:这些工作花掉的路费、资料费究竟值不值?支出的确不菲,而且进展缓慢。可支援者总能举出一连串数字——确认身份的烈属达到近两百人次,涉及抚恤、安葬、荣誉证书200余份;志愿者覆盖23个省份,上万人参与。这些数字背后,是一条条完整的家族史得以续接。
试想一下,如果那天王艾甫嫌3000元太贵,转身就走,84份文档极可能被人剪贴做“老物件”散卖,每张纸的来源便永久失真。一旦失真,再先进的数据库也无法还原。当年的牺牲便淹没在岁月长河,连响过的枪声都会徒留回声。
历史研究者指出,解放太原战役阵亡数字至今还存在空白。84份阵亡通知书并不足以补齐全部缺口,但它们提供了宝贵的个案样本:牺牲时间集中、任务类型多样、地域覆盖广。通过比对,能够校准战役伤亡曲线,这种“微观史料”价值在近年来愈发凸显。
更现实的意义在“人”。通知书背后是一个个家庭数十年的等待。误解、空白、羞愧乃至被迫改姓,这些极端案例都发生过。纸张归位的同时,情感获得救赎。
![]()
回到开头的东郝庄。如今郝载虎纪念碑旁,一条简易游步道连接祠堂和小学。孩子们上学路过,会在碑前停两秒,摸一摸刻字的凸起。碑石下压着一封塑封信——王艾甫生前留下的复制品,信尾只是一行钢笔字:“愿英烈姓名永不褪色。”
84张旧纸,从地摊到档案馆,绕了一圈又回到大众视野。九分荒诞,一分必然:若无人去捡,荒诞就会继续;有人弯腰,结局便向好的方向生长。
王艾甫花掉的3000元,不是买“古董”,而是把84次牺牲从遗忘里捞了出来。价值无法折算。对照那串渐渐缩短的数字,人们才明白:一个名字归位,就是一次历史缝补;一次缝补,就让国家记忆更完整。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