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根觉得,老天爷可能已经把他给忘了,甚至连偶尔投来的目光,都带着一股子厌弃。
这年夏天,毒辣的日头像是要把大地烤化。村里的老人都说,几十年没见过这么燥的天了。李根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倒下的。为了给家里多挣几分钱,他天不亮就去地里伺候那几亩薄田,中午为了省下来回的力气,就在地头的歪脖子树下歇一歇。结果,人还没回到家,就一头栽倒在了田埂上,再也没起来。医生说是热射病,通俗点讲,就是中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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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丧事的钱,都是跟村里乡亲们东拼西凑借来的。父亲下葬那天,天没流泪,李根的泪却流干了。他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随着父亲的棺木一同被埋进了黄土里,变得空落落的,灌满了呼啸的风。
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母亲本就多年的风湿病愈发严重起来。以前还能勉强下地走动,操持家务,现在却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两条腿肿得像发面馒头,每动一下,都疼得直抽冷气。屋子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可母亲的病却不见丝毫好转。
李根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他不仅要种地,还要照顾病榻上的母亲,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个人。可厄运似乎就认准了他家的大门。半个月前,他为了给母亲换点好药,学着村里人去后山挖些野生的草药和山菜去集市上卖。山路湿滑,他一脚踩空,从一道土坡上滚了下来,左腿的小腿骨当场就断了。
“咔嚓”一声脆响,像是命运又一次对他无情的嘲弄。
他没钱去县医院。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他简单地用两块木板夹住,缠上布条,告诉他:“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腿,没个小半年好不了,还得好生养着,不能动。”
好生养着?李根听着这话,只觉得嘴里一阵阵发苦。他怎么养?地里的活谁干?母亲谁来照顾?钱从哪里来?他只能拖着一条伤腿,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继续在家和地里之间挣扎。每走一步,断骨处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冷汗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但他只能咬着牙硬挺。
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母亲因疼痛而发出的轻微呻吟,感受着自己伤腿传来的阵阵剧痛,李根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黑漆漆的院子发呆。他想不明白,自己一家人勤勤恳恳,与人为善,为什么日子却越过越难,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越是挣扎,就勒得越紧。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像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浸透了四肢百骸。
02
李根家的遭遇,村里人都看在眼里。乡里乡亲的,能帮衬的也都帮衬了。东家送来一篮子鸡蛋,西家送来半袋子白面,可这些终究是杯水车薪。
这天下午,村长王德发背着手,踱进了李根家的院子。他看着院角因为无人打理而长出的杂草,看着那扇破旧得吱呀作响的木门,还有坐在门槛上,一脸晦暗的李根,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根啊,腿好点没?”王德发递过去一支烟。
李根摇了摇头,接过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指间,声音沙哑地说:“老样子,还是疼。”
“你娘呢?”
“刚喝了药睡下。”
两人沉默了一阵,只有夏日的蝉鸣在耳边聒噪不休,叫得人心烦意乱。
王德发蹲下身,拍了拍李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小根,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村长,您说吧,跟我还有啥客气的。”李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觉得吧,你家这阵子……是不是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王德发说得神神秘秘,“你想想,你爹刚走,你娘就病倒,你这腿又摔了。这也太不顺了,事事都赶在一块儿,像是被什么邪祟给缠上了。”
李根愣了一下,眉头微蹙。他是年轻人,虽然生活在农村,但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打心底里是不信的。他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倒霉罢了。
“村长,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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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别不信!”王德发见他不以为意,有些急了,“这叫风水,叫气运!你看你家这院子,大门对着那条直冲过来的小路,这就是犯了‘路冲煞’。你爹一走,阳气弱了,家里的气运镇不住,可不就让那些邪祟给钻了空子嘛!”
