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万,一分都不能少!告诉你,今天不给钱,明天我们就去你儿子的学校,让全校师生都看看,你们家是怎么撞了人还不认账的!”
钱坤一只脚踩在何家的门槛上,嘴里的烟圈几乎要喷到何勇的脸上。
何勇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切,不过是从半个月前,儿子放学路上那个善良的举动开始的。
01
半个月前,何家的空气还是甜的。
安平市第一中学保送名单下来的那天,何勇特地请了半天假,从农贸市场割了二斤五花肉,又买了瓶平时舍不得喝的老白干。
妻子王敏也把超市下午的班给调了,哼着歌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交响曲叮当悦耳。
“何亮,快,把这张大喜报给你贴墙上!”
何勇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印着儿子名字和“安平市第一中学”字样的红纸,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爸,不用这么夸张吧,就是个保送名额。”
儿子何亮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却挂着藏不住的自豪。
他今年十五岁,个子蹿得很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明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在安平市,谁不知道第一中学意味着什么。
那时一条腿已经迈进了一本大学的门槛。
何勇是国营机械厂的老工人,王敏是超市的理货员,夫妻俩一辈子勤勤恳懇,最大的指望就是儿子能有出息,不要再像他们一样,靠力气换饭吃。
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
“什么叫夸张?这叫金榜题名!”何勇把喜报端端正正地贴在客厅最显眼的那面墙上,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我儿子就是争气!”
饭桌上,王敏给何亮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
“多吃点,看你最近学习累的,都瘦了。”
“妈,你也吃。”何亮又把肉夹回母亲碗里,“医生不是说你有点低血糖吗,多补充营养。”
一家三口,围着一张小小的饭桌,笑声不断。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里那盏老旧的白炽灯,散发着温暖而明亮的光。
何勇喝了两杯酒,脸颊微醺,话也多了起来。
他拉着儿子的手,一遍遍地嘱咐:“亮亮,你记住,学习好是本事,但做人,要更端正。咱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人穷志不穷,走到哪儿,都要做个好人,做个善良的人。”
何亮点着头,把父亲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那天晚上,何勇和王敏都失眠了,不是因为发愁,而是因为高兴。
他们在黑暗中,一遍遍地畅想着儿子的未来。
上高中,考大学,找个好工作,娶个好媳妇……
日子仿佛铺开了一条金光大道,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场足以摧毁这一切的无妄之灾,正在不远处悄然降临。
02
一个星期后,安平市下了一场秋雨。
不大,但淅淅沥沥,下得人心烦。
何亮下午放学,没等雨停就背着书包往家走。
他想早点回去,帮母亲把昨天刚买的蜂窝煤搬到棚子里,免得被雨淋湿了。
走到小区门口那条老旧的巷子时,他看到前面围了一小撮人,正对着地上指指点点。
他凑过去一看,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正靠着墙根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捂着腿,一个劲儿地“哎哟”。
旁边是他翻倒的菜篮子,几颗土豆和西红柿滚得到处都是。
“怎么了这是?”
“嗨,还能怎么,路滑,自己摔了呗。”
“那怎么不扶一把?”
“你扶?扶了万一赖上你怎么办?现在这世道,好人难做哦。”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上前。
何亮看着老大爷痛苦的表情,犹豫了一下。
爸爸的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走到哪儿,都要做个好人。”
他不再多想,挤进人群,蹲了下来。
“大爷,您怎么样?我扶您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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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爷抬起头,看了何亮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哎哟……腿……我的腿好像断了……”
何亮仔细看了看,老大爷的裤腿并没有破,也没有流血的迹象。
“我送您去医院看看吧?”
“医院……去医院要花钱……我没带钱……”老大爷有气无力地说。
何亮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二十块钱,是这个星期的零花钱。
“大爷,我这儿有二十块,咱们先去旁边社区诊所看看,行吗?”
