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林峰那小子要走了”
“哪个林峰”
“还能是哪个,‘孤狼’林峰啊,就他妈为了那点钱,真他妈的……”
那声音顿了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最终只吐出两个字:“操蛋”
这对话像两块湿漉漉的石头,被扔进边境冬日里凝滞的空气中,没有激起水花,只是沉闷地落了下去,在每个听到的人心里砸出两个洞,一个叫愤怒,一个叫悲凉。
01
那片雪域高原的风,像是掺了碎玻璃碴子,刮在人脸上,能刮下一层油皮来。
林峰已经习惯了这种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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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了,他像一棵被风吹得歪向一边的红柳,根扎得极深,枝干却布满了伤痕。
他的脸,也被风雕刻得和这片土地一样,沟壑纵横,沉默而坚硬。
回到团部的时候,阳光像稀薄的金箔,懒洋洋地贴在营房灰色的墙壁上,一点暖意都没有。
空气里飘着食堂的饭菜味和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这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后方味道。
他记忆里的味道,是雪的腥味,是硝烟的呛味,是血凝固后的铁锈味。
一年前那场代号“雷霆”的行动,味道尤其浓烈。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像一只真正的狼,独自潜行在国境线那边的原始丛林里。
丛林是活的,像一头巨大的、湿漉漉的怪兽,黑暗中,每一片叶子都可能是一只窥伺的眼睛,每一根藤蔓都可能是一条缠绕上来的毒蛇。
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混杂着腐烂的植物、不知名野兽的骚臭和致命的瘴气。
他匍匐在一块长满苔藓的岩石后面,身体和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像两颗寒星。
不远处,一栋吊脚楼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几条狼狗在楼下烦躁地踱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那就是目标,“眼镜蛇”的制毒工场,一个盘踞边境多年的跨境走私团伙的核心。
价值巨大,是挂在总部作战地图上的一颗毒瘤。
他在这里已经潜伏了三天三夜。
身上带的压缩饼干早就吃完了,他就靠嚼食一种无毒的树根和接雨水维生。
他的嘴唇干裂得像龟裂的土地,身体因为长时间的潜伏而变得僵硬,但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力量都蓄积在即将射出的那一刻。
他需要的是情报,精确到人的位置、武器的配置、交易的时间。
这是用命换来的情报。
当他带着那份画在防水布上的详细地图,像个野人一样出现在接应点时,当时的指挥官,一个大校,狠狠地抱住他,手劲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大校的眼睛是红的,声音是哑的,“好小子,我给你请功,特等功,我亲自去总部给你申请五十万的特批功勋奖励,你娘的病,有救了”
五十万。
这三个字,在那一刻,比任何勋章都更耀眼。
那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那是母亲手术台上亮起的绿灯,是她下半辈子不再被病痛折磨的保证,是他这个十年没在跟前尽孝的儿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这个承诺,像一颗烧得火红的炭,在他的胸膛里揣了一年,暖了他无数个巡逻的雪夜。
现在,他回来了。
十年服役期满,他带着这颗火炭,带着对未来的全部憧憬,走进了团部后勤处那扇挂着“军需发放”牌子的门。
门里很暖和,暖气烧得有些燥热。
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端着一个泡着枸杞的巨大茶缸,慢悠悠地吹着热气。
他肩上扛着两毛一,是后勤处的副主任,王振华。
王振华的脸像一块发酵过度的面团,油光水滑,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林峰,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蒙了灰的旧家具。
“林峰是吧,狼牙连的,要办手续了”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人一样,油腻腻的,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
“是,王主任”
林峰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因为长途跋涉而有些沙哑。
王振华没回礼,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把手放下。
“你的事,我知道,上面打了招呼的,那个……什么奖励,对吧”
他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一个薄薄的信封,用两根手指夹着,在桌上敲了敲,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喏,你的”
林峰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他伸出手,那只握过枪、扼过敌人咽喉、在悬崖上攀爬过的手,第一次感到了轻微的颤抖。
他接过信封。
很薄,薄得像一片枯叶。
他捏了捏,里面只有几张纸币的厚度。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顺着他的脊椎爬了上来。
他当着王振华的面,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五张崭新的一千元钞票。
五千。
林峰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王振华那张油腻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变形。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瘴气弥漫的丛林,只是这一次,那窒息的感觉不是来自空气,而是来自他自己的胸腔。
“王主任,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王振华终于放下了他的宝贝茶缸,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办公椅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什么什么意思,林峰同志,这就是你的奖励啊”
他脸上露出一丝可以称之为傲慢的微笑,“本来呢,这种事流程很复杂的,团里的预算也紧张,到处都要用钱嘛,能给你争取到这五千块的慰问金,已经是我费了很大劲了”
慰问金。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林峰的心里。
他用命换来的特等功,那五十万的承诺,变成了五千块的“慰问金”
“我听说的是五十万”
林峰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振华,那目光如果能杀人,王振华已经千疮百孔。
王振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他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五十万,你还真敢想啊,林峰同志,你当总部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这是打报告申请的,特批的功勋奖励”
“报告,报告每天没有一百份也有八十份,哪个报告不写得情真意切,哪个报告不写得功高盖世”
王振华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林峰身边,抬手拍了拍林峰比他坚实太多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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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我知道你们一线作战部队的同志辛苦,但也要懂规矩,要理解组织的难处嘛”
“五十万,那是天文数字,不可能的,别想了”
“这五千块,你拿着,回家给老娘买点好吃的,也算部队的一点心意”
他把“心意”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提醒林峰,你应该为此感恩戴德。
