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铁盒,你还留着?”
“留着。”
“打开看看?”
“不了。”林峰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捞出来的,又干又涩,“怕里面的东西见了光,会生锈,也会杀人。”
01
船体的铁锈味像一条湿漉漉的蛇,缠绕在林峰的鼻腔里,八年了,他闻惯了海水的咸腥和岩石的冰冷,却始终无法习惯这股象征着“回归”的铁锈味。
这艘补给船的引擎发出疲惫而单调的哀鸣,如同一个垂死老人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将那座被他称之为“家”也称之为“牢笼”的孤岛,推得更远一些。
南海的风带着一种黏稠的湿热,吹在林峰古铜色的皮肤上,他没有去看身后那座在海雾中逐渐模糊的岛礁,那块代号“龙眼”的石头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头里,不需要回头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八年。
三百六十五乘以八。
两千九百二十个日夜。
林峰的记忆像一台老旧的放映机,在引擎的噪音中,不受控制地播放着那些早已褪色的胶片。
胶片的第一格,是一艘伪装成渔船的外国情报船,像一只鬼魅的眼睛,在晨雾中窥探。
那天的雾很大,能见度不足五十米,海水像一锅熬得发灰的浓汤。
林峰趴在三号哨位的礁石后面,冰冷的岩石紧贴着他的胸口,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沉稳,有力,像一台精密的计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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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呼叫支援。
因为他知道,在这片海域,他就是唯一的支援。
他独自一人,像一个幽灵,在岛上与那艘船周旋了七十二个小时。
他利用回声和礁石的天然屏障,制造出岛上有多人活动的假象。
他在东海岸点燃一堆湿透的灌木,浓烟滚滚,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然后他扛着设备,悄无声息地潜到西海岸的峭壁下,将高灵敏度的水下声呐探测器沉入水中。
那三天,他只睡了四个小时,靠着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壶雨水活了下来。
当情报船最终因为一无所获而悻悻离去时,林峰记录下的那段独特的螺旋桨声呐特征,已经通过加密信道,传回了数千公里外的指挥部。
这份情报,后来被证明,为海军识别并锁定一支潜藏极深的“幽灵舰队”提供了关键钥匙。
任务报告上,他的功劳只有一行字:记录到关键性声纹特征。
没有写他如何在礁石上匍匐,锋利的岩石边缘如何划破他的作战服和皮肉。
没有写他如何在三天里只靠嗅觉和听觉判断对方的动向,神经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
胶片的第二格,是血色的台风。
那场台"史无前例"的台风,气象台的预警是黑色的。
狂风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岛上的一切。
海水倒灌,巨浪拍打着峭壁,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一艘小型科考船在附近海域失去了动力,船上有三名国家级的海洋物理学家。
求救信号断断续续,绝望而微弱。
林峰是在风力最狂暴的时刻冲出去的。
他用两根安全绳将自己和一块巨岩绑在一起,探出半个身子,用高倍望远镜在翻腾的浪涛中搜索。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生疼。
他看到了那艘在浪涛中像一片叶子一样无助的科考船。
他顶着风,将岛上唯一的信号增强器拖到了悬崖边上,重新标定了求救信号的坐标,发送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又冲进即将被风暴撕碎的观测站,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那台记录着南海水文核心数据的设备。
一块被风卷起的铁皮削掉了他左肩的一块肉,血水立刻被暴雨冲刷干净。
他没有吭声。
直到救援直升机在台风过后的第二天降落,看到那三名几乎虚脱的科学家和安然无恙的核心设备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奇迹。
报告上,他的功劳是:在极端天气下保证了重要资产安全。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场风暴里,肺部因为吸入太多盐分而灼烧了整整一个星期。
胶片的第三格,是夺命的追击。
五个武装走私贩,因为躲避海警追捕,意外登上了“龙眼岛”
他们有枪,而且心狠手辣。
林峰的武器库里,只有一把制式步枪,一把手枪,和两百发子弹。
还有整座岛的岩石与丛林。
那是一场孤狼与群狼的战斗。
他没有硬拼。
他在敌人必经的路上设置陷阱,用藤蔓和石头。
他在夜晚骚扰他们的营地,让他们无法休息,精神濒临崩溃。
他在丛林里和他们玩捉迷藏,利用他们对地形的不熟,逐个击破。
战斗的最后,在废弃的灯塔下,他和最后一个敌人近身肉搏。
对方的刀子捅进了他的大腿,他也用一块石头砸碎了对方的下颚骨。
当他拖着一条伤腿,将五个人捆得结结实实,扔在临时码头上时,天边的朝阳正像一个咸蛋黄,缓慢地升起。
报告上,他的功劳是:成功制服五名持枪歹徒。
仅此而已。
八年,两千九百二十天,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换来了他随身行军包里那个沉甸甸的铁盒。
铁盒是灰色的,毫不起眼,边角已经磨得发亮。
打开它,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九枚用红色丝绒包裹着的勋章。
九枚“勇士”勋章。
每一枚都代表着一次九死一生。
每一枚都比他的命还重。
补给船靠岸的汽笛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剪断了林峰的回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褶皱,背起那个装着他八年青春的行军包,走下了舷梯。