“唉……也行吧……”
何亮不再多说,把老大爷的菜捡回篮子,然后用他那还略显单薄的肩膀,半搀半架地把老大爷扶了起来。
老大爷的身体,比想象中要沉。
何亮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一步步挪到巷子口的社区诊所。
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膝盖有点擦伤,扭了一下,没有骨折。回去用红花油揉揉,休息两天就好了。”
说着,开了瓶红花油,收了五块钱。
何亮松了口气。
他把剩下的十五块钱,和那瓶红花油一起塞到老大爷手里。
“大爷,您拿着,路上慢点。”
说完,他转身就准备走。
“哎,小伙子!”老大爷突然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学校的?”
“我叫何亮,一中的。大爷,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啊,我妈还等我回家呢。”
何亮挥了挥手,消失在雨幕里。
他没注意到,身后那老大爷看着他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那种精光,又闪了一下。
03
何亮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甚至回家都没跟父母提起。
可他不知道,麻烦,已经悄悄盯上了他家的门牌号。
两天后,一个周末的上午,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打破了何家的宁静。
何勇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正是那天被何亮扶过的钱大爷,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贼眉鼠眼,嘴里叼着烟,一脸的痞气。
“你就是何亮的家长?”中年男人上下打量着何勇,开门见山地问。
“我是他爸,你们是?”何勇有些疑惑。
“我是他爸!”中年男人指了指旁边的钱大爷,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说,“你儿子,撞了我爸,现在想不认账了?”
何勇脑袋“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你……你胡说什么?我儿子什么时候撞人了?”
“就前天下午,在巷子口!”钱坤——也就是钱大爷的儿子——把一张医院的诊断单摔在何勇脸上,“自己看!我爸,右腿胫骨骨裂!医生说了,得好好养着,不然下半辈子就得在轮椅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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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勇捡起诊断单,手都开始哆嗦了。
他把何亮从房间里叫了出来。
何亮看到钱大爷,也愣住了,连忙解释:“爸,我没撞他!是他自己摔倒了,我好心扶他去诊所,诊所医生说没事的!”
“放屁!”钱坤立刻跳了起来,“诊所的赤脚医生懂个屁!我们去了市医院拍片子,这还能有假?要不是你撞的,你个小王八蛋会那么好心送他去诊所?啊?你心里没鬼你跑什么?”
一套颠倒黑白的流氓逻辑,把十五岁的何亮说得脸涨得通红,半天辩解不出一句话。
“不是的……我真的没有……”
“行了!”钱坤不耐烦地打断他,“今天我们来,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这事儿怎么解决,你们说吧。”
王敏闻声从厨房出来,看到这架势,也慌了。
“同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儿子不是那样的人……”
“误会?”钱坤冷笑一声,“白纸黑字的诊断单,能有什么误会?这样吧,我也不跟你们多啰嗦,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加起来,给我十万,这事儿就算了了。”
“十万?!”
何勇和王敏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你们这是敲诈!”何勇气得浑身发抖。
“说话客气点!”钱坤眼睛一瞪,“什么叫敲诈?这是合理索赔!告诉你们,今天不给钱,我们就报警!到时候上了法庭,可就不是十万能解决的了!”
说完,他拉着他爹,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何家三口,如坠冰窟。
04
当天下午,何勇就拉着何亮去了派出所。
可结果,却让他们更加绝望。
“你们有证据证明不是你儿子撞的吗?”民警问。
何勇摇了摇头:“当时就我儿子一个人去扶的……”
“那有目击证人吗?”
“巷子里人来人往,谁会注意这个……”
民警摊了摊手:“这就难办了。对方现在有医院的诊断证明,从法律上讲,对他们有利。我们只能帮你们调解,但如果对方坚持,我们也办法不多。”
调解的结果,可想而知。
钱坤一口咬死就是何亮撞的,态度嚣张至极。
从派出所出来,何勇一路上都沉默着。
这件事,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这个普通家庭的头顶。
他们想过找律师,可咨询了一下才知道,打这种官司,不仅费钱,而且没有证据,胜算极低。
那张“骨裂”的诊断单,就像一张催命符。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社区诊所的医生明明说没事,怎么一到市医院就变成了骨裂?
