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天,我就从那个老旧的筒子楼里逃了出来,像个溃败的逃兵。
手里攥着滚烫的手机,屏幕上是我刚发给嫂子李琴的四个字:我做不了。
发出这四个字,好像用尽了我五十六年积攒的所有力气。整整五年,从我哥陈建国和嫂子李琴搬到妈家附近开始,我都在电话里、在家庭聚会的饭桌上,或明或暗地指责他们,说他们对妈不上心,说他们不孝顺。我以为孝顺是件意志坚定就能做到的事,就像年轻时学骑自行车,摔几次,总能学会。我以为,只要我亲自出马,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让哥嫂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孝顺。
故事,就是从我拖着行李箱,信心满满地推开妈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开始的。
第1章 孝顺的宣言
“淑芬,你可算来了,妈天天念叨你。”
开门的是嫂子李琴,她围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头发用一个黑色的发网兜着,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看到我时,还是努力挤出了笑容。
我叫陈淑芬,今年五十六岁。我哥叫陈建国,比我大三岁。我们家是那种最普通的工薪家庭,爸妈一辈子在纺织厂,把我们兄妹俩拉扯大。爸走得早,妈赵秀兰一个人住在厂里分的那个两居室的筒子楼里,今年正好八十岁。
我嫁得远,在省城安了家,一年也就逢年过节回来两三次。哥嫂家离妈的老房子骑车只要十五分钟。按理说,妈的晚年生活,他们是主力。可在我看来,他们这个“主力”当得太不合格了。
“嫂子,我妈呢?”我一边把行李箱往里拖,一边打量着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家。
空气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剩菜、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客厅的茶几上堆着报纸和几个空药盒,沙发扶手上搭着一件旧毛衣。我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在屋里躺着呢,说腰疼。”李琴接过我的行李,有些局促地解释,“我刚给她擦了身子,正准备做午饭。”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直接推开了妈的房门。
妈躺在床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电视机开着,放着她最爱看的戏曲节目,声音开得很大。她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我走过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妈。”
她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神有些浑浊,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来:“是……是淑芬啊?你怎么来了?”
“我来照顾你啊。”我坐在床边,握住她干枯的手,心里一阵发酸,“建国和李琴都忙,我退休了,有的是时间。”
我这话是故意说给门外经过的李琴听的。
妈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安。“你来干什么,你哥他们照顾得挺好。”
我知道妈这是客气话。过去几年,每次我打电话回来,她总是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一会儿说李琴做的饭太硬,她嚼不动;一会儿说建国好几天没来看她,心里空落落的;一会儿又说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些话像一根根小刺,扎得我心里难受,也让我对哥嫂的怨气越来越深。他们就在跟前,怎么就不能让妈过得舒心点?我退休前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自认做事周到细致,照顾一个老人,能有多难?
这次来之前,我跟丈夫老刘通过气,他很支持。女儿也结了婚,我没什么牵挂。我特地去超市买了妈爱吃的各种软糯点心,还买了一大堆新鲜的食材,准备大展拳ě。
李琴把午饭端上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妈削苹果,把果肉用小勺一点点刮成泥。
饭桌上是两菜一汤,一个炒青菜,一个肉末炖豆腐,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我瞥了一眼,菜叶子有点发黄,豆腐炖得也有些散了。
“妈,尝尝这个豆腐,我特地多炖了一会儿,烂糊。”李琴殷勤地给妈夹菜。
妈吃了一口,没说话,又去夹那个青菜,嚼了两下,又悄悄吐在了桌边的纸巾里。
李琴的脸色有点尴尬。
我心里叹了口气,把刮好的苹果泥递到妈嘴边:“妈,先吃点水果,这个好克化。”
妈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张开了嘴。
吃完饭,李琴要收拾碗筷,我拦住了她:“嫂子,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李琴愣了一下,眼神里有些惊讶,但随即点点头,解下围裙:“行,那……那辛苦你了,淑芬。妈的药在床头柜上,饭后半小时吃。晚上睡觉前要用热水泡脚,她血压高,泡泡脚舒服。还有……”
“我知道了。”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嫂子,你放心吧,我自己的妈,我心里有数。”
李琴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换了鞋,临走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卷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我把茶几上的报纸整理好,药盒收进抽屉,把沙发上的旧毛衣叠好放进卧室。然后是拖地,擦窗户,把厨房里油腻的瓶瓶罐罐一个个擦干净。
妈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忙前忙后,嘴里不停地说:“别弄了,淑芬,歇会儿吧,你嫂子前两天才打扫过。”
“那哪叫打扫啊。”我忍不住小声嘀咕,“角角落落都是灰。”
我一直忙到下午四点,整个家焕然一新,窗明几净,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我走进妈的房间,想跟她炫耀一下我的劳动成果。
她却指着床头柜,一脸焦急地问我:“淑芬,我的那个红壳子的降压药呢?刚才还在这儿的,怎么不见了?”
