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搜神记》有云：“鬼神之事，难以穷诘。”
自古以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阳间道，活人走；阴间路，死人行。
然天地间，总有些晦暗不明的交界地，在特定的时刻，会让两条本不相干的路，短暂交错。
01.
那年头，李轩刚从城里回来，对乡下的一切都带着几分新奇，也带着几分城里人特有的不屑。
他总觉得，村里老人们嘴里的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不过是些陈年旧习的糟粕，是没见过世面的表现。
王老汉的身体还算硬朗，但那年秋后，住在山那头的妹妹捎信来，说是病得不轻，怕是时日无多，想在最后再见见哥哥。
那地方偏远，不通车，得翻过一道名叫“阴风坳”的山梁。
这“阴风坳”，在十里八乡都有些名气，但不是什么好名气。
老人们都说，那地方邪性，尤其是太阳落山后，阴气重得能拧出水来，寻常人根本不敢走夜路。
李轩不信这个邪，主动请缨，要陪着爷爷去。
“爷，多大点事儿，我陪您去，我年轻，腿脚快，天黑前肯定能赶回来。”李轩拍着胸脯，满不在乎。
王老汉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刻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凝重。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盯着孙子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去，可以。但路上，你得全听我的。”
李轩笑着点头：“行，都听您的。”
王老汉又吸了一口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
“特别是过了阴风坳，有几句老话，你必须给俺记在骨子里！”
“一句是，‘生人要伏地，切不可抬头看’。”
“还有一句，是一个三字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念叨出来，但你得先记住，那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玩意儿。”
李轩嘴上应着“记住了，记住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觉得，这不过是老人家走山路时，图个心安的仪式感罢了。
02.
出发那天，是个阴天。
天空中压着厚厚的云层，灰蒙蒙的，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一样。
山里的秋风，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凉意，刮在人脸上，有点疼。
祖孙俩一前一后，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王老汉在前面带路，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木杖，脚步不快，但很稳。
李轩跟在后面，起初还有些兴致，看看这，看看那，可走得久了，四周的景色千篇一律，都是些光秃秃的树和灰扑扑的石头，也就觉得乏味了。
越往阴风坳走，路就越难走，四周也越发寂静。
那种寂静很奇怪，不是寻常山里的安静，而是死寂。
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和腐烂叶子的味道。
李轩不懂，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他忍不住开口，想打破这沉闷：“爷，咱们还有多远啊？”
王老汉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快了。”
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干硬的饼子。
“吃点东西，喝口水，接下来的路，不能停。”
李轩接过饼子，啃了两口，觉得又干又硬，难以下咽。
他看着爷爷，发现王老汉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老人家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周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像一只随时准备应对危险的老狼。
“爷，您是不是太紧张了？不就是个山坳嘛。”李轩试图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王老汉却没理他，只是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
“小轩，记住俺的话，待会儿不管听到啥，看到啥，俺让你趴下，你就得立刻趴下，把脸埋进土里，天塌下来也别抬头！”
“为啥啊？”李轩还是忍不住问。
“别问为啥！”王老汉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保命的规矩！”
看到爷爷如此严肃，李轩也不敢再多嘴了，只好把疑问憋回了肚子里。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山风不知何时停了，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那种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03.