码头上,没有欢迎的队伍,没有鲜花和掌声。
只有一个负责接引他的士官,一脸的漠然。
林峰看着远处高楼林立的城市,霓虹灯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闪烁着虚假的光晕。
车流的声音,人群的嘈杂,像潮水一样涌来,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孤岛,来到了另一个更大,更陌生的孤岛。
他用力握了握行军包的背带,那铁盒的轮廓硌着他的背,冰冷而坚硬。
这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02
后勤部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廉价茶叶混合的古怪气味。
墙壁是那种看久了会让人心生烦躁的惨白色。
林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强行移植过来的树,根须无处安放,浑身都透着与环境的格格不入。
接待他的是后勤部副手,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衬衫的领口紧紧地扣着,仿佛多呼吸一口办公室外的空气都是种污染。
他的目光在林峰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式作训服上停留了半秒,那是一种混合了轻视和不耐烦的眼神。
“林峰是吧?”副手头也不抬,指尖在键盘上敲打着,“‘龙眼岛’回来的那个?”
“是。”林峰的声音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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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续都带齐了?”副手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一张表格,扔在桌上,“填一下。”
林峰默默地拿起笔,表格上的格子密密麻麻,像一张网。
他填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如同他在岛上垒砌的防御工事。
填完表格,副手拿过去扫了一眼,像检查一件次品一样,然后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方向,“财务处,那边领你的津贴。”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打发一个来讨饭的。
林峰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财务处。
他背后,副手的嘀咕声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进他耳朵里,“在岛上待了八年,怕是脑子都待傻了。”
林峰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财务处的门开着一道缝,里面传出女人的笑声。
他敲了敲门。
笑声戛然而止。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从门后探出头,嘴角还挂着未消的笑意,看到林峰,那笑意立刻变成了审视。
“什么事?”
“你好,我来领取津贴。”林峰递上自己的证件和副手给的单据。
女人接过单据,戴上老花镜,慢悠悠地在电脑上查询着。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很重,发出嗒嗒的声响,像在计算着什么不情愿的施舍。
“林峰……”她拖长了语调,“八年特殊岗位津贴,对吧?”
“是的。”
女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从另一个抽屉里数出几张纸币,塞了进去。
整个过程缓慢而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她在处理一笔数额惊人的巨款。
她将信封推到窗口的小托盘上,“好了,签字吧。”
林峰接过信封,很薄,很轻。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十张崭新的一百元。
一千元。
八年。
两千九百二十天。
平均一天三角四分钱。
林峰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女人,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是不是……算错了?”
“算错?”女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我们财务处,字典里就没有‘算错’这两个字。”
“我的任务命令上,写的是特殊岗位一级津贴。”林峰的声音依然很平,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哦,那个啊。”女人一脸的理所当然,“总部的最新规定下来了,几个月前就执行了。你那个‘龙眼岛’,经过专家重新评估,被划分为‘偏远地区普通驻守岗’,以前的津贴标准,早就作废了。”
作废了。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刺进了林峰的耳朵里。
他八年的坚守,八年的孤寂,八年的九死一生,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一笔勾销。
他想起了那艘幽灵渔船。
他想起了那场血色台风。
他想起了那五个穷凶极恶的走私贩。
那些画面在他脑海里翻滚,最后都定格在了女人那张充满优越感和鄙夷的脸上。
“规定就是规定。”女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赶紧签字,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林峰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像他在岛上观察猎物时一样,专注,冰冷,带着一丝野兽般的气息。
女人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常年养成的官僚习气让她强撑着,“你看什么看?不签字就别领!”