林峰没有动。
他像一尊石雕,沉默地站在那里。
那五千块钱被他捏在手里,纸币的边角已经因为用力而变得褶皱。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能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像愤怒的洪水,即将冲垮堤坝。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王振华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愤怒,有失望,有不解,最后,全都变成了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转身,走出了那间温暖得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身后的门关上时,他仿佛听到了王振华一声轻蔑的哼笑。
外面的风依旧像刀子一样刮着。
林峰走到训练场边上,那里有一排白杨树,树叶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干直愣愣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他靠在一棵树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他张开手,那五张红色的钞票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五道流着血的伤口。
他戍边十年,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几道疤,最长的一道在后背,是追击毒贩时从山坡上滚落,被石头划开的。
他从没觉得疼。
可现在,他觉得心口那个地方,像是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块肉,空洞洞的,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英雄归来。
他想起了报纸上常用的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
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头被拔了牙、剪了爪的孤狼,带着一身的伤,回到所谓的“家”,却被管家告知,你应得的猎物,没了。
只有几根啃剩下的骨头,赏给你了。
02
申诉的道路,比他走过的任何一段山路都要崎岖难行。
林峰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十年的一线生涯,让他习惯了用行动代替语言。
但他还是写了一份详尽的情况说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他将“雷霆行动”的经过、指挥官的承诺、以及在后勤处遭遇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上面。
他想把这份材料递交给团长。
他等在团部办公楼下,从清晨站到中午。
太阳升起,又开始西斜,光线在他的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像一棵沉默的树。
团部的勤务兵几次出来,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团长在开会”
“团长去师部了”
“团长今天不见客”
各种各样的理由,像一堵堵看不见的墙,把他挡在了外面。
他知道,是王振华。
那个油腻的胖子,关系网一定像蜘蛛网一样,早已遍布了团部的各个角落。
他去连队找自己的老连长李援朝。
李援朝是个快四十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性格火爆,是全团唯一一个敢当面顶撞王振华的人。
听完林峰的叙述,李援朝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起来,里面的茶水溅了一地。
“他妈的,王振华这个猪油蒙了心的狗东西”
李援朝的眼睛气得通红,“五十万的特等功奖励,他都敢吞,他就不怕晚上睡觉被雷劈死”
愤怒过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李援朝在团里只是个基层连队的军事主官,人微言轻。
“峰子,这事……难办啊”
他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王振华的表舅是师后勤部的副部长,在团里,他跟政委走得近,我们……我们动不了他”
李援朝看着林峰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去找他,我豁出这身皮不要了,也得给你讨个公道”
林峰拉住了他。
“算了,连长”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别为了我,把你给搭进去”
他不想再给这个唯一关心他的人添麻烦了。
从连长那里出来,天已经黑了。
营区里亮起了灯,一盏盏,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
他独自走在路上,士兵们看到他,远远地就避开了。
他听到了那些飘在风中的窃窃私语。
“就是他,听说为了钱跟后勤处闹呢”
“不知足啊,给了五千还嫌少,还想要五十万,疯了吧”
“听说他家特别穷,想钱想疯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沙子,撒进他的伤口里,又痒又疼。
贪得无厌。
不知足。
想钱想疯了。
这些标签,比敌人的子弹更伤人。
子弹只会撕开他的皮肉,而这些话,是在诛他的心。
王振华的手腕,远不止于此。
他不仅压下了林峰所有的申诉材料,还巧妙地把脏水泼到了林峰身上。
在外面的一家高档酒楼里,王振华正被一群人簇拥着,酒桌上的气氛热烈得像是要爆炸。
他喝得满面红光,那张油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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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任,您这手腕,真是高啊”
一个陪酒的商人竖起大拇指,满脸谄媚,“听说那个什么‘兵王’,被您几句话就打发了”
王振华打了个酒嗝,得意地摆了摆手。
“什么兵王,就是一个不懂规矩的大头兵”
他的舌头已经有些大了,“在山里待久了,脑子都待傻了,以为立了点功劳就能漫天要价,天真”
“那笔钱……”
有人试探着问。
王振华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但那声音足以让整个包厢的人都听到。
“钱嘛,当然要用在刀刃上”
他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子,“最近上面要搞营房翻新,这里面门道多着呢,几十万砸进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这叫什么,这叫合理运作”
周围响起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
“高,实在是高”
王振华举起酒杯,享受着众人的吹捧,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把那些所谓的英雄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他看来,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兵,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拿捏的人。
他根本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正义。
而正义,有时候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在包厢门外,一个端菜的服务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年轻的军官。
军官是团部的参谋,来这里是陪领导应酬。
他听到了王振华那段洋洋得意的吹嘘,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耳朵里。
他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他认识林峰,他亲眼见过林峰在全团军事大比武上,如何像天神下凡一样,刷新了一项又一项记录。
他打心底里敬佩这个沉默的兵王。
年轻参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包厢的门牌号,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在酒楼奢华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林峰不知道这一切。