王德发说得头头是道,唾沫星子横飞。李根听着,心里虽然依旧不信,但连番的打击已经让他原本坚定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动摇。是啊,为什么所有的倒霉事都精准地砸在他家头上?难道真的……
“那……那按您说,该咋办?”李根迟疑地问道。
王德发见他松了口,立刻来了精神:“好办!你得找个东西‘镇一镇’!去集市上或者找个懂行的人,请个镇宅的物件回来,摆在门口。什么石敢当啊,石狮子啊,都能挡煞驱邪。把这股邪气挡在门外,你们家的运道自然就慢慢回来了。”
村长临走的时候,又往他手里塞了两百块钱,说是村里的一点心意。李根捏着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心里五味杂陈。他看着村长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这条不争气的腿,再听听屋里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一种走投无路的无力感再次将他包围。
镇宅?石狮子?这真的有用吗?李根的心里,第一次对这个世界,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产生了怀疑。或许,当一个人被现实逼到绝境时,任何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他都会想要拼命抓住。
03
为了不坐吃山空,李根还是得想办法挣钱。地里的庄稼还没到收获的时候,他便将主意打到了夏夜里那些恼人的“知了猴”身上。每到傍晚,他就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到村外的小树林里去摸。一晚上下来,运气好能摸个百八十只,拿到集市上也能换个几十块钱,够买两天的药了。
这天,他将一夜的“战果”用盐水泡好,装在塑料桶里,天蒙蒙亮就搭着村里去镇上的拖拉机,来到了集市。集市上人声鼎沸,充满了各种瓜果蔬菜的清香和牲畜的腥臊味。李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把桶放下,开始了他今天的营生。
或许是他的样子太过落魄,一条腿打着夹板,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反而引来了一些人的同情。一个在饭店当厨师的男人路过,问了问价,没怎么还价就把他一整桶的知了猴都买走了。
揣着一百多块钱,李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他先去药店给母亲抓了药,又割了二两肉,这才准备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没有走来时的大路,而是穿了一条僻静的小巷,想少走几步路。就在巷子的拐角处,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摊位。一个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老人,面前铺着一张破旧的帆布,上面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只零零散散地摆着十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有像卧牛的,有像灵芝的,还有一些普普通通的鹅卵石。
这摊位实在太过冷清,与集市的热闹格格不入。李根本想直接走过去,目光却不经意间被摊位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尊石狮子。
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个头不大,约莫半米高,通体呈灰白色。不知是工匠手艺本就粗糙,还是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狮子的表面坑坑洼洼,线条模糊,甚至连一只耳朵都缺了个小角。它就那么静静地蹲在那里,嘴巴半张,眼神似乎也因为风化而显得有些呆滞,与那些庙宇前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
然而,不知为何,李根的脚步却像是被钉住了一样,再也无法挪动。
村长王德发的话,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请个石狮子,镇一镇……”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石狮子冰凉而粗粝的身体。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顺着指尖传遍全身。他仿佛觉得,这只丑陋的石狮子,那双呆滞的石眼里,似乎藏着某种力量。
“小伙子,看上啦?”卖石头的老人,也就是石商,眼皮抬了抬,声音沙哑地问。
“大爷,这个……怎么卖?”李根问道。
石商伸出三根手指:“三百。”
李根的心凉了半截。三百块,他刚卖知了猴的钱,加上村长给的,再扣掉药费和肉钱,也凑不齐。
“太贵了,大爷。您看,这狮子又旧又破的……”
“东西是旧,可也是老物件。”石商不紧不慢地说,“看着没?这石头是青岗岩,硬实着呢。摆在门口,能传代。”
李根犹豫了。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块破石头,花这么多钱买回去,简直是疯了。可是,他一想到家里的困境,想到父亲的死,母亲的病,自己的腿,那种想要抓住点什么的渴望,就压倒了一切。
他咬了咬牙,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递到石商面前,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大爷,我就剩这么多了,一百七十八块五。您就当可怜可怜我,行不?我家里……实在是出了事,急需个东西镇宅。”
石商看着他手里的零钱,又看了看他打着夹板的腿和眼中的那一抹绝望,沉默了许久。最后,他长叹一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看你也是个实诚孩子,就当是结个善缘。你把钱留下,这狮子你拉走吧。”
李根顿时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石商似乎还有一辆运石头用的板车,他看李根拖着一条伤腿,便好心地帮他把石狮子抬上板车,一直送到了村口。分别时,石商拍了拍石狮子的头,对李根说:“小伙子,好好待它。这东西,有灵性。”
李根用力地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的石狮子,一步一拐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尊石狮子在他身后,仿佛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
04
石狮子被李根安放在了院子大门的左侧,面朝外,正对着那条被村长称为“路冲煞”的小路。它静静地蹲踞在那里,虽然模样丑陋,却给这个死气沉沉的院子带来了一丝莫名的庄重。
母亲看到他拖回来这么个大家伙,免不了要问几句。李根只是含糊地说是从集市上顺道淘换回来的,没花几个钱,摆在门口好看。母亲也没再多问,她早已被病痛折磨得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这些了。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变化。李根依旧每天拖着伤腿,操持着家务和农活。