就在这时,一个油滑的声音从办公室里间传来。
“小刘,怎么回事啊?吵吵嚷嚷的。”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臃肿、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官服,肩章在灯光下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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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后勤部的王主任,王建国。
王主任的目光在林峰身上一扫而过,那种眼神,林峰很熟悉,就像在打量一件没有价值的物品。
“王主任。”财务处的女人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指着林峰告状,“这个兵,对津贴标准有异议,在这儿无理取闹呢。”
王主任“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走到窗口前,拿起那张单据看了一眼,然后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对林峰说:“你就是林峰?”
“是。”
“对规定有意见?”王主任的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小同志,规定不是我定的,是上面定的。我们只是按章办事。”
林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任务命令,那张纸已经有些泛黄,边角都磨损了,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烙印着国家的最高指令。
他将命令书隔着窗口递过去,“我的命令上,白纸黑字写着津贴标准。”
王主任连看都没看,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那是以前的命令了,新规定覆盖旧规定,这是常识。”
他顿了顿,用一种教育的口吻说:“年轻人,在部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服从!钱多钱少,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嘛,不要那么斤斤计较。”
他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那么理直气壮。
林峰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油光满面、官气十足的王主任,比他在岛上遇到的任何一个敌人都更让他感到恶心和无力。
他要的不是钱。
他从不在乎钱。
他在乎的,是那份肯定,是对他用命换来的八年青春的尊重。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个官僚,用“规定”两个字,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林.峰默默地收回自己的任务命令,仔仔细细地折好,放回口袋。
然后,他拿起笔,在签收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依旧方正,但最后一捺,却带着一股刀锋般的锐利。
他拿起那个装着一千元的信封,没有再看王主任一眼,转身离开了。
走出后勤部大楼,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林峰站在阳光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他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冷,比南海最冷的冬季寒潮,还要刺骨。
03
李强的拳头“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桌上的啤酒瓶被震得跳了起来。
“他妈的!”李强双眼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王建国那个老王八蛋!他这是在欺负人!”
这是基地外的一家小饭馆,油腻的桌子,嘈杂的人声,是林峰八年来从未接触过的烟火气。
李强是林峰入伍时睡上下铺的兄弟,也是他在这座基地里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八年过去,李强的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但那份骨子里的直爽和仗义,一点没变。
林峰默默地端起酒杯,将杯中冰冷的啤酒一饮而尽。
他没有说话。
他的愤怒,不像李强那样挂在脸上,而是沉在心里,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峰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李强一把抢过林峰手里的酒瓶,“走!我带你去找大队长!大队长是老兵出身,最看不得这种事!”
林峰被李强拽着,再次回到了基地。
大队长的办公室关着门。
他们在门口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门开了,走出来的却是王主任。
王主任看到他们,一点也不意外,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哟,这不是林峰同志和李强同志嘛。”他拍了拍李强的肩膀,力道很重,“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懂规矩。”
说完,他便挺着肚子,慢悠悠地走了。
李强冲进办公室,大队长正坐在办公桌后,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大队长!”李强急切地开口。
大队长抬起手,打断了他,“李强,你们的事,王主任已经跟我汇报过了。”
“他汇报什么了?他那是颠倒黑白!”李强激动地喊道。
“闭嘴!”大队长呵斥了一声,“你也是老兵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
他看着林峰,叹了口气,“林峰,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是,王主任说的也没错,新的规章制度确实下来了,白纸黑字,我也没办法。”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私人给你补五千块钱,算是一点心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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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峰看着大队长那张写满“为难”和“息事宁人”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不要钱。”
说完,他转身就走。
李强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大队长的眼神制止了。
走出办公楼,李强气得一脚踹在路边的花坛上。
“窝囊!真他妈窝囊!”他低声咒骂着。
林峰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停车场里的一辆车。
那是一辆崭新的黑色越野车,车身在阳光下闪着昂贵的光泽,和周围那些老旧的军车格格不入。
“那是谁的车?”林峰问。
“王建国的。”李强没好气地回答,“上个月刚买的,落地小一百万呢。这老小子,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钱。”
李强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我还听说,他把他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侄子,弄进了咱们的供应商名单,专门负责供应一些……无关紧要的耗材。里面的门道,哼,鬼才知道有多深。”
林峰的目光在那辆车上停留了很久。
他想起了岛上那台用了十年、满是故障的柴油发电机。
他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深夜里,借着月光缝补破旧的作训服。
他想起了那笔被“规定”掉的,本应属于他的津贴。
一幕幕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闪过。