他只知道,自己被彻底孤立了。
他像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孤魂野鬼,周围是一片冰冷的、充满敌意的海水。
他最后一次尝试,是给当初许诺他奖励的那位大校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但对面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首长已经调到西北战区任职了”
林峰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天高皇帝远。
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在团部的招待所里住了三天。
三天里,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羞辱,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来。
他想起王振华那张肥腻的脸,想起他轻蔑的笑容。
他想起战友们躲闪的眼神,想起那些风言风语。
十年。
他把最好的十年青春,献给了这片雪域高原。
他用生命和鲜血守护着这条国境线。
他以为自己守卫的是荣耀和信仰。
到头来,他连自己最基本的一点尊严都守不住。
他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03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
那通来自家里的电话,就是那最后一根沉甸甸的稻草。
电话是村长打来的,村里只有他一部电话。
村长的声音带着焦急和为难,在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中显得有些失真。
“峰子啊,你娘……她晕倒在田埂上,送到县医院了”
林峰的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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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瞬间变得冰凉。
“医生说,是心脏的老毛病,又严重了,要做个搭桥手术,不然……不然就危险了”
村长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手术费……要一大笔钱,你看……”
林,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一大笔钱。
他想起了那五十万。
如果那笔钱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可是现在,他手里只有那五千块钱,那五千块带着羞辱意味的“慰问金”
连手术费的零头都不够。
巨大的无力感像一张网,将他牢牢地罩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孝子。
十年了,他没有在母亲身边尽过一天孝。
母亲总是在电话里说:“家里都好,你安心在部队,给国家看好大门”
他不知道,母亲的身体已经差到了这种地步。
他不知道,母亲为了不让他分心,独自承受了多少病痛的折磨。
而他,这个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现在却连她的救命钱都拿不出来。
挂了电话,林峰在房间里站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黑暗像墨汁一样,慢慢地将他吞噬。
他心中的那团火,那团燃烧了十年的,对这身军装的信仰之火,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他想起了王振华那张得意的脸。
他想起了那些官僚的嘴脸和冷漠的推诿。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在这里为了五十万的承诺而苦苦挣扎,受尽羞辱,而那笔钱,或许正被王振华之流,当成“合理运作”的资本,在酒桌上推杯换盏。
寒心。
彻骨的寒心。
他不再争辩了。
也不想再申诉了。
他累了。
他只想离开这个让他失望透顶的地方。
他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纸和笔。
灯光下,他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退伍申请书”五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他看着那份申请书,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撕碎的十年青春。
第二天,他把退伍申请书交了上去。
这一次,效率出奇地高。
王振华看到那份申请书时,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甚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个刺头,终于要滚蛋了。
他立刻动用自己的关系,一路绿灯。
需要一个星期才能走完的流程,一天之内就全部搞定。
需要师部盖章的文件,他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就加急处理了。
退伍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批了下来。
当林峰拿到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退伍令时,他甚至有些恍惚。
原来,他们这么迫不及不及待地想让他走。
离开的那天,是个阴沉的清晨。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纱布。
空气很冷,吸进肺里,像是在吞冰碴子。
林峰背着那个已经褪了色的军用背包,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的旧军装,一个搪瓷缸子,还有那本他珍藏了十年的《士兵突击》。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想悄悄地离开。
就像他十年前悄悄地来一样。
可是,当他走到营房门口时,却愣住了。
狼牙连的弟兄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都等在了那里。
他们没有穿军装,就穿着作训服,一个个站得笔直,像一排排沉默的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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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连长李援朝站在最前面,眼睛红得像兔子。
没有人说话。
整个场面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他送行。
这种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
它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峰的心上。
他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十年了,他流过血,流过汗,但从没流过泪。
他总觉得,男人流血不流泪。
可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了。
“连长……弟兄们……”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峰子,我们……对不住你”
李援朝走上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熊抱,“我们没用,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怪你们”
林峰拍了拍他的背,摇了摇头。
他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
一个小战士,红着眼睛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林峰手里。
“班长,这是我们凑的,不多,你拿着,给阿姨看病”
林峰低头一看,那是一个厚厚的信封。
他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这些士兵们省吃俭用下来的津贴。
他们一个月的津贴,也许还不够王振华在外面吃一顿饭。
林峰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想把钱推回去,但李援朝按住了他的手。
