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和一种近乎狂热的躁动。对于李诚来说,那本该是一个充满了阳光、汗水和冰镇西瓜味道的悠长假期。他即将迈入大学的校门,未来像一条宽阔平坦的马路,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父亲李建国那段时间总是红光满面,走路都带着风。他是一家小型国企的中层干部,工作清闲稳定,母亲是家庭主妇,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在李诚的记忆里,他的家就像一台运转精准的时钟,温馨、平淡,却也充满了安稳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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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是这个家庭最重要的信息交换中心。往常,话题总是围绕着李诚的学业、单位里的鸡毛蒜皮,或是邻居家的八卦。但从那年开春起,一个崭新的、闪闪发光的词汇,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霸占了饭桌上的所有话题——“房子”。
“老张,就我那同事,去年在城南那边买了两套房,你猜怎么着?上个月一出手,嘿,净赚八十万!” 李建国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兴奋地比划着,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李诚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羡慕、渴望和一丝不甘的复杂情绪。
“他那算什么,” 父亲的酒友,王叔,一个在工地上包小工程的男人,更是唾沫横飞,“我认识一个老板,前年在开发区那边拿了几十套房,现在天天在家躺着,银行卡的数字自己往上涨!那才叫人生赢家!”
这样的话语,像一颗颗烧得滚烫的石子,投进了李建国那颗原本平静如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开始频繁地往售楼处跑,带回一摞摞印刷精美的宣传册,上面“未来城市新中心”、“地铁上盖”、“稀缺江景”之类的字眼,被五彩的字体渲染得格外诱人。
母亲一开始是反对的。“建国,咱们家这套房住得好好的,小诚上大学的钱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你折腾个什么劲儿啊?那玩意儿水太深,咱们普通老百姓,玩不转的。” 她总是这样劝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
“妇人之见!” 李建国把宣传册拍在桌子上,声音也高了八度,“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工资那点死钱,能干什么?你看人家老张,就动动手指头,赚的钱比我十年工资都多!我们这是投资,是为了让小诚以后能过得更好,让他结婚、创业,不用像我们这么累!”
父亲描绘的蓝图太过美好,以至于连李诚自己都有些心动。他想象着,如果家里真的多了几百万,那他是不是可以换一台最新款的电脑,可以和同学去更远的地方旅行,甚至毕业后,可以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在那个全民为房疯狂的年代,理智的声音显得如此微弱。财富神话每天都在上演,报纸、电视、网络,无一不在鼓吹着房价的永恒上涨论。李建国在这种氛围的裹挟下,越来越坚定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这趟时代的列车,自己再不上去,就真的要被远远甩在后面了。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父亲做出了那个改变了全家命运的决定。他兴冲冲地回到家,宣布他已经看好了四套房子,两套在刚刚规划的新区,一套是江景房,还有一套是市中心的老破小,据说马上要拆迁。
“四套?” 母亲的声音都在发颤,“建国,你疯了?我们哪来那么多钱?”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李建国显得胸有成竹,“我把咱们家所有的积蓄都投进去了,还找你哥和你弟借了点。最主要的是,我已经跟银行都谈好了,这四套房,全办按揭!用银行的钱,生我们自己的钱,这叫杠杆!懂吗?”
“杠杆”这个词,对于李诚和母亲来说,都太过陌生和遥远。他们只看到父亲眼中的狂热,却看不到那狂热背后,潜藏着万丈深渊。
02
办完所有手续的那天,李建国喝得酩酊大醉。他拉着李诚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儿子,爸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等这几套房子一出手,爸给你买辆好车,让你当咱们家第一个开上豪车的人!以后你的人生,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李诚看着父亲通红的脸颊,听着他充满希望的醉话,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他相信父亲,相信这个为家操劳了一辈子的男人,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自己铺就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徑。
最初的几个月,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李建国预想的方向发展。房价如同坐上了火箭,每天看新闻,都能看到“某某楼盘开盘即售罄”、“房价再创新高”的报道。李建国几乎每天都要去那几个楼盘附近转悠,回来后便兴奋地在家庭饭桌上宣布:“城南那套,又涨了五百一平!”、“江景房更不得了,挂出去问的人都排队了!”