他什么都没说,但李强能感觉到,林峰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林峰是一块被海水磨平了棱角的礁石,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块被重新淬火的刀锋,冰冷,锋利,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接下来的几天,李强带着林峰,像两只无头苍蝇,在基地的各个部门之间奔走。
他们去了监察处,监察处说津贴问题不归他们管,让他们去找后勤。
他们又去了司令部信访办,信访办的人收下了材料,然后客气地告诉他们,回去等通知。
这一等,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他们所到之处,遇到的都是一扇扇紧闭的门,一张张冷漠的脸。
王主任用他那张由各种规章制度和程序编织而成的大网,将他们牢牢地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林峰的话越来越少。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训练场上待上一下午。
他看着那些挥洒汗水的年轻士兵,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着的,和他当年一样的朝气和理想。
他感到一阵恍惚。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值不值得。
晚上,他回到宿舍,打开那个铁盒。
九枚“勇士”勋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其中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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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章的触感是冰凉的,就像他此刻的心。
他想起自己获得这枚勋章时的情景。
那是他与三个境外雇佣兵在暴雨中搏斗,最后用一把工兵铲结束战斗的夜晚。
他浑身是伤,躺在泥水里,几乎要死去。
可他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燃烧。
那是作为一名军人的荣耀和信念。
而现在,这团火,似乎正在一点点熄灭。
他看着这九枚勋章,觉得无比的讽刺。
他用生命捍卫的荣誉,在这里,却成了一个笑话。
04
基地里有一棵老槐树,据说和基地同岁。
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为过往的士兵投下一片荫凉。
林峰喜欢站在这棵树下,树叶间漏下的斑驳光影,让他想起岛上丛林的日光。
那天下午,他照例站在树下,却被一阵压抑的哭声和尖锐的训斥声打断了思绪。
声音是从不远处的后勤部小广场传来的。
林峰走了过去,看到王主任正叉着腰,对着一个年轻的士兵唾沫横飞地训斥。
那个士兵很年轻,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噙着泪水,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申请单。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手续不全!手续不全!你听不懂人话吗?”王主任的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锥子,“你妈病了,全基地就你妈病了?谁家没点困难?都像你这样,什么事都来找组织,组织的规定还要不要了?”
“主任……我……我真的急用……”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医院那边催了好几次了,再不交钱,就要停药了……求求您,先帮我把抚恤金批下来吧,手续我后面一定补齐!”
“求我?”王主任冷笑一声,用手指戳着士兵的胸口,“我告诉你,没用!规定就是铁律!少一张证明,少一个章,你就是跪在这里,这钱也批不下来!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年轻士兵的身体晃了晃,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他不再争辩,也不再哀求,只是那样绝望地站着,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那眼神,林峰太熟悉了。
他在镜子里,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过无数次。
那是希望被一点点碾碎后,所剩下的,一片死寂的灰烬。
王主任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威严,整理了一下衣领,哼着小曲,转身走进了办公楼。
年轻的士兵还站在原地,许久,他缓缓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压抑的呜咽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林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凝固了。
那士兵的绝望,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一直以为,自己遭遇的,只是个例。
是自己不懂变通,是自己与这个世界脱节太久。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不是个例。
这是一种正在蔓延的,名为“官僚”的毒素。
它正在侵蚀着这个他曾经用生命去捍卫的集体的肌体,让它变得僵硬,冷漠,甚至腐烂。
他用生命和热血守护的东西,正在被王主任这样的人,在内部,用一张张表格,一道道程序,一条条所谓的“规定”肆意地践踏和亵渎。
这比任何敌人的子弹,都更让他感到心寒。
这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峰没有去安慰那个年轻的士兵。
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苍白的。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宿舍。
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
回到宿舍,他拉开抽屉,拿出纸和笔。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沉默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份退伍申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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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激昂的陈词,没有满腹的委屈。
只有最简单的格式,最平静的文字。
“本人林峰,因个人原因,自愿申请退伍,望批准。”
写完,他放下笔,将那张薄薄的纸对折,再对折。
然后,他打开那个灰色的铁盒,将那张纸,和九枚“勇士”勋章,放在了一起。
他觉得,这或许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05
夜,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绒,将整个基地包裹得严严实实。
除了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和巡逻哨兵手电筒偶尔划过的光束,再无其他光亮。
林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已经递交了退伍申请,正在等待批复。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判了刑的囚犯,等待着行刑日期的到来。
是解脱,也是一种说不清的悲哀。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从天际边传来。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碾压一切的气势。
宿舍楼的窗户玻璃,开始嗡嗡作响。
林峰猛地坐了起来。
这不是普通飞机的声音。
这是军用重型直升机的螺旋桨声!