当最后一丝光亮被远山吞没时，他们终于走到了阴风坳的入口。
这里是一个狭长的隘口，两边是陡峭的山壁，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
风从隘口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李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朝爷爷身边靠了靠。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声音很奇怪，不像是风声，也不像是野兽的叫声。
“叮铃……叮铃……”
像是某种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沓……沓……沓……”
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山坳的另一头，缓缓走来。
王老汉的脸，“唰”一下就白了，没有一丝血色。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恐惧而剧烈地抽搐着。
“来了……它们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猛地抓住李轩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把李轩的骨头捏碎。
“快！趴下！快趴下！”
王老汉嘶吼着，连拉带拽地把李轩拖到路边的一处洼地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孙子的头死死地按向地面。
“脸贴着土！闭上眼！憋住气！千万！千万别抬头！”
李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
他整个人趴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鼻子里满是泥土的腥气。
爷爷的身体压在他的背上，像一座山，沉重，而且在不停地发抖。
“叮铃……叮铃……”
“沓……沓……沓……”
那诡异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李轩能感觉到，地面似乎都在随着那整齐的脚步声，发生着轻微的震动。
一股极度阴冷的气息，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包裹了他们。
那不是山里夜间的寻常寒冷，而是一种能冻到人骨子里的阴寒。
李轩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怕极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能从爷爷那山崩于前而不惊的老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绝不是山贼或者野兽能带来的恐惧。
04.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煎熬。
那支看不见的队伍，终于走到了他们藏身的洼地旁边。
李轩虽然把脸死死地埋在土里，但他的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他能清晰地听到盔甲摩擦的“沙沙”声，兵器碰撞的“锵锵”声，还有沉重的脚步踏在地面上的“噗噗”声。
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压抑的、不似人声的嘶吼，以及铁链在地上拖行的“哗啦”声。
一股浓烈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孔。
那是一种混杂着铁锈、血腥、香烛和腐烂尸体的味道，闻到就让人阵阵作呕。
李轩感觉到，那些“东西”就在他身边，离他很近很近。
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视线，似乎正在他的后背上扫来扫去。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很轻，很轻，像是在叹息一样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好生……”
那声音沙哑、干涩，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
李轩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他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爷爷压在他背上的力量更大了，老人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好奇心，是人最难抑制的本能。
尤其是在这种极端的恐惧之下，李轩的脑子里，疯狂地涌出一个念头：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阴兵？鬼魂？
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像一棵毒草，在他的心里疯狂滋生。
他的脖子，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想要往上抬。
就在他的头即将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王老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一口咬在了李轩的后颈上！
“嗷！”
剧烈的疼痛让李轩瞬间清醒过来，他吃痛地闷哼一声，那点抬头的念想，顿时烟消云散。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不知过了多久，那整齐的脚步声、兵甲碰撞声，渐渐远去了。
周围那股阴冷刺骨的寒意，也慢慢褪去。
山坳里，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死一般的寂静。
李轩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能听到自己和爷爷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新。
又过了许久，久到李轩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快要麻木了。
王老汉才颤颤巍巍地，从他背上爬了起来。
“……走了……”
老人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青烟。
05.
李轩晃晃悠悠地撑起身体，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爷爷，只见王老汉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像是大病了一场。
“爷，刚……刚才那是什么……”李轩的声音还在发抖。
王老汉摆了摆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祖孙俩惊魂未定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草丛里响了起来。
“哎哟……吓死我了……总算是过去了……”
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李轩和王老汉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邻村服饰的汉子，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正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看样子，他也是个走夜路的，恰好也碰上了这档子邪事。
王老汉看到那汉子，脸色“唰”地一下又变了！
“别起来！趴下！”王老汉用尽力气喊道。
但，已经晚了。
那汉子刚站直身体，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他面前的空中，“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像是一个……古代士兵的头盔。
那汉子愣住了。
紧接着，一个阴森、沙哑，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他面前的空气中响起。
“你的东西，掉了。”
那汉子吓得一个哆嗦，但可能是脑子还没转过来，他下意识地就回了一句：“啊？哦……谢……”
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噗嗤”一声轻响。
汉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轩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看到那汉子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像一截木桩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再也没有了声息。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了整个山坳。
李轩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那“东西”，根本就没走远！
一股比刚才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个“东西”，就在附近，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们。
“还有一个……活的……”
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声音离得更近了！
仿佛，就在他们的身后！
李轩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冰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爷爷……爷爷……怎么办……它过来了……”李轩带着哭腔，用气若游丝的声音，绝望地呼喊着。
王老汉死死地抓着孙子的肩膀，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凑在李轩的耳边，用尽平生最快的语速，急切地说道：
“别怕！记住我路上跟你说的，三字诀能救命！现在就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