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刑侦支队副队长陈宇推开嘉禾小区12栋703室房门时,一股混杂着血腥和香薰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他见过的场面太多,早已麻木的神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屋子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看得出主人生前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客厅的窗台上,几盆多肉植物长得正精神,旁边还挂着一串风铃,只是此刻静止不动。
一切都显得那么日常,那么安宁,除了地板上那片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破坏了所有宁静的血迹。
陈宇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却定格在了沙发角落里的一件东西上——一团织了一半的米色毛线,两根竹制的棒针还插在上面,仿佛主人只是暂时走开,马上就会回来拿起它,继续那个未完的针脚。
这个瞬间,陈宇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那不是面对血腥的生理不适,而是一种被中断的、鲜活的日常感所带来的巨大悲哀。
这一切,都得从两天前,一个再也打不通的电话说起。
01
两天前,周五,下午三点。
何建国给最后一盆吊兰浇完水,用湿抹布仔仔细细地擦去叶片上的灰尘,这才心满意足地直起腰,捶了捶有些发酸的后背。
阳光从老式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这个五十多平米的老房子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
何建国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转悠了两圈,看看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菜,又瞅瞅墙上挂着的日历,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日历上,女儿嘉欣的名字旁边,被他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女儿今天下夜班,明天一早就能从静海市坐大巴回来。
他盘算着,晚上先把红烧肉炖上,用小火慢慢煨着,明天中午一热,肉皮软糯,入口即化,那是女儿最爱吃的。排骨也得提前焯好水,明天早上起来炖莲藕汤正好。
正想着,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上“我的小棉袄”五个字,让何建国的嘴角咧得更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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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欣欣啊,下班了?”
电话那头传来女儿清脆又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刚下班呢,爸。累死我了,连着两个大夜,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辛苦了辛苦了,”何建国心疼得不行,“那你赶紧回去睡觉,别熬着。明天回家的车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早上八点半的,十点左右就到家啦。”
“行,到时候爸去车站接你。”
“不用啦爸,车站离家就那么几步路,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您就在家把好吃的给我准备好就行。”何嘉欣在电话那头撒着娇。
“那哪儿行,必须得接。”何建国态度坚决,又絮絮叨叨地嘱咐起来,“你现在一个人住,晚上睡觉门窗一定要关好。你们那个小区虽然新,但人杂,自己多留个心眼。还有啊,别老是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知道啦,爸,您比我们护士长还能念叨。”何嘉欣笑着打断他,“我先不跟您说了,科里还有点事要交接。您放心,我明天就回去给您检查作业,看您有没有好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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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你快去忙,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何建国心里像是被蜜填满了似的。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把家里又打扫了一遍,连女儿房间里那个半旧的毛绒熊都拿出来拍了拍灰。
这栋住了快三十年的老楼里,谁不知道他何建国有福气,养了个好女儿。
当初厂里效益不好,他跟妻子一起下了岗,靠着摆摊、打零工,硬是把女儿供了出来。女儿也争气,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的尖子生,考上了卫校,毕业后又进了静海市最好的中心医院当了护士。
虽然只是个合同工,转正难,但女儿争气,工作努力,年年都是科室的优秀护士,听说护士长特别喜欢她,转正也是迟早的事。
前年,他老伴儿因病走了,何建国感觉天都塌了。是女儿把他从悲痛里一点点拽了出来。她怕他一个人孤单,每个周末不管多忙多累,都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赶回来。
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那台现在还在嗡嗡作响的电风扇;用年终奖,给他换了那台能看高清节目的新电视;去年,还非要给他买个按摩椅,说他腰不好,得天天按按。
“爸,您就让我孝顺孝顺您,不然我挣钱还有什么意思?”女儿总是这么说。
何建国嘴上说着“乱花钱”,心里却比谁都甜。
他走到阳台,看着楼下小花园里几个正在下棋的老伙计,心里盘算着,等明天女儿一回来,就让她陪着自己去楼下溜达一圈,好好让他们羡慕羡慕。
02
周六一整天,何建国都坐立不安。
早上八点,他就把饭菜都准备好了,时不时地就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九点半,他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去车站。
可就在这时,他想给女儿打个电话,问问她上车没,电话却没人接。
他心里嘀咕,可能是在车上睡着了,没听见。
等到十点半,女儿还没回来。
何建国有点慌了,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听筒里依然是那个冰冷的、无人接听的“嘟嘟”声。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了他的心。
他安慰自己,兴许是医院临时有事,把她叫回去了。护士这工作就没个准点。
他又等了一个小时,期间打了七八个电话,全都没人接。
何建国再也坐不住了。他抓起钥匙就往外冲,直奔长途汽车站。
售票窗口的人告诉他,静海市过来的那班车,十点零五分就到站了,没晚点。
何建国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门口,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起女儿同事的电话,也想不起她那个小区的具体物业电话。他只有一个地址,一个他只去过两次的、女儿在静海市的家。
他疯了一样冲上最近一班去静海市的大巴。
两个小时的车程,他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不停地拨打女儿的电话,每一次无人接听,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下午两点多,他终于站在了嘉禾小区12栋的楼下。
这是一个崭新的高层小区,比他住的那个老破小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可此时的何建国,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
他冲上七楼,拼命地敲着703的门。
“嘉欣!何嘉欣!你开门啊!是爸来了!”