而且,它正在超低空飞行,目标,就是基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基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轰鸣声惊醒了。
宿舍楼里,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
走廊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惊疑不定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是敌袭吗?”“大半夜的搞什么演习?”
林峰走到窗边,看到那架如同钢铁巨兽般的直升机,正悬停在基地中心的大操场上空。
它巨大的旋翼卷起狂风,吹得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漫天飞舞。
两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从机腹射下,将整个操场照得如同白昼。
这架势,绝不是演习。
它无视了基地的所有常规降落程序,用一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闯了进来。
这是一种宣示。
一种权力的宣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直升机稳稳地降落在操场中央。
巨大的气流平息后,舱门“咔哒”一声打开。
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刺眼的灯光,从舱门里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将官服,肩上扛着闪亮的将星。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却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几名荷枪实弹的宪兵,快步从直升机上下来,跟在了他的身后。
基地的值班军官和几名领导,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就从办公楼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地迎了上去。
整个基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压迫感的一幕,震慑住了。
林峰的心,也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架直升机,是为他而来的。
果然,那个身影在值班军官的耳边低声问了几句。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接射向了林峰所在的这栋宿舍楼。
虽然隔着很远,但林峰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了自己身上。
“林峰在哪里?”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划破了夜空。
那声音里,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终于认出了来人是谁。
——整个战区的最高指挥官,赵振华司令员!
06
林峰的宿舍门,是被一脚踹开的。
木屑纷飞。
赵司令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基地领导,和闻讯赶来、一脸幸灾乐祸的王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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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宿舍,瞬间被一种名为“威严”的气场填满,空气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赵司令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军刀,死死地钉在林峰的身上。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林峰!”他咆哮着,声音震得窗户都在颤抖,“我问你!你那九枚勋章是纸糊的吗?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他一步步逼近林峰,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
“南海上的‘幽灵船’没让你当逃兵!”
“要人命的血色台风没让你当逃兵!”
“那几个亡命徒的刀子捅进你大腿,你都没当逃兵!”
“现在!”赵司令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就因为这么一点狗屁倒灶的委屈,你就写了退伍申请?你把那八年的罪,都当成什么了?一个屁吗?”
林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赵司令,眼神里,是熄灭后的灰烬。
看到这一幕,跟在后面的王主任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立刻上前一步,挤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对着赵司令点头哈腰地献媚。
“司令,您别生气!千万别为这种兵气坏了身子!”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恶狠狠地剜了林峰一眼,“这个兵,思想上很有问题!典型的个人主义!不服从管理,不尊重规定,还因为津贴这点小事,无理取闹,给我们基层的工作,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
他把自己摆在了“受害者”和“规定维护者”的位置上,添油加醋地,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林峰身上。
他以为,自己的这番话,一定会得到司令的赞许。
然而,赵司令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赵司令突然停止了对林峰的怒吼。
他缓缓地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冰冷,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王主任。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王主任是吧?”赵司令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你很懂规定啊。”
王主任的心猛地一跳,还没来得及回答。
赵司令突然从随行的警卫员手中,夺过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然后,以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反手将整个文件袋,狠狠地砸在了王主任那张肥硕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
文件袋的封口被砸开,里面的文件像雪片一样,散落了一地。
王主任被打得一个踉跄,鼻血瞬间就流了下来,整个人都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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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也按规定,”赵司令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给老子解释一下!这个!是什么!”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王主任颤抖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蹲下身,捡起了散落在脚边的一份文件。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文件页眉上,那两个用红色字体打印的,刺眼无比的【绝密】二字时,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哆嗦着,视线继续下移。当看见文件标题后整个人浑身颤抖,脸色顿时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