家里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母亲虽然偶尔还是会念叨几句“月供压力大”,但看到房价上涨带来的纸面富贵,她的担忧也渐渐被喜悦所取代。她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和邻居讨论起未来房子卖掉后,要去哪里旅游,要给李诚未来的女朋友准备什么样的见面礼。
李诚也沉浸在这种虚假的繁荣里。他觉得自己的家庭正在经历一场奇妙的蜕变,从一个平凡的工薪家庭,一跃成为拥有数百万资产的“准富豪”。他开始在同学面前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家有四套房,并享受着他们投来的惊讶和羡慕的目光。
然而,这场美梦,在一个深秋,毫无征兆地,碎了。
风向似乎是一夜之间转变的。先是国家出台了严厉的调控政策,限购、限贷,一记记重拳砸向了滚烫的楼市。紧接着,各大媒体的风向也开始转变,曾经鼓吹房价上涨的专家们,开始纷纷唱衰,警告泡沫的危险。
李建国一开始还很嘴硬。“没事,这都是技术性调整,为了吓跑那些散户,好让庄家吸筹。放心,跌不了几天,马上就会涨回去的,而且会涨得更凶!” 他这样安慰着家人,也像是在自我催眠。
可是,房价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V”型反转,而是一路下泄,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势不可挡。
“城南那套,跌破买入价了……”
“江景房……中介说现在根本没人问……”
“那个老破小,拆迁的消息好像是假的……”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家里的气氛也从云端跌入了谷底。父亲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日渐增长的沉默和紧锁的眉头。他不再去楼盘附近转悠,而是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一堆购房合同和银行账单发呆,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整个房间都乌烟瘴气。
母亲的念叨变成了终日不停的争吵。“李建国!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你不听!现在好了,全砸手里了!每个月两万多的月供,拿什么还?天要塌下来了!”
“你懂什么!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卖了,才是真的亏死了!” 父亲固执地嘶吼着,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李诚夹在中间,不知所措。他大学的生活也变得灰暗起来,再也不敢跟同学提起家里的房子。他每个月的生活费被一再压缩,看着室友们聚餐、旅游、谈恋爱,他只能默默地躲在图书馆,假装自己热爱学习。他能感受到,那个曾经温馨安稳的家,正在被一种名为“债务”的巨石,压得一点点变形、开裂。
03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悄然而至。
那天,李建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傍晚时分,他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他手里拿着一张被计算器纸带和各种数字填满的A4纸,颤抖着递给了妻子。
“完了……全完了……” 他的声音嘶哑而绝望。
母亲接过那张纸,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她看不太懂,但最后那个用红笔圈起来的数字,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她的心上。
“净亏……210万?”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都变了调。
李建国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着:“我算过了……就算现在,立刻,马上把这四套房子全都卖掉,把银行的贷款还清,把亲戚的钱还上……我们不仅一分钱不剩,还……还净亏210万……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210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冰山,瞬间将整个客厅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对于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是一个足以压垮几代人的沉重枷锁。
那段时间,家里死气沉沉。父亲不再说话,整日整日地枯坐着,像一尊失去了生命的雕像。母亲则以泪洗面,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可怎么办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李诚试图安慰他们,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甚至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悔恨、绝望和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死寂。
催债的电话开始一个个地打来。银行的、亲戚的,每一个电话铃声,都像是一声声催命的符咒。当初那些称兄道弟的亲戚,如今在电话里的口气也变得冰冷而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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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啊,不是我们不帮你,我们自己家也困难……”
“当初可是你说稳赚不赔的,现在……唉,你看什么时候能把钱先还我们?”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终于,在一个深夜,悲剧发生了。
李诚被母亲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他冲进父母的房间,只看到母亲瘫软在地,手里拿着一封遗书。而父亲,不见了。
遗书上的字迹潦草而绝望:“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我把这个家给毁了……我没有脸再活下去了……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来报答你们……”
当天亮的时候,警察在城外那条冰冷的江水里,打捞起了李建国已经僵硬的身体。
他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逃离了这场由他亲手制造的噩梦。
他解脱了,却把一个破碎的家,和那210万的巨额债务,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那个尚还年轻的儿子,李诚的肩上。
04
父亲的葬礼,办得冷冷清清。
曾经那些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朋友”,那些信誓旦旦说要一起发财的“伙伴”,一个都没有出现。只有几个关系最远的亲戚,远远地站着,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悲伤,眼神里却满是疏离和戒备,仿佛李诚和母亲身上沾染了什么可怕的瘟疫。
送走了父亲,生活那张狰狞的面孔,才真正在李诚面前,掀开了他最后一丝伪装。
银行的催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每一张都印着鲜红的、触目惊心的“逾期警告”。亲戚们的电话也从催促变成了最后的通牒,言语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情。
“小诚啊,你爸不在了,我们很难过。但是这笔钱,是你爸亲手写的借条,你看……”
“我们家孩子也要上学,手头也紧,你和你妈,总得想个办法吧?”
