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你看看,这像话吗?”
妻子王琳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指着桌上那个古朴的食盒。
“去年老李家儿子结婚,你眼皮都不眨一下就送了六万六。”
“今天爸七十大寿,他就拎着一个破饼来了?”
“你打开看看,我倒要瞧瞧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山珍海味!”
我盯着那个食盒,心头五味杂陈,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
01
我和老李,李建国,是十几年的交情了。
这段交情,是用汗水、争吵、和数不清的啤酒瓶子垒起来的。
我们从城中村一间漏雨的仓库起家,两个一穷二白的年轻人,怀揣着一个现在看来有些可笑的梦想。
我还记得,那年夏天,仓库里的风扇摇摇欲坠,发出的嘎吱声像是对我们未来的嘲讽。
我和老李光着膀子,对着一张画满草图的破木板,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
烟雾缭绕中,我们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蓝图。
“老陈,你说,咱们真能干成吗?”老李当时问我,眼里是藏不住的迷茫。
我狠狠地摁灭烟头,说:“干不成也得干,大不了回老家种地,反正饿不死。”
就是凭着这股子愣头青的劲儿,我们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资金断裂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啃了三个月的馒头咸菜。
被人骗了合同的时候,我们俩在冰冷的街头坐了一夜,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两颗冻僵的心靠在一起。
后来,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我们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有了像样的团队,公司名字也从“兄弟俩”变成了响亮的“创辉科技”。
我们的关系,也从单纯的合伙人,变成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家人。
我们会不打招呼就去对方家里蹭饭,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家的老人也时常凑在一起打牌聊天。
这种情谊,早就超越了金钱和利益,成了彼此生命中最坚实的一部分。
去年,老李的儿子结婚,那是我和老李认识以来,他家最大的一件喜事。
老李这人,性格内敛,不爱张扬,但儿子的婚事,他却办得风风光光。
婚礼前一个月,他就特意找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陈,到时候你可得早点来,坐主桌,给我撑撑场面。”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说的什么话,你儿子的婚礼,我不来谁来?”
为了这份贺礼,我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送钱,显得俗气,但少了又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情谊。
妻子王琳和我商量了很久。
“送五万吧,数字吉利,也拿得出手。”她最初提议。
我摇了摇头。
“不行,五万,别人也能送。”
“老李这人,你别看他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重感情。”
“咱们不仅是合伙人,是兄弟。”
“这份礼,要让他记一辈子,也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陈家和李家的关系,到底有多铁。”
最终,我拍板定下了一个数字,六万六。
六六大顺,寓意好,分量也足。
婚礼那天,我穿着一身定制的西装,亲自把那个厚厚的红包交到了老李手里。
老李接过红包,手指下意识地捏了捏,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没当场打开,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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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心有些潮湿,眼眶微微泛红,嘴唇动了动,半天才说出一句:“老陈,你……这太重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俩谁跟谁。”
后来听参加婚礼的朋友说,老李在后台看到红包里的数字时,一个人沉默了很久。
他在婚宴上敬酒的时候,特意走到我这一桌,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对着满座宾客,大声说道:“我李建国这辈子,最高兴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生了个好儿子,今天娶了个好儿媳。”
“另一件,就是认识了陈默这个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这份情,我李建国记下了!”