我心里一咯噔,走过去一看,可不是嘛,原本放在那里的几个药瓶都不见了。
“妈,你别急,是不是我刚才收拾东西,不小心收到哪里去了?”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
“肯定是你,乱动我的东西!”妈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带着一丝责备,“你嫂子从来不乱动我的药,都放得好好的!”
我心头一堵,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我辛辛苦苦打扫了半天,没得到一句夸奖,反而因为一瓶药被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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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耐着性子,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最后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是我整理药盒的时候,顺手把所有的药都归拢到一起了。
“找到了,妈,在这儿呢。”我把药瓶递给她。
她拿过去,仔细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但嘴里还在念叨:“跟你说了别乱动,别乱动,你就是不听……”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宝贝似的把那几个药瓶重新在床头柜上摆成一排,心里五味杂陈。这一下午的汗水,好像都白流了。
晚饭,我特地做了妈年轻时最爱吃的鲈鱼,清蒸的,火候恰到好处,鱼肉像蒜瓣一样嫩。我还用小火慢炖了一锅小米南瓜粥。
我把鱼肚子上最嫩的一块肉夹到妈碗里,剔掉了所有的小刺。
“妈,尝尝我的手艺,看比嫂子做的好吃不?”我带着一点期待问道。
妈夹起鱼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我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她咽下去之后,却摇了摇头:“腥,有点腥气。还是你嫂子做的好,她做鱼会放点姜,去腥味。”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明明放了姜,还放了葱和料酒。
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嫂子李琴做的菜,看上去总是那么“将就”。也许,不是她不想做好,而是无论她怎么做,都很难得到一句满意的评价。
夜里,我把我的床铺在了妈房间的沙发床上,方便随时照应。我以为她会像个孩子一样,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
可我错了。
第2章 失眠的夜晚
第一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合眼。
安顿妈睡下后,我看了看手机,才晚上九点。对于习惯了晚睡的我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可在这个只有电视戏曲声和老人均匀呼吸声的屋子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我蹑手蹑脚地洗漱完毕,躺在吱呀作响的沙发床上,翻来覆去。
大概十一点左右,妈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妈,怎么了?”我立刻坐了起来,压低声音问。
“我想喝水。”妈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含糊。
我赶紧下床,倒了一杯温水,扶着她喝下。她喝完,咂了咂嘴,又躺下了。我以为没事了,刚躺下没多久,她又开口了。
“淑芬,窗户是不是没关严?我怎么觉得有风。”
我爬起来,走到窗边仔细检查了一遍,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拉得密不透风。
“妈,关好了,没有风。”
“哦。”她应了一声,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再次躺下,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可刚有点迷糊,妈又说话了。
“我这腰啊,又酸又疼,翻个身都难受。”
我心里叹了口气,再次起身,走到她床边,学着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帮她轻轻捶背、揉腰。捶了大概十几分钟,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沙发床,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半。
我累得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可精神却异常亢奋。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妈偶尔翻身的摩擦声,还有楼下不知谁家传来的几声狗叫。
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像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搅得我心烦意乱。
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起嫂子李琴那张疲惫的脸,想起她说“妈晚上睡不好”。我以前总觉得这是借口,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能有多折腾?现在我才明白,这种折腾不是大吵大闹,而是一种无休无止的、细细密密的消耗。
凌晨三点,妈又醒了,说要上厕所。
卫生间在客厅另一头,妈的腿脚不方便,我得扶着她,一步一步挪过去。老房子的厕所没有暖气,冰冷刺骨。我站在门口等着,冻得直哆嗦。
等她上完厕所,再扶她挪回床上,安顿好,我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没了。
躺回冰冷的被窝里,我再也睡不着了。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窗外透进一丝微光。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起床,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
妈倒是精神头不错,坐在饭桌前,一边喝我煮的粥,一边看电视。
“淑芬,你昨晚没睡好?眼圈这么黑。”她看着我,关切地问。
我勉强笑了笑:“没事,妈,就是有点认床。”
我没说实话。我不想让她觉得是自己影响了我,心里有负担。我更不想承认,仅仅一个晚上,我就已经感到了力不从心。
早餐后,我打起精神,准备带妈下楼晒晒太阳,活动活动。这是我来之前就计划好的,我觉得老人不能总闷在屋里,得多接触接触阳光和新鲜空气。
可我刚一提出,妈就连连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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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不去,外面冷,再说我这腿也走不动。”
“不冷,妈,今天太阳好。我扶着你,慢慢走,就在楼下花园里坐一会儿。”我耐心地劝说。
“我不去,楼下那些老头老太太,就知道背后说人家闲话,我懒得理他们。”
“那我们不去花园,就在楼边上站一会儿,晒晒后背也行啊。”
“不去!”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决,甚至有些执拗,“说了不去就不去,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
我被她吼得一愣,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戒备和固执,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
我心里那股憋屈的火苗,“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我到底是为了谁?我还不是想让你身体好一点?