他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防盗门上,隐约能听到屋里传来女儿手机的铃声。
她在里面!她肯定在里面!为什么不开门?
何建国的手开始发抖,他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板,嗓子都喊哑了,可门内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邻居被惊动了,有人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他。
“叔叔,您找谁啊?这么敲门会影响到别人的。”
“我找我女儿!她住这里!她电话打不通,不开门啊!”何建国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邻居帮他找到了物业的电话。物业联系上了房东。
半个小时后,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大串钥匙,不情不愿地赶了过来。
“搞什么啊,我还在睡午觉呢。”房东一边抱怨,一边找着钥匙,“小何这姑娘平时挺文静的,怎么回事啊?”
何建国没力气回答,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那扇即将打开的门上。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你自己进去吧,我……”房东的话还没说完,就愣住了。
一股奇怪的味道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何建国一把推开房东,踉跄着冲了进去。
“嘉欣!”
客厅里很整齐,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异样。
他看到了。
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女儿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粉色睡衣,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头发散乱着,遮住了半张脸,身体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
何建国感觉自己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了。
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哭喊,只是双腿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03
陈宇赶到现场的时候,楼道里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个跪在地上的老人。老人背对着门口,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陈宇心里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年轻警员小王说:“先把家属扶到外面去,叫法医和技术队的人仔细勘查。”
他自己则戴上手套和鞋套,走进了案发现场。
作为市刑侦支队的副队长,陈宇见过太多的人间惨剧。但每一次面对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他心里依然会感到沉重。
死者何嘉欣,25岁,市中心医院的护士。面部有淤青,颈部有明显的扼痕,初步判断是窒息死亡。现场有打斗的痕迹,一张椅子被推倒在地,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也碎了。
没有明显的入室盗窃痕迹,死者的钱包和手机都在沙发上。
“情杀?仇杀?”陈宇脑子里迅速闪过几个可能性。
法医的初步结论很快出来了,死亡时间大概在周五的深夜到周六的凌晨之间。
“陈队,”小王走了过来,脸色有些凝重,“我们和死者的父亲何建国谈过了。他说,他女儿最近刚和男朋友分手,叫周阳。据何建国说,那个周阳控制欲很强,分手的时候闹得很难看,还威胁过他女儿。”
陈宇点了点头:“查这个周阳,所有的资料,现在在哪里,立刻找出来。”
调查很快就有了进展。
周阳,26岁,在一家小贷公司上班,和何嘉欣是大学同学,谈了三年恋爱,一个月前分的手。
根据何嘉欣同事的反映,周阳这个人脾气不太好,分手后还来医院纠缠过几次,当众让何嘉欣下不来台。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个前男友。
当天晚上,正在一家酒吧里跟朋友喝酒的周阳,被警察带回了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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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里,周阳一脸的不耐烦和嚣张。
“警察同志,你们搞错了吧?我跟何嘉欣早就分手了,她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翘着二郎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陈宇坐在他对面,眼神锐利如鹰。
“周五晚上十一点到周六凌晨三点,你在哪里?”
“在家啊,睡觉。”周阳答得很快。
“有谁能证明?”
“我一个人住,谁能证明?难道我睡觉还得开个直播?”周阳嗤笑一声。
“我们查了你的通话记录,周五晚上十点半,你给何嘉欣打过一个电话,她没接。之后你又连续发了十几条微信,内容……很不好听。”陈宇把打印出来的微信聊天记录推到他面前。
周阳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喝了点酒,骂她几句怎么了?犯法吗?她劈腿甩了我,我骂她都是轻的!”
“劈腿?”陈宇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对!她肯定是傍上大款了!不然凭她那点工资,能用得起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背得起好几千的包?”周阳的语气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我早就跟她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她那些事儿,早晚得出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无论陈宇怎么审问,周阳都一口咬定自己当晚在家睡觉,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又有强烈的作案动机。
在所有人看来,他就是头号嫌疑人。
陈宇下令,将周阳暂时拘留,同时,技术队那边也在加紧对现场提取到的所有痕迹进行DNA比对。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案子,可能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04
第二天下午,法医的正式鉴定报告送到了陈宇的办公桌上。
他翻开报告,前面的内容都和初步判断一致:死者何嘉欣,死于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吻合。
但当他看到最后一页的DNA检测结果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报告显示,在何嘉欣的指甲缝里、睡衣的撕扯痕迹上,以及现场提取到的几处关键血点中,法医总共检测出了至少三名不同男性的DNA信息!