但奇妙的转机,就在这看似一成不变的日常中,悄然发生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李根在一天清晨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腿上的疼痛感减轻了许多。他试着走了几步,虽然依旧有些不便,但那种钻心的剧痛已经消失了。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伤口在慢慢愈合的正常现象。可又过了半个月,他已经可以扔掉拐杖,虽然走路还有点跛,但干起活来,已经利索多了。
又过了一阵子,更让他惊喜的事情发生了。母亲竟然有一天自己扶着床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对李根说,感觉腿上的肿消了些,也没那么疼了,想下地走走。李根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连忙扶着母亲在屋里屋外走了好几圈。从那天起,母亲的身体竟一天比一天好转,脸上的病容渐渐褪去,甚至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了。
李根开始觉得,这一切或许真的不只是巧合。他每天出门干活前,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门口的石狮子,回来时,也会拍拍它冰凉的头,嘴里念叨几句感谢的话。这尊丑陋的石狮子,在他心里,地位变得越来越神圣。
好运似乎真的降临到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
秋天,李根家的几亩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收成,比村里任何一家的产量都高出一大截。卖了粮食,不仅还清了之前欠下的所有外债,手里还余下了一笔不小的积蓄。他用这笔钱,把家里破旧的屋顶翻修一新,又给母亲买了许多营养品和新药。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却又实实在在地好了起来。李根的腿彻底痊愈了,再也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母亲的身体也恢复得七七八八,可以操持一些简单的家务,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李根不再仅仅满足于种地。他用手里的余钱,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摩托车,开始跟着村里人跑起了短途运输的活计。他为人实在,干活肯卖力气,要价也公道,很快就在十里八乡积累下了好口碑,生意越做越红火。
4年时间,弹指一过。
李根家早已不是当初那副破败潦倒的模样。他家盖起了村里第一栋二层小楼,院墙也用青砖重新砌过,气派又整洁。他成了村里年轻人眼中的榜样,一个靠自己双手改变命运的能人。
只有李根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的起点,或许都源于4年前那个下午,他在集市角落里淘来的那尊石狮子。这4年来,无论刮风下雨,石狮子始终蹲踞在门口,像一位沉默的功臣,见证了他家从深渊到坦途的全部历程。它身上的坑洼在李根眼中不再是丑陋,而是饱经沧桑的功勋章。他早已把他当成了家中的一员,一个不会说话的守护神。
05
第4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猛烈。
从入冬开始,雪就下个不停。到了腊月,一场前所未有的鹅毛大雪席卷了整个地区。雪花像是不要钱的棉絮,从灰蒙蒙的天空铺天盖地地往下砸,一连下了三天三夜。
整个村庄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积雪没过了膝盖,最厚的地方,几乎有一人高。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躲在屋里烤火,不敢出门。
李根家的二层小楼很坚固,但在这样极端的天气面前,也显得有些脆弱。他时常能听到积雪压在屋顶上发出的“嘎吱”声,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第四天凌晨,就在天快要亮的时候,睡梦中的李根被一声沉闷而巨大的“轰隆”声惊醒!
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炸响,连整个楼板都跟着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出事了!”李根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衣服都来不及披,直接冲到了窗边。他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冷颤。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和白雪的反光,他看清了院子里的景象,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东侧的院墙,塌了!
厚重的积雪最终还是压垮了那段青砖墙。此刻,一堆混杂着砖石、泥土和白雪的废墟,正堆在他家院子里,触目惊心。
而那堆废墟的正下方,正是他安放石狮子的地方!
李根的心猛地一揪,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飞快地穿上衣服,趿拉上鞋子,不顾母亲在身后的呼喊,直接冲进了没过小腿的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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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废墟前,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但他感觉不到。他的眼里,只有那堆冰冷的乱石。他疯狂地用双手刨开积雪和碎砖,手指很快就冻得通红,被锋利的砖石划破了也毫不在意。
很快,他看到了石狮子的残骸。
它被一整块沉重的墙体正正地砸中,已经四分五裂。曾经还算完整的身躯,此刻碎成了大大小小十几块,散落在雪地里,狼狈不堪。那颗他时常抚摸的狮子头,滚落在一旁,半张的嘴巴仿佛在诉说着无声的痛苦。
李根的心,像是被这碎裂的石头一起砸烂了。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心痛攫住了他。这不是一块石头,这是他家的守护神,是他好运的源头啊!现在,它碎了……它被砸碎了!
这是否意味着,他家这4年的好光景,就要到头了?那些贫病交加的绝望日子,又要回来了吗?
他跪在雪地里,怔怔地看着那些碎片,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不甘心,他不相信。他想看看,看看还能不能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哪怕只是粘起来,让它恢复原状也好。
他颤抖着手,搬开压在狮子躯干上最大的一块断墙。接着,他试图将狮子碎裂的身体部分拼接在一起。他先是捡起了一块最大的、来自狮子腹部的碎石,当他将这块碎石翻过来,准备和另一块对接时,他的动作猛然僵住了。
他看到,在碎石的断裂面上,本该是实心青岗岩的地方,竟然露出了一个不大的、黑漆漆的空洞。而空洞的内部,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在清晨灰白的光线下,那东西的轮廓显得异常诡异,绝不是石头该有的样子。
李根的呼吸瞬间停止了,他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他扔掉手里的其他碎片,双手捧起这块最大的残骸,凑到眼前仔细地看。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到空洞里的东西后顿时傻眼了,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