但我还是把火气压了下去,挤出一个笑容:“行行行,不去就不去,都听您的。那您看会儿电视,我去把昨天换下来的床单被罩洗了。”
我转身进了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我的叹息。
我把床单被罩塞进那个老式的单缸洗衣机里,洗衣机轰隆隆地转着,像我此刻烦乱的心。我忽然发现,照顾老人这件事,和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它需要的不是你有多大的决心,多强的能力,而是需要你把自己的棱角、脾气、甚至尊严,全都磨平、揉碎,然后用一种近乎卑微的耐心去应对。
这比在单位应付那些难缠的客户和挑剔的领导,要难上一万倍。
洗衣机转着,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第一次对自己“亲自出马”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
下午,我哥陈建国来了。
他提着一袋水果,看到我,嘿嘿一笑:“淑芬,辛苦了啊。怎么样,咱妈还听话吧?”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个橘子剥了起来。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倒是清闲。”
“我这不是来了嘛。”他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妈,“妈,吃橘子。”
妈看到儿子,脸上乐开了花,接过橘子,一瓣一瓣吃得很香甜。
“建国啊,你工作忙,不用老往这儿跑。”
“不忙,再忙也得来看您啊。”
他们母子俩聊得热火朝天,把我晾在一边。我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在这里累死累活,妈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他这个甩手掌柜一来,几句好话一个橘子,就把妈哄得高高兴兴。
凭什么?
“哥,你跟李琴,平时晚上都不过来陪妈睡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陈建国剥橘子的手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们倒是想,可你嫂子身体也不好,白天要上班,晚上再折腾一宿,第二天人就散架了。再说,妈也不同意,嫌我们在这儿,她不自在。”
“不自在?”我冷笑一声,“我看是你们自己怕麻烦吧!”
“淑芬,你怎么说话呢?”陈建国脸色沉了下来,“我们怎么怕麻烦了?你嫂子每天下班,先到菜市场买菜,再过来给妈做饭,收拾完了回家都几点了?我呢,隔三差五就得过来看看,水电煤气,有啥坏了的,不都得我来修?”
“那晚上呢?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晚上一个人在家,你们就放心?”我咄咄逼逼人地追问。
“不放心能怎么办?”陈建国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也有家,有孩子,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你以为我们容易吗?”
“建国!”妈突然开口,喝止了我们,“你们吵什么!淑芬刚回来,你们兄妹俩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我和陈建国都闭了嘴,客厅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陈建国坐了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走了。他走后,妈看着我,叹了口气:“淑芬啊,你别怪你哥。他……他也不容易。”
我心里堵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以为我来,是替他们分担,是来“拯救”我妈的晚年生活。可现在看来,我好像更像一个闯入者,一个麻烦制造者,打破了他们之间早已形成的、虽然不完美但却稳定的平衡。
第3章 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天的夜晚,比第一天更加漫长。
也许是白天和我哥吵了一架,妈的情绪也有些低落,晚饭吃得很少。夜里,她醒来的次数更加频繁了。
一会儿说腿抽筋,我得起来给她揉半天。一会儿说心口闷,吓得我赶紧给她量血压,喂她喝水。折腾到后半夜,我刚闭上眼,又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
我睁开眼,看到妈一个人坐在床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肩膀一耸一耸地在哭。
“妈,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吓坏了,连忙坐起来,打开了床头灯。
她看到我,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腿:“我就是个废物……拖累你们……让你和你哥吵架……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心里一紧,所有的疲惫和委屈瞬间被心疼和愧疚取代。我抱住她瘦弱的肩膀,像小时候她哄我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妈,您胡说什么呢?您是我们兄妹俩的宝,谁都不能没有您。我们没吵架,就是说话声音大了点。”
我哄了她很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重新躺下。
我帮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她苍老的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老人的世界,是多么的脆弱和敏感。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吃饱穿暖,更需要的是情绪的安抚和不被嫌弃的安全感。
而我,自以为是地闯进来,用我的标准去衡量一切,却忽略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第三天,也就是我决定“逃跑”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经过两晚的折磨,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头疼欲裂,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走路都觉得脚下发飘。
我强撑着给妈做完早饭,她今天的胃口依然不好,只喝了半碗粥。
“妈,今天想吃点什么?中午我给您包馄饨好不好?猪肉白菜馅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
她摇摇头,看着窗外,眼神有些茫然:“不想吃。”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淑芬,我的存折呢?就是那个红皮的,你看到了吗?”