陈宇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意味着,案发当晚,在那个小小的公寓里,可能不止一个凶手。
更让他震惊的是,报告的最后一行清清楚楚地写着:经过与嫌疑人周阳的DNA样本比对,上述所有检材中的DNA分型,均与周阳不符。
这个结果,像一颗重磅炸弹,将整个专案组之前的调查方向炸得粉碎。
“陈队,这……这怎么可能?”小王看着报告,满脸的不可思议,“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周阳,怎么会跟他没关系?”
陈宇没有说话,他靠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川字。
多个作案者?还是说,何嘉欣的私生活,远比她父亲和同事们描述的要复杂得多?
周阳被释放了。
临走前,他看着陈宇,冷笑了一声:“我就说了,不是我。你们警察也就这点本事。”
陈宇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他现在面临的,是一个更加棘手的局面。他们有三个看不见的凶手,却没有一张清晰的脸。那三份DNA样本,在全国数据库里比对了一圈,没有任何匹配的结果。
这意味着,凶手很可能没有前科。
案子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唯一的突破口,又回到了何嘉欣的社会关系上。
陈宇带着小王,再次找到了何建国。老人这几天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头发白了大半,眼神空洞,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死寂的悲伤里。
“何师傅,您再好好想想,嘉欣除了周阳,还有没有跟其他什么人走得比较近?或者,有没有跟谁结过怨?”陈宇的语气尽量放得轻柔。
何建国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半天,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女儿很乖的,她每天就是医院和家两点一线,她能得罪谁啊……”
说着说着,他又开始掉眼泪。
从何建国这里问不出新的线索,陈宇只好再次走访了何嘉欣工作的医院。
护士长和同事们都对何嘉欣的死感到惋惜和震惊。在她们眼里,何嘉欣工作认真负责,性格虽然有些内向,但待人真诚,从不与人交恶。
“不过……”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想了想,犹豫着说,“我好像听嘉欣提过一嘴,说她最近手头有点紧,好像是家里有什么事要用钱。但具体什么事,她也没细说。”
缺钱?
陈宇立刻让小王去查何嘉欣所有的银行账户流水。
结果却让人意外。何嘉欣名下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工资卡,每个月除了固定的开销,都会准时打一笔钱到她父亲的账户上。另一张卡里,却有十五万的存款,而且这笔钱是在三个月前,由一个陌生账户一次性转入的。
一个节俭孝顺、会因为手头紧而发愁的年轻护士,卡里却凭空多出了十五万。
这太不正常了。
陈宇立刻让人去追查那个转账的陌生账户。
然而,调查结果再次让他们失望了。那个账户是一个用假身份信息开的空壳账户,钱一到账,就被人在不同的ATM机上分批取走了。
线索,又断了。
05
时间一天天过去,案子毫无进展。
媒体的报道从最开始的铺天盖地,渐渐变得无人问津。市民们的议论,也从最初的义愤填膺,变成了茶余饭后的几句叹息。
只有何建国,还日复一日地坚持着。
他每天早上都会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来到市公安局门口,不哭也不闹,就带着一个小马扎,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从上班到下班,像一尊望眼欲穿的石像。
专案组的每一个人,每次进出大门,看到那个佝偻的背影,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陈宇的压力最大。他好几次想去劝何建国回家等消息,可话到嘴边,看着老人那双充满血丝、满是期盼的眼睛,他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案子上。
他带着人,把何嘉欣的社会关系网像筛子一样筛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把她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甚至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患者家属都查了个底朝天。
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那三份神秘的DNA,就像三道无法逾越的高墙,把真相死死地关在了里面。
这天深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陈宇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现场的照片、物证的清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物证清单上一个不起眼的项目上:一个陈旧的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他之前看过,里面都是一些何嘉欣抄录的护理知识和一些心情随笔,没什么特别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刑警的直觉,让他决定再看一次。
他起身走到证物室,申请取出了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一只可爱的卡通猫,和这起残酷的凶杀案格格不入。
陈宇一页一页地翻着,女孩娟秀的字迹记录着她的成长和烦恼。他看得有些出神,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的护士,在下班后,坐在这灯下,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心事。
当他翻到中间某一页时,手指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厚度。
他停了下来,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在书页的夹缝中探了探。
里面有东西!
他的心跳瞬间加速,用镊子轻轻地将那个东西夹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
陈宇屏住呼吸,缓缓地展开。
是一张消费凭条。
静海市最高档的法式餐厅,“Le Ciel”,天空之城。
消费日期,是案发前一个月。
消费金额,八千六百元。
陈宇的眉头紧紧皱起。一个为几百块钱房租发愁的女孩,怎么会去这种地方消费?
他把凭条翻了过来。
背面,有两行字,是何嘉欣的笔迹。
上面一行,是一个名字。
下面一行,是一个手机号码。
陈宇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一行名字上,他拿着凭条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认识。
不,应该说,在静海市,几乎没有几个人不认识这个名字。
他不是之前排查的任何一个嫌疑人,他甚至不应该和何嘉欣这样的普通女孩有任何交集。
陈宇感到一阵脊背发凉,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快步走回办公室,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喂,局长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震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我可能知道,我们都搞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