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2年的夏天,来得比以往更燥热一些。我们村叫李家洼,顾名思义,村里大部分人都姓李。村子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四面环山,交通不便,贫穷就像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长长地笼罩着每一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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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刚好二十岁,名叫李浩。在村里人眼里,我是个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木讷的后生。我不爱说话,但手脚勤快,跟着我爹李大山学了一手不错的木工活。然而,在那个“万元户”都还算稀罕新闻的年代,我们家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家徒四壁。
屋子是几十年的土坯房,风雨一来,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家里最值钱的,大概就是我爹那套用了半辈子的木工工具。
今年,我们家似乎看到了点希望。我爹用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跟亲戚东拼西凑借了些钱,在村南那片没人要的洼地上,承包了一个鱼塘。几十亩的水面,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那不是水光,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鱼苗撒下去那天,我爹站在塘边,抽着旱烟,背了半辈子的脊梁,似乎都挺直了一些。他对我说:“浩子,等这批鱼养大了卖了钱,咱家就能翻身了。到时候,爹第一件事就是给你盖新房,然后风风光光地去王家提亲。”
我爹口中的王家,就是村花的家。
村花叫王娟,是我们村唯一的外姓大户。她爹王富贵早年间在外面跑过生意,脑子活络,是村里第一个盖起二层小楼的人家。王娟是他的独生女,从小就是村里所有孩子眼中的焦点。
而今天,我爹说的“风风光光去提亲”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我心上。因为就在今天下午,我们爷俩刚刚从王家灰头土脸地回来。
我们带了家里能拿出的所有“重礼”:两条自家腌的腊肉,一篮子攒了两个月的鸡蛋,还有我爹托人从镇上买的两瓶“西凤酒”。我穿着自认为最体面的一件白衬衫,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王富贵坐在他家堂屋的八仙桌主位上,端着个紫砂茶壶,慢悠悠地吹着茶叶沫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爹搓着手,脸上堆着卑微的笑:“富贵兄弟,你看,我家浩子和您家娟子,从小一块儿长大,两情相悦……”
“咳。”王富贵放下茶壶,发出一声清嗓,打断了我爹的话。他终于抬眼看了看我,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头牲口。“李大山,不是我说话难听。你家什么情况,你自己不清楚吗?一间破土房,一个破鱼塘,就想娶我女儿?”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和我爹的心口上。“娟子跟着你家浩子,喝西北风吗?我王富贵的女儿,不能跟着你们去跳那个鱼塘吧?”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只能低着头,感受着那份深入骨髓的羞辱。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一掀,王娟哭着冲了出来。“爹!你说什么呢!我非李浩不嫁!”
“你给我闭嘴!滚回屋里去!”王富贵一拍桌子,怒吼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做主了?你要是敢再跟他来往,我打断你的腿!”
王娟被她娘死死地拉回了屋里,哭声隔着门板传来,一声声,像是鞭子抽在我的心上。
最终,我们带来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回家的路上,我爹一路无言,他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苍老和佝偻。
02
我和王娟,是村里公认的一对。用现在的话说,叫“青梅竹马”。
我们两家隔着一条小河,小时候,我经常在这边看着对岸的她。王娟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女孩,简直就是个孩子王。她敢带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去掏鸟窝,敢下河摸鱼,甚至敢去掰邻村张寡妇家的玉米棒子。她就像一团火,热烈、张扬,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而我,恰恰相反,沉静、内向,甚至有些懦弱。我总喜欢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当个看客。
但奇怪的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唯独对我另眼相看。
记得七岁那年,村里几个坏小子欺负我,抢走了我娘给我煮的唯一一个鸡蛋。我不敢反抗,只是站在原地掉眼金豆。是王娟,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捡起地上的土块就朝那几个孩子扔,一边扔一边骂:“你们敢欺负李浩!我让我爹揍你们!”
那几个孩子被她的气势吓跑了。她走到我面前,把脏兮兮的鸡蛋从地上捡起来,用衣角擦了擦,塞到我手里,奶声奶气地说:“别哭了,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保护你!”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我心安的光。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多了一个守护神。
她会把她爹从城里带回来的糖果,偷偷分一半给我;她会在冬天把她娘给她织的新手套,硬塞到我冻得通红的手上;她会在我被我爹罚站的时候,悄悄从墙外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而我,能为她做的,就是用木头给她削一只小鸟,编一个蚂蚱,或者在她爬树够不到果子的时候,在下面稳稳地托住她。
我们的感情,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相伴中,悄然生根发芽。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大人们见了我们总会打趣道:“娟子,以后给李家当媳妇好不好啊?”
每当这时,王娟总是把头一扬,脆生生地说:“好啊!等我长大了就嫁给李浩!”
我则会红着脸,躲到她身后。
长大后,那份童年的纯真,渐渐变成了少年少女间朦胧的爱意。我们依然形影不离,只是眼神的交汇里,多了几分羞涩和悸动。村后的山坡,河边的柳树下,都留下了我们俩的身影。她会靠在我身边,跟我说她对未来的憧憬,她说她不喜欢城里,就喜欢李家洼的山山水水,喜欢待在我身边。
我相信了。我相信我们的感情能战胜一切。可我忘了,我们都长大了,长辈们的世界里,除了感情,还有更现实的东西——比如贫富。
王富贵开始有意无意地阻止我们来往,他觉得我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而今天下午那场屈辱的“提亲”,更是将我所有的幻想,打得粉碎。
03
晚饭桌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娘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叹着气,眼圈红红的。我爹则是一言不发,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劣质的白酒,那是提亲剩下没送出去的。
“爹,你少喝点。”我忍不住劝道。
“喝!为什么不喝!”他猛地把酒碗砸在桌上,酒水溅得到处都是。“我李大山没用!我没本事!让我儿子跟着我受委屈!我算什么爹!”