“存折?我没看到啊。”我心里咯噔一下,“您放哪儿了?”
“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跟户口本放在一起的。”她说着,就挣扎着要下床。
我赶紧扶住她:“妈,您别动,我帮您找。”
我拉开那个抽屉,里面确实有户口本,但没有存折。我又把所有的抽屉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不可能啊,我明明记得就放这儿的。”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惊慌,“是不是……是不是你哥拿走了?”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我哥拿您存折干嘛?”
“那……那是不是你嫂子?”她死死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寒,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我哥嫂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偷自己亲妈的存折!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他们!他们是您亲儿子亲儿媳妇!”
“那存折去哪儿了?里面还有我两万多块钱的养老钱呢!”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指着我,“是不是你!你昨天翻箱倒柜地收拾,是不是你给我收起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愣在原地,浑身冰冷。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猜忌、眼神陌生的母亲,感觉无比的荒唐和可笑。
我为了谁?我抛下自己的家,跑来这里受这份罪,是为了谁?我以为我是在尽孝,是在弥补哥嫂的不足。可到头来,在她的眼里,我竟然成了一个图谋她养老钱的贼!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天两夜积攒的所有疲惫、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我的理智“嘣”的一声断了弦。
我没有再跟她争辩,也没有再去找那个该死的存折。
我转身走进我的房间,面无表情地打开行李箱,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塞进去。我的动作很慢,但很坚决。
妈在客厅里还在喊:“你说话啊!淑芬!我的存折到底在哪儿!”
我充耳不闻。
拉上行李箱拉链的那一刻,我做出了决定。
我受不了了。
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会累会烦会委屈的五十六岁的女人。我高估了自己对孝顺的理解,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我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我怕我一回头,看到她无助的样子,我就会心软,就会留下来,继续这场让我窒息的“孝顺”。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把门关上。
站在楼道里,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外面的冷空气涌进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只觉得浑身都在发抖。
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手,找到了嫂子李琴的电话号码。我想打电话骂她,想质问她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个烂摊子丢给我。
但最终,我只是按下了信息编辑框,打出了那四个字:
我做不了。
然后,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4章 一碗阳春面
我没有回省城的家,我没脸回去。
我拖着行李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窗户。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什么都不想,就想睡觉。
可我睡不着。
妈那充满猜忌的眼神,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有对妈的失望,有对自己的嘲讽,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哥嫂的愧疚。
手机在枕边震动了一下,我拿起来一看,是李琴回的信息,只有一句话:“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我把旅馆的地址发给了她。
大概半个小时后,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李琴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她看到我憔悴的样子,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进来,把饭盒放在桌上,打开。
是一碗阳春面。
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汤是清亮的,飘着几滴香油。热气腾腾的,带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先吃点东西吧,你肯定没吃饭。”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看着那碗面,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面条很烫,可我顾不上了,我只想用这种方式,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吞下去。
李琴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不劝我,也不问我,只是时不时地递给我一张纸巾。
等我吃完一整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存折找到了。”李琴开口了,声音依旧很平淡,“在妈床垫底下压着呢。她自己藏起来,忘了。”