何勇托了厂里的朋友,拐弯抹角地去打听。
这才知道,给钱大爷看病的那个市医院骨科医生,是钱坤的牌友。
这里面的猫腻,不言而喻。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没有证据。
钱坤的骚扰,从这天起,成了何家的日常。
他隔三差五就上门来,有时候是半夜,把门擂得震天响,嘴里骂骂咧咧,把周围的邻居都给吵醒了。
流言蜚语,也渐渐传开了。
“听说了吗?老何家儿子,把人给撞了,还不认账。”
“看着挺老实的孩子,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何家人出门,都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
王敏的精神首先垮了,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何亮也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每天都低着头,沉默寡言。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何勇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
他放下尊严,挨家挨户地去求那些当时可能在场的街坊,希望能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可人人都怕惹事,纷纷摇头,躲得远远的。
半个月的时间,何家仿佛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钱坤看他们迟迟不给钱,威胁也升级了。
他把索赔的金额,从十万,涨到了二十五万。
这,就是引言里那一幕的由来。
那天,钱坤扔下那句“去你儿子学校闹”的狠话后,何勇彻底感到了恐惧。
儿子是他的命根子,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
如果学校知道了这件事,会对他的前途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那个保送名额,会不会……
他不敢再想下去。
05
何勇的恐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就在钱坤上门威胁后的第三天,一中教务处的电话,打到了何勇的工厂。
电话里,教务处王主任的语气,冷漠而公式化。
“何勇同志吗?我是第一中学的王主任,请你和你爱人下午三点来学校一趟,关于你儿子何亮的一些情况,需要和你们当面沟通。”
何勇握着听筒,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下午,他和王敏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这所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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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任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何亮家长,这件事,我们也是刚刚知道。”王主任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今天上午,有一位姓钱的先生,带着他父亲,来学校反映情况,说何亮同学撞伤了他父亲,而且拒不负责。”
“主任,这是诬陷!是他们讹人!”王敏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王主任摆了摆手,“我们不是法院,无法判断谁是谁非。但是,这件事,已经在学校里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尤其是,他们把事情捅给了市教育局的信访办。”
何勇的心,沉到了谷底。
“学校的声誉,是我们所有师生共同维护的。何亮同学的保送名额,是基于他品学兼优的综合评定。”王主任顿了顿,说出了那句最残忍的话,“经过校委会的紧急讨论,考虑到这次事件带来的负面社会影响,我们一致决定,暂时取消何亮同学的保-送-资-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何勇和王敏的心脏。
“主任,不能啊!”何勇“噗通”一声,给王主任跪下了,“我给您跪下了!这事跟孩子没关系,他是被冤枉的!求求你们,别取消他的名额,那比要他的命还重要啊!”
王敏也哭倒在地,泣不成声。
王主任却只是皱了皱眉,站起身。
“这是学校的决定,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你们还是先回去,处理好你们的家庭纠纷吧。”
夫妻俩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校门的。
天阴沉沉的,像要塌下来一样。
他们回到家,何亮还没放学。
王敏瘫在沙发上,无声地流着泪。
何勇则像一尊石像,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傍晚,何亮回来了。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没有问,也没有闹,只是默默地放下书包,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那一夜,何家死一样地寂静。
第二天一早,王敏去叫何亮起床吃饭,却怎么也敲不开门。
何勇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他用肩膀,狠狠地撞开了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着,冷风灌了进来,吹起床头的书桌上,一张被墨水晕开的信纸。
“爸,妈,对不起,儿子不孝。你说做个好人,为什么这么难……我走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再为难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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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下,压着那张被他视若珍宝的,红色的保送喜报。
何勇和王敏疯了一样地冲下楼。
在楼下那片小小的水泥地上,他们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儿子的校服,还是那么干净。
葬礼办得很简单。
亲戚朋友们来了又走,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雨,一直在下。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何勇,还笔直地站在那座新堆起的土坟前。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脸上的泪水混在一起。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跪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儿子阳光的笑脸。
然后,他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泥土,在掌心用力捏紧,直到泥水从指缝中溢出。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悲痛,渐渐变得空洞,最后,凝固成一种死寂的平静。
他对着墓碑,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亮亮,爸没用,护不住你……你放心,这个公道,爸给你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