“拿着,这是弟兄们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们”
林峰的手在颤抖。
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而又充满了愤怒和不舍的脸,他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一个一个地,用力地抱了抱他们。
“走了”
他最后说了一句,然后转过身,不敢再回头。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再也走不了了。
他背着行囊,一步一步地,向着团部大院的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这是他人生中最低谷的时刻。
他像一个被打败的角斗士,被剥夺了所有的荣誉,遍体鳞伤地离开斗兽场。
远处,团长和政委站在办公楼的窗前,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而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后勤处副主任王振华抱着手臂,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像一个欣赏自己杰作的艺术家,满意地看着那个落寞的背影。
在他眼里,这场闹剧,终于以他的完胜而告终。
04
就在林峰的脚即将踏出军营大门的那一刻,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又极具压迫感的轰鸣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滚雷,又像是野兽的咆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几辆黑色的军用越野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卷着漫天的尘土,疯了一般地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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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的最前方,是一辆车牌号极其特殊的红旗轿车,那种牌照,只有在军事新闻里最高级别的将领出行时才能看到。
门口的哨兵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但那股铺天盖地的气势,让他瞬间僵在了原地,连举起手的勇气都没有。
车队没有丝毫减速。
“吱——”
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
几辆黑色的越野车,以一个极其漂亮的甩尾漂移,呈一个完美的扇形,瞬间停在了大院门口。
它们像几头黑色的钢铁巨兽,精准地封锁了林峰的去路,也封锁了所有人的视线。
整个团部大院,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停了。
鸟不叫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电影场面般的阵仗给惊呆了。
送行的士兵们愣住了。
远处的团长和政委脸色剧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办公楼里冲了出来。
王振华脸上的那丝冷笑,也瞬间僵硬在了嘴角,像一滴凝固的猪油。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心里。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中间那辆红旗轿车的车门,无声地打开了。
一只擦得锃亮的军靴,重重地踏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个身形挺拔如松的老者,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将官常服,肩上那两颗熠熠生辉的金星,在灰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中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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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将军衔。
老者看上去六十多岁,但腰杆挺得笔直,脸上虽然布满了岁月雕刻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身上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铁血杀气,不怒自威,只是站在那里,就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首长好”
团长和政委一路小跑过来,在他面前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然而,那位中将,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他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地扫过全场。
他无视了那些惊愕的士兵,无视了面如土色的团级领导。
他的目光,最终像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死死地锁定了人群中那个抱着手臂、脸色开始发白的胖子。
王振华。
龙振国将军的眼神,在那一刻,像是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了王振华的身上。
王振华只觉得浑身一颤,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脑门。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想挤出一个笑脸,却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已经完全僵硬了。
龙将军迈开了步伐。
他不发一言,就那么径直地,朝着王振华走了过去。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咚。
咚。
咚。
整个大院里,只能听到他军靴踏地的声音和众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王振华的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冷汗。
他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威严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是被一头即将捕食的雄狮盯上,他连逃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龙将军终于走到了王振华的面前。
他比王振华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跟在他身后的张远上校,立刻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龙将军接过文件袋,没有打开,只是用两根手指夹着,像夹着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直接递到了王振华的眼前。
他的声音,像是从西伯利亚的冰原上吹来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王振华副主任”
“看看这个,你经手的东西”
王振华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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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颤抖着伸出手,那只平时签字批条、收受贿赂时无比灵活的手,现在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他试了两次,才终于接过了那个文件袋。
文件袋很沉,沉得他几乎拿不住。
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解开线扣,从里面抽出了文件。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文件抬头那几个烫金大字时,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