我拿着纸巾的手僵住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种事,经常发生。”李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沧桑和了然,“上个月,她非说我偷了她的社保卡,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还差点要去报警。后来呢,在她装糖果的铁盒子里找到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还有一次,她说你哥拿了她的钱去打牌。你哥气得脸都白了,跟她吵了一架。结果第二天,她自己从旧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了那笔钱,还问我们是谁塞给她的。”
我怔怔地听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淑芬,妈老了。”李琴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她不是不讲理,也不是故意折腾人。她的记性越来越差,脑子有时候会糊涂。她没有安全感,总觉得身边的人要害她,要图她的东西。她越是依赖谁,就越是会用这种方式去‘考验’谁,去折磨谁。”
“她对我们这样,是因为她知道,不管她怎么闹,我们都不会真的丢下她不管。今天她对你这样,也是因为,她心里把你当成了最亲的人。”
李琴的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那个死结。
我一直以为,妈的那些抱怨和挑剔,是针对哥嫂做得不好。我以为,她的那些健忘和猜忌,是老糊涂。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背后,是一个老人深深的恐惧和无助。
“那……那她晚上……”我艰难地开口。
“晚上睡不着,是常事。”李琴叹了口气,“有时候是身体疼,有时候是心里慌。我跟你哥也试过轮流过去陪她,可就像你哥说的,我们第二天都还要上班,实在熬不住。而且,我们在那儿,她反而更睡不踏实,总觉得给我们添了麻烦,半夜醒了也不敢出声,就自己憋着。”
“后来,我们想了个办法。”李琴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像个遥控器,“我们给她装了个呼叫器,就在她床头,有任何事,一按,我跟你哥手机上就会响。我们十五分钟之内肯定能赶到。”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呼叫器,心里翻江倒海。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我用“不孝”两个字轻易地给他们定了罪的时候,他们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摸索出了一套与衰老和遗忘共存的方法。
这套方法,不完美,不清闲,甚至充满了妥协和无奈。
但它真实,而且有效。
“至于做饭,”李琴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我不想做得精致,是我不敢。我试过给她做清蒸鲈鱼,结果她被一根小刺卡了喉咙,半夜送去急诊。我试过给她炖鸡汤,她说太油腻,喝了拉肚子。后来我发现,她就爱吃那几样东西,炖得烂烂的豆腐,切得碎碎的咸菜,还有煮得快成糊糊的面条。虽然不好看,但她吃得顺口,也安全。”
“她说我做的饭不好吃,转头又会跟你哥念叨,说还是儿媳妇知道她的口味。”
李琴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淑芬,我知道你心疼妈,想让她过得好。你的心是好的。但是,照顾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跟你在单位当领导不一样。它不是靠雷厉风行,不是靠制定完美的计划。它是……是水磨工夫,得顺着她,哄着她,甚至有时候,得骗着她。”
“你来的这三天,就像一阵风,想把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吹到你认为对的位置上。可妈这间老房子,经不起大风了。你得……得像我们一样,慢慢来。”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指,羞愧得无地自容。
是啊,我以为我带来的是孝顺和关爱,可实际上,我带来的却是打扰和混乱。我用我的标准,粗暴地介入了妈和哥嫂之间早已形成的默契。我像一个自以为是的闯入者,评判着一切,却对真正的艰难一无所知。
“对不起,嫂子。”我抬起头,声音嘶哑,“我……我错了。”
李琴摇了摇头,拍了拍我的手背,她的手心很粗糙,但很温暖。
“没什么对错的。一家人,不说这个。”她站起身,“走吧,跟我回家。妈还在家等着呢。她找不到你,急得一直在哭。”
第5章 新的家庭会议
我跟着李琴回到了那个让我“逃离”的家。
推开门,我看到妈正坐在沙发上,我哥陈建国也在,正笨拙地给她擦眼泪。看到我进来,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挣扎着想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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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芬……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快步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妈,对不起,我不该跟您发脾气,不该把您一个人丢在家里。”
“不怪你,不怪你……”妈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是妈不好,妈老糊涂了,冤枉了你……”
我哥陈建国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表情有些复杂,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家庭会议。
没有指责,没有抱怨,我们第一次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讨论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顾妈。
我把我这两天两夜的经历和感受,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我说到了我的疲惫,我的崩溃,以及我对“孝顺”这两个字新的理解。
我说:“哥,嫂子,以前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总觉得你们做得不够好。现在我才知道,你们每天面对的是什么。对不起。”
陈建国摆摆手,眼圈有点红:“说这些干嘛。我们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有时候妈一念叨,我心里也烦,说话就没好气。其实我知道,她就是孤单,想找人说说话。”
李琴说:“其实最难的,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你感觉自己掏心掏肺,可她不领情,甚至怀疑你。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但转念一想,她是我们妈,我们不担待谁担待?”