那天的场面,在我们的亲友圈里被津津乐道了很久。
所有人都说,陈默和李建国这交情,是过命的交情。
我也觉得脸上有光,心里充满了满足感。
我觉得,这六万六,花得值。
它不仅是一份贺礼,更是我们十几年兄弟情谊的见证和宣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今年。
我的父亲,迎来了他的七十大寿。
在我的观念里,七十岁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坎,必须大办特办。
这不仅是为人子女的孝心,也是向父亲、向所有亲友展示自己如今成就的一个机会。
我要让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在他七十岁的这一天,成为全世界最风光、最幸福的老人。
我提前半年就开始筹备。
酒店,我选了市中心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那个能容纳五十桌的宴会厅,金碧辉煌,气派非凡。
菜单,我请酒店的行政总厨亲自定制,每一道菜都讲究食材和寓意。
我甚至为父亲定制了一身暗红色的手工苏绣唐装,上面用金线绣着寿字图案,低调而奢华。
我对妻子王琳说:“爸这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这次寿宴,一定不能有任何纰漏,要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王琳自然是全力支持我。
在准备宾客名单时,我把老李的名字,理所当然地放在了第一位。
“你说,老李这次会回个什么礼?”王琳一边写着请柬,一边带着几分期待地问我。
我笑了笑,故作深沉地说:“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肯定不会差。”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其实也在暗暗揣测。
以我们两家的交情,加上去年我那份六万六的“盛情”在前,老李这次的回礼,绝对是重头戏。
我想,他或许会回一个同样吉利的大红包,八万八或者更多。
又或者,他知道我喜欢收藏,可能会送我一套名贵的茶具或者一幅名家字画。
不论是什么,我都相信,那份礼物一定会足够厚重,足以匹配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
那段时间,我对父亲的寿宴充满了期待。
不仅仅是期待父亲高兴的样子,也隐隐期待着老(李)带来的那份“惊喜”。
这并非是我市侩,而是人之常情。
人情往来,本就是社会交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礼物的轻重,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衡量着感情的深浅。
我坚信,我和老李之间的感情,值得一份最重的礼。
02
寿宴当天,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酒店门口铺着长长的红地毯,巨大的拱门上写着“恭贺陈老先生七十大寿”。
我特意请来的礼仪小姐穿着鲜艳的旗袍,笑容可掬地迎接着每一位来宾。
宴会厅内,更是热闹非凡。
悠扬的古典音乐在水晶吊灯下流淌,五十张铺着金色桌布的圆桌座无虚席。
亲戚、朋友、生意上的伙伴们齐聚一堂,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我扶着父亲,他穿着我为他定制的唐装,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看着眼前这番盛景,父亲的眼角笑出了细密的皱纹,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连声说:“好,好,默儿有出息了,爸高兴。”
听到父亲的夸奖,我心里比谈成任何一笔生意都来得自豪和满足。
礼台就设在宴会厅的入口处,由我的两个表弟负责登记收礼。
很快,礼台前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有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是上好的烟酒、茶叶和保健品。
也有厚厚的红包,红得喜庆,沉甸甸地压在登记簿上。
我的大舅送来了一尊纯金的寿桃摆件,寓意福寿延年。
我的一位生意伙伴,送来了一幅名家画的松鹤图,价值不菲。
每一份贺礼,都代表着一份心意,也彰显着我如今的社会地位和人脉。
妻子王琳在我身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低声对我说:“你看,大家多有心啊。”
我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
我在等老李。
在我心中,所有这些礼物加起来,分量都比不上老李即将带来的那一份。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宾客们都已入座,宴会马上就要正式开始,老李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我的心里开始有些犯嘀咕。
我拿出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又觉得这样显得我太在意他的礼物,有些沉不住气。
“老李怎么还没来?”王琳也有些着急了,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可能路上堵车了吧。”我故作镇定地回答,但心里那份焦灼却越来越明显。
就在司仪已经拿起话筒,准备宣布寿宴开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才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宴会厅门口。
是老李。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夹克,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看起来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这身打扮,与周围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的宾客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先去礼台,而是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他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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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对不住,对不住,路上出了点状况,来晚了。”他喘着气说。
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连忙笑着说:“来了就好,快坐。”
说着,我习惯性地朝他手上看去,却发现他两手空空。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就在我疑惑的时候,老李拉开了他随身背着的一个半旧的帆布包的拉链。
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古朴的食盒。
那食盒是竹木做的,颜色暗沉,边角甚至有些磨损,上面只系着一根普通的红色棉绳。
他把食盒递到我面前,诚恳地说:“老陈,这是我托一位乡下的老师傅,用老手艺给你父亲专门做的寿饼。”
“没什么花哨的,就是图个吉利,祝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愣住了。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食盒,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寿饼?
一个寿饼?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红包、古玩、字画、金器……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一个如此……朴素的寿饼。
我能感觉到,周围一些亲戚朋友的目光,也带着一丝惊奇和玩味,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与整个奢华宴会格格不入的食盒上。
我的脸颊,瞬间感到一阵火辣辣的。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失落。
我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李,你太有心了。”
我机械地接过那个食盒,入手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
我对旁边的妻子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食盒拿下去。
王琳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接过了食盒,把它放在了礼品堆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老李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他只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后径直走到我父亲那一桌,热情地向老人祝寿。
整个宴席期间,我如同嚼蜡。
山珍海味在我口中失去了味道,亲友们的恭维和祝福也变得有些刺耳。
我频频举杯,用酒精麻痹着自己的思绪,但脑海中却总是挥之不去那个古朴的食盒,以及老李递给我时那张真诚的脸。
我不断地在心里问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一个寿饼?
难道我们十几年的交情,在他心里,就只值一个饼的分量?
还是说,他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手头紧,不好意思跟我开口?
不对,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吃饭,他的公司刚刚拿下一个大项目,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那……难道是他觉得我去年送六万六,是故意在炫耀,是在用钱压他,所以他今天用一个寿饼来“回敬”我?