李诚和母亲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相对无言。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挥之不去的悲伤。母亲的头发在短短几天内就白了一大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目光呆滞,喃喃自语。
李诚知道,自己不能倒下。父亲已经走了,如果他也垮了,这个家就真的彻底完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思考着眼前的绝境。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父亲留下的那张计算单,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根针,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现实冰冷而残酷:立刻卖房,家里会瞬间变成赤贫,并且背上两百多万的巨额负债。这笔钱,靠他和母亲打工,也许一辈子都还不完。不卖房,每个月高昂的月供就像一个无底洞,会吞噬掉他们所有的收入和精力。
亲戚们已经指望不上了,朋友们也渐渐疏远。他感觉自己和母亲就像是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两块木板,孤立无援,随时都可能被一个浪头打翻。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诚独自坐在书房里,那个父亲曾经彻夜不眠的地方。他打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4本暗红色的房产证,和一堆银行的贷款合同。
他拿起一本房产证,摩挲着上面烫金的字体。这薄薄的几页纸,曾经承载了父亲全部的希望,如今却变成了压垮这个家的万钧巨石。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微弱的光,划破了他脑海中的黑暗。
他想起了父亲醉酒后的豪言壮语,想起了那些专家们在电视上唾沫横飞地分析着市场的周期。有涨,就有跌。有跌,也必然会有再涨起来的一天。
现在卖,就是万劫不复。
可如果不卖呢?如果……如果能撑下去呢?撑到房价再次高涨的那一天,撑到一个可以把这些房子高价抛售出去的机会。
哪怕涨不到曾经的最高点,只要能涨回去一部分,只要能让卖掉房子后的亏损,从210万变成一百万,甚至五十万……那他和母亲,就还有喘息的机会,还有把债还清、重新开始生活的可能。
这是一个疯狂的赌博。赌注,是他和母亲未来漫长的岁月,是他的青春,是他全部的人生。
赢了,海阔天空。
输了,万丈深渊。
李诚死死地攥着那几本房产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火焰。那不是希望之火,而是夹杂着仇恨、不甘和求生欲的、决绝的烈焰。
“爸,你放心,” 他对着空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会让你白死的。这个家,我撑得住。这些债,我来还!”
05
从那天起,李诚的人生被按下了快进键,但播放的却是日复一日的单调循环。
他办理了休学,后来干脆退了学。不是不想念,而是根本没有资格去想。象牙塔里的风花雪月,在他面前,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他开始了疯狂的工作。白天,他在一家物流公司的仓库里当搬运工,用汗水和体力换取最基本的工资。那里的活又脏又累,沉重的货物把他的肩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年轻的脊背也过早地开始酸痛。
晚上,当别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休息时,他的第二份工作才刚刚开始。他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穿上黄色的外卖服,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无论是暴雨还是狂风,他都在路上。为了多赚几块钱的配送费,他常常要闯红灯,要在车流中惊险地穿行。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被撞倒,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尘土,他想的不是后怕,而是庆幸餐盒没有洒。
他几乎戒掉了一切不必要的开销。一日三餐,馒头配咸菜是常态,偶尔加一根火腿肠,已经算是改善生活。他身上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么两三件,洗得都发了白。他不敢生病,因为去一趟医院的钱,够他还好几天的利息。
他不敢交朋友,更不敢谈恋爱。每当看到同龄人成双入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时,他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把电瓶车的油门拧到底,让风声盖过心里涌起的酸楚。他的人生,已经被那四套房子和巨额的债务牢牢捆绑,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去享受一个正常年轻人该有的一切。
母亲也一夜苍老,她收起了所有的悲伤,默默地出去找了份保姆的工作,在一个富裕人家里照顾老人,吃住都在雇主家。她把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一分不留地全部转给李诚,用来贴补家用,偿还月供。母子俩一个月也见不上一面,只能在深夜里打个电话,互相说一句“注意身体”,然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他们都知道对方的苦,却谁也说不出口,因为生活已经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抱怨的余地。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李诚从一个略显青涩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面容沧桑的男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与年龄不符的沟壑,他的眼神也变得像一潭深水,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城市的面貌日新月异,高楼拔地而起,曾经荒凉的新区变得繁华热闹。而那冰封已久的房地产市场,也终于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并且以比上一次更加疯狂的姿态,开始飙涨。
新闻里、网络上,关于房价暴涨的消息铺天盖地。李诚每天送外卖的路上,都能听到路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自己的房子又涨了多少万。
他知道,他苦等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开始密切地关注市场,研究政策,咨询中介。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都牵动着他紧绷了十几年的神经。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机会。
终于,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当他看到自己负责的那片区域,一个和他父亲当年买的户型、楼层都差不多的房子,挂出的价格已经达到了一个让他心脏狂跳的数字时,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就是现在!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立刻冲回了那个既是家也是仓库的出租屋。那个狭小、阴暗的房间,见证了他十几年所有的汗水、辛酸和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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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颤抖着手,从床底下一个上锁的铁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他珍藏了十几年的东西——父亲用全家性命赌来的那4本暗红色的房产证。
十几年了,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满怀希望地去翻开它们。他要核对上面的地址、面积,然后立刻联系中介,把它们全部挂出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债务被还清,他和母亲卸下重担,沐浴在阳光下的场景。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本房产证。当他的目光落在“房屋所有权人”那一栏时,他的瞳孔瞬间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又闪电般地翻开第二本、第三本、第4本……
每一本的结果,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代的是一片死灰。那双攥着房产证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