那一刻,我看着我哥嫂,这对被我指责了五年的“不孝”的夫妻,忽然觉得他们是那么的了不起。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孝举,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和消磨中,用最笨拙也最坚韧的方式,守护着我们的母亲。
最后,我们商量出了一个新的方案。
首先,关于日间照料,还是由嫂子李琴为主。她最了解妈的饮食习惯和生活规律。我向她保证,以后绝不再对她的照料方式指手画脚。
其次,关于夜间陪护。我提出,我每个月从省城回来住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由我来负责妈的起居和夜间陪护,也让哥嫂能喘口气,好好休息一下。
陈建国一开始不同意,觉得我这样太折腾。
我说:“哥,你别跟我争。以前是我离得远,做得少,现在我退休了,有时间。这个家,这份责任,不能只压在你们俩身上,我得尽我的一份力。这不仅仅是为了妈,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最后,我们还决定,凑钱给妈请一个钟点工,每天下午来两个小时,帮忙打扫卫生,陪妈说说话。这样一来,李琴下班后就不用那么赶,可以轻松一点。
当我们把这个决定告诉妈的时候,她愣住了,一个劲地摆手:“不要不要,请什么人,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我握着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妈,这不是浪费钱。这是为了让建国和李琴轻松点,也是为了让我这个当女儿的,能安心一点。我们都希望您能开开心心地安度晚年,也希望我们自己,能健健康康地陪您更久。您就当是心疼我们,好不好?”
妈看着我们三个,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建国和李琴,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聊起了已经过世的爸爸。客厅里的灯光很温暖,妈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忽然明白,所谓的“家”,不是一个房子,也不是几个人住在一起。家,是一种流动的、需要共同维护的平衡。当有人累了,就有人顶上;当有人倒下,就有人扶起。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家的支撑。
以前,我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和批判者。而从今天起,我才真正地,回归到了这个家里,成为了一个参与者和承担者。
第6章 缝纫机上的阳光
一个月后,我如约回到了妈家,开始了我的“轮岗”。
这一次,我的心态完全不同了。我不再试图去改变什么,而是学着去适应和理解。
我不再强求妈吃那些我认为有营养但她不爱吃的东西,而是跟着李琴留下的“菜谱”,给她做她爱吃的烂糊面和炖豆腐。她吃得香了,我的心里也跟着踏实。
我不再催着她下楼锻炼,而是陪她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讲那些我早已听过无数遍的陈年旧事。有时候她讲着讲着就忘了,我就笑着提醒她,她便会像个孩子一样,恍然大悟地拍一下大腿,继续讲下去。
夜里,她还是会醒来很多次。但我不再觉得烦躁。我会起来,给她倒水,帮她揉腿,然后静静地坐在她床边,直到她重新睡去。在黑暗中,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我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发现,当我放下改变她的执念,放下证明自己的欲望时,照顾她这件事,变得不再那么艰难。它依然辛苦,但辛苦中,多了一份心甘情愿的温暖。
一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干净的窗户,洒在客厅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是妈年轻时的宝贝,现在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正拿着抹布擦拭,妈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过来。
“你擦它干什么,都多少年不用了。”她嘴上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台缝纫机,眼神里充满了怀念。
“擦干净了好看呀。”我笑着说,“我记得小时候,您就坐在这儿,给我们做新衣服。我哥的那条灯芯绒裤子,还有我的那件花布衬衫,都是您用它做出来的。”
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缝纫机冰冷的台面。
“是啊……那时候,你和你哥,就趴在旁边,抢着踩那个踏板。一转眼,你们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一刻,我眼前的她,不再是那个固执、猜忌、让人头疼的老太太,而是我的母亲,那个曾经用这台缝纫机,为我们缝补了整个童年的母亲。
她为我们付出了她的一生,如今,她只是老了,变得像个孩子一样,需要我们用更多的耐心和爱去包容她。
我放下抹布,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妈,您没老。您永远是我们最好的妈妈。”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反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感受着午后阳光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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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会回来住一个星期。哥嫂脸上的笑容多了,妈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好。我们家的那个微信群里,不再是我单方面的指责,而是大家分享的日常。嫂子会发一张妈今天胃口不错的照片,我哥会发一张他给妈修理好收音机的视频,我也会分享我在省城看到的新鲜事。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孝顺,从来不是一场单枪匹马的自我感动,也不是一场居高临下的审判。
它是一场漫长的、需要全家人齐心协力的接力赛。它关乎爱,更关乎理解;关乎责任,更关乎智慧。它要求我们放下的,是自以为是的标准;而需要我们拾起的,是推己及人的体谅和感同身受的慈悲。
我今年五十六岁,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才刚刚开始学会,如何去当一个好女儿。
但还好,一切都还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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