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我脑中盘旋,每一个猜测都像一根针,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怀疑,我们之间那份我引以为傲的、坚不可摧的友谊,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顿饭,我吃得无比漫长。
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心里的疙瘩却越结越大。
03
寿宴终于在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中落下了帷幕。
我强撑着笑脸,挨个送走了亲朋好友。
“陈总,今天这寿宴办得真气派!”
“老爷子真有福气,有您这么个孝顺儿子。”
客人们的赞美不绝于耳,但我听来,却觉得格外讽刺。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酒店宴会厅里只剩下杯盘狼藉。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父亲因为高兴,多喝了几杯酒,早早就被我们扶进房间休息了。
客厅里,巨大的水晶灯开着,照得一室通明,却驱散不掉我和妻子之间的沉默。
王琳开始默默地收拾今天收到的贺礼,她把礼品一件件分类,把红包一个个拆开登记。
“大舅的金寿桃,起码得三万块。”
“你那个朋友王总送的字画,我看落款,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这个红包最大,你表哥的,包了两万。”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把礼品和现金小心翼翼地收好。
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随意放在角落里的竹木食盒上。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沉默了半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我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
“陈默,你看看,这像话吗?”
我没有做声,只是烦躁地扯了扯领带。
“去年老李家儿子结婚,你眼皮都不眨一下就送了六万六,多大的面子。”
“在亲戚朋友里,谁不夸你陈默够意思,讲义气?”
“可今天呢?”
“今天爸七十大寿,他李建国就拎着一个破饼来了?”
“这叫什么事啊?”
“他是觉得我们家差他这个饼吃,还是觉得我们陈家就配得上一个饼?”
妻子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针一样,精准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心中的委屈、不甘、愤怒和失望,交织成一团乱麻。
我猛地站起身,为自己,也为老李辩解道:“人来了就行了,计较那么多干嘛!”
我的声音有些大,带着我自己都没察察觉到的颤抖。
“你懂什么!他可能……可能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王琳也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但随即也来了气。
“我计较?陈默,这不是计较!”
“这是人情,是脸面!”
“别人会怎么看我们?会怎么看你?”
“他们会说,你陈默就是个冤大头,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他李建国就是这么回报你这个好兄弟的?”
“你还为他说话!”
我们俩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场本该喜庆的寿宴,最终却以我们夫妻俩的争吵收场。
最后,我筋疲力尽地挥了挥手。
“别说了,我烦着呢!”
说完,我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王琳叹了口气,把那个食盒推到我面前。
“行,我不说了。”
“你打开看看吧,我倒要瞧瞧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山珍海味,值得他李建国在咱爸七十大寿上,当成贺礼送过来。”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
我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安静地躺在茶几上的食盒上。
它看起来那么普通,那么不起眼。
竹木的纹理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带着岁月的痕迹。
那根红色的棉绳,甚至已经有些褪色。
我心中那股无名火,再一次被点燃。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和愚弄。
我们十几年的兄弟情,就凝结成了这样一个廉价的、轻飘飘的食盒。
好。
好得很。
李建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给我送了个什么宝贝。
我赌气般地伸出手,一把抓过那个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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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动作有些粗暴,几乎是扯断了那根红色的棉绳。
我掀开了盒盖。
一股混合着面粉烘烤后的香气和豆沙的甜味,悠悠地飘散出来。
食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制作精美的寿桃状面点。
它的表面刷着一层薄薄的蜜糖,呈现出诱人的淡黄色,顶端还用红色的食用色素点缀出一个小小的红点,看起来倒是栩栩如生。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平平无奇。
朴实无华。
我心中的失望,瞬间攀升到了顶点,紧接着,就被一股汹涌的愤怒所取代。
我觉得老李在耍我。
他在用这种方式,嘲笑我当初的“阔绰”,嘲笑我所珍视的这份情谊。
我拿起那个寿饼,入手的感觉比我想象中要沉一些,也硬一些。
或许是放得久了,面皮已经有些发干。
我捏着那个寿饼,感觉自己就像捏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冲上我的头顶。
我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双手用力,狠狠地将那个寿饼掰开。
我就是要毁掉它。
我就是要看看,这里面包裹的,究竟是多么普通的豆沙馅料。
就在寿饼在我手中裂开的瞬间,我的动作戛然而止。
“咔哒”一声。
一个坚硬的、并非属于食物的东西,从裂开的缝隙中滑落出来。
它掉在光洁的玻璃茶几上,发出一声异常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我低头看去。
只一眼,我整个人就像被雷击中一般,彻底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