说着,这个坚韧了一辈子的男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我娘也跟着抹起了眼泪,我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难受至极。
我知道,爹的痛苦,不仅是因为提亲失败的面子,更是因为那份无能为力的自责。他是气自己,为什么不能给儿子一个更好的家境,一份更有底气的爱情。
那一晚,我爹喝得酩酊大醉。
半夜,我被一阵响动惊醒,是我爹起来了。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床边,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浩子,爹对不住你。”他声音沙哑地说。
“爹,这不怪你。”我坐起身,鼻子一酸。
“你去……去鱼塘看看吧。”他喘着粗气,“今天这事,村里肯定传开了。咱家越是倒霉,就越有那起坏心眼的人,惦记咱家这塘鱼。这……这是咱家最后的指望了,可不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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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爹,你放心,我这就去。”
我爹的话点醒了我。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们家现在就是村里的笑话,难保没有那等小人,觉得我们家好欺负,趁着夜色来偷鱼。这塘鱼要是没了,我们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我穿好衣服,拿上家里那把老旧的马灯和一把镰刀防身。我娘不放心,又从里屋抱出一床破旧的被褥和一个小小的帆布帐篷,非要我带上。
“夜里凉,在塘边好歹有个遮风的地方。”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
我背上行囊,走出了家门。夜色如墨,月亮被乌云遮蔽,只有几颗疏星在天边眨着眼。夏夜的风吹在身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我心头的燥热和憋闷。
王富贵那轻蔑的眼神,王娟那绝望的哭声,我爹那悲愤的泪水,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我攥紧了手里的镰刀,与其说是在防贼,不如说是在发泄心中的无力感。
到了鱼塘边,我找了块地势较高的平地,笨手笨脚地把帐篷支了起来。说是帐篷,其实就是几根竹竿撑起一块防水布,简陋得可怜。
我把被褥铺在里面,点亮马灯挂在帐篷中央,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周围一小片黑暗。
04
夜,越来越深了。
鱼塘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几声鱼儿跃出水面的“扑通”声,打破这片死寂。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只剩下黑沉沉的轮廓,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草丛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反而让这夜晚显得更加空旷和孤寂。
我毫无睡意,坐在帐篷门口,手里握着冰冷的镰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宽阔的水面。
我的思绪乱成一团麻。我想着王娟现在在干什么?她是不是还在哭?她会不会真的被她爹关起来,再也不让我见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真的就要因为一个“穷”字,就这么画上句号吗?
我不甘心。
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懑和戾气,在我胸中冲撞。凭什么?凭什么就因为我穷,我就要被看不起?凭什么我爹老实本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被人当面羞辱?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就这么不公平吗?
我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扔向水面。
“噗通!”
石头激起一圈圈涟漪,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也惊飞了栖息在附近的一只夜鸟。鸟儿尖叫着掠过夜空,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发泄过后,是更深的无力和疲惫。我靠在帐篷的支撑杆上,仰头看着天空。乌云不知何时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半弯残月,清冷的光辉洒在水面上,铺上了一层银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后半夜的露水重了起来,空气里满是泥土和水草的腥味。我开始感到有些困倦,上下眼皮直打架。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鱼塘对面的芦苇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我立刻蹲下身,吹灭了马灯,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心脏“怦怦”直跳。
难道,真的来贼了?
那“沙沙”声断断续续,似乎在慢慢地向鱼塘边移动。我的手心沁出了冷汗,紧紧地握住了镰刀的木柄。我不敢出声,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可是,等了半天,那声音又消失了。芦苇丛里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或许只是一只夜行的野猫或者黄鼠狼。
我不敢大意,又在原地等了十几分钟,确认再没有任何动静后,才稍微松了口气。看来是虚惊一场。
我决定绕着鱼塘巡视一圈,这样更放心一些。我蹑手蹑脚,沿着塘边的小路,一步一步地走着。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
走了一大圈,回到了我的小帐篷附近,一切如常。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紧绷的神经一放松下来,困意和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来。我打了个哈欠,想着还是回帐篷里躺一会儿,至少能暖和点。
我弯腰,伸手掀开帐篷的门帘。
05
就在我掀开门帘的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帐篷里,我那张铺着破旧被褥的简陋地铺上,竟然……竟然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影背对着我,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的第一反应是:糟了!是贼!他趁我出去巡查的时候,溜进了我的帐篷!他想干什么?偷我的东西?可我这除了被子,什么都没有啊!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着镰刀的手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不对!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手电筒,我得看清楚里面到底是谁!我急忙放下镰刀,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终于掏出了那个老式的铁皮手电筒。
我颤抖着按下开关,一道昏黄的光柱猛地刺破了帐篷内的黑暗。
光柱照在了那个人的身上,当我看清那张脸时,我整个人都傻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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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不是别人,竟然是王娟!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这里,还钻进了我的帐篷。她似乎被手电的强光刺到了眼睛,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正好面对着我。她头发有些凌乱,眼眶还是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大哭过一场。
看到我一脸惊骇、目瞪口呆的样子,她不但没有丝毫的惊慌和羞涩,反而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用一种又委屈又坚决的语气说道:
“看什么看啊?我就是专程过来找你的!”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地,把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砸向了我:
“过了今晚,我爹不答应也得答应!”
我顿时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