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队,现场勘查完了,初步判断……符合自缢特征,没有搏斗痕迹。” 年轻的警员刘畅摘下乳胶手套,声音里带着一丝初见死亡的紧绷。
老旧的出租屋里,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冰。
被称为“秦队”的秦峰没有立刻回应,他那双看过太多人情冷暖的眼睛,正盯着窗台上一点不起眼的刮痕。
那是一道崭新的,被什么硬物撬过的痕迹。
他沉默了半晌,转过头,对刘畅说了一句让他往后许久都忘不掉的话。
“小刘,记住,人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有时候,人死了,却不一定只是为了钱。”
这一切,都得从三天前,张悦挂断的那一通电话说起。
01
云州市CBD的华科大厦28楼,空气里都飘着咖啡和打印机墨水的混合味道。
项目经理张悦正在会议室里,用激光笔指着PPT上的一个数据拐点,语速快而不乱:“……所以,下个季度的KPI重点,要放在用户留存上,我要求三天内,市场部和技术部拿出一个联合方案。”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利而精准。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是她的助理,探进半个头,脸上带着几分为难:“悦姐,外面……有两位警察同志找你。”
“警察?”张悦眉头一蹙,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那个倒霉下属在外面惹事了。
她对众人说了声“暂停十分钟”,踩着高跟鞋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站着一老一少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年长的那个国字脸,眼神沉静,年轻的那个则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打量。
“你好,是张悦女士吗?”老警察秦峰开口,声音很平稳。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张"悦心里有些不悦,公司里人来人往,被警察找上门,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秦峰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侧了侧身:“方便借一步说话吗?关于你弟弟张航的事。”
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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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的心猛地一沉。
三天前那场不愉快的通话瞬间涌上脑海,难道那小子真干了什么违法的事?
她将两人带到一间空着的小会客室,关上了门。
“我弟弟他……怎么了?”
秦峰看着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最后一次和他联系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周二下午。”张悦定了定神,“电话里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因为什么事吵架?”年轻警员刘畅拿出本子和笔。
“他要钱,”张悦的语气冷了几分,“为了买婚房,找我借二十万,我没同意。”
她看到对面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那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秦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选择了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张悦女士,请你冷静一点。今天上午十点,我们在城西的阳光小区一间出租屋内,发现了你弟弟张航的……尸体。”
“尸体?”张悦的耳朵嗡的一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谁的尸体?”
“你弟弟,张航。”秦峰一字一句地重复,声音清晰而残忍,“初步判断是上吊自杀,死亡时间……大约在两天前。”
张悦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她扶着桌子的手在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那句“上吊自杀”在她脑子里疯狂地回响、放大。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张航那小子,从小就要强,爱面子,上周还在电话里吹嘘自己刚拿了项目奖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是不是搞错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我弟弟他好好的,怎么会自杀?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们是根据他钱包里的身份证确认的身份。”刘畅低声说,“现场……也找到了一封遗书。”
遗书。
这两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张悦紧绷的神经。
她腿一软,整个人顺着桌子滑坐在了地上,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02
三天前,那个烦躁的周二下午。
“姐,你就帮我这一次,最后一次!”电话里,张航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恳求,“晓雯家里说了,必须在云州有套房才肯结婚,我们看好了,首付还差二十万,我手上这点钱……真的不够。”
张悦正核对着一份项目预算表,被他吵得头疼:“不够就再等等,你才毕业几年?二十万,你当是二十块钱?”
“等不了了!晓雯她……她可能怀孕了,再说了,现在房价一天一个样,再等下去首付都凑不齐了!”
又是晓雯。
张悦心里一阵无名火起:“张航,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那个女人不适合你!她看上的不是你的人,是你的钱,是你能不能给她买房买车!”
“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晓雯!她不是那样的人!”张航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别侮辱她!”
“真心相爱?”张悦冷笑一声,“真心相爱会逼着你一个刚工作没几年的程序员,去凑够一百万的首付?我帮你垫了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你工作后换手机、换电脑,哪次不是我掏钱?现在一张嘴就是二十万,张航,你把我当什么了?提款机吗?”
她自己的房贷每个月就要还一万多,女儿的钢琴课、英语班,哪样不是嗷嗷待哺的账单?丈夫的公司去年效益不好,年终奖都打了对折,她每天在公司累死累活,哪敢有半点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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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个意思……姐,我以后会还你的,我发誓!”
“你拿什么还?你每个月那点工资,够你和晓雯吃喝玩乐吗?”张悦越说越气,话也越来越重,“我告诉你,这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你想结婚,就自己想办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
死一样的沉默。
良久,张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张悦从未听过的冰冷和陌生:“好,姐,我明白了。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累赘。”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张悦烦躁地把手机扔在桌上,她以为这和过去无数次的争吵一样,过两天,弟弟气消了,自然会再嬉皮笑脸地打过来。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他们姐弟俩最后一次通话。
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天已经黑了。
云州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车水马龙,繁华喧嚣,可这一切都与张悦无关。
她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走在人行道上。丈夫赶过来,扶着她的胳膊,不停地安慰着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弟弟张航从小到大的样子。
那个跟在她身后,甩着鼻涕要糖吃的小屁孩。
那个第一次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兴奋地跳起来把她抱住的半大少年。
那个工作后领了第一份薪水,给她买了一支昂贵口红的年轻男人。
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为什么?
就因为那二十万吗?难道二十万,比他的命还重要吗?
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脏。如果哪天她不把话说得那么绝,如果她答应先凑几万块给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03
案件的调查程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秦峰和刘畅首先要找的,是张航的女友,晓雯。
在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里,他们见到了这个女孩。长发,白裙,化着淡妆,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他……他就是被他姐姐逼死的!”晓雯一开口,就将矛头死死地指向了张悦,“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就因为房子的事……阿航说,他姐姐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图他家的钱,死活不肯借钱帮忙。”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擦着眼泪,声音哽咽:“警察同志,你们是不知道,阿航他有多爱我。他说,这辈子一定要让我住上自己的房子,不让我受一点委屈。前几天,他到处借钱,朋友、同事,能借的都借了,可还是差一大截。”
“他最后的希望就是他姐姐了,他说他姐姐从小最疼他。”晓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谁知道,他那个姐姐心那么狠!不仅不借钱,还在电话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累赘,说我是拜金女……阿航他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他怎么受得了这个刺激?”
刘畅奋笔疾书,将晓雯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从她的描述里,一个被亲情逼上绝路的痴情青年形象跃然纸上。
秦峰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敲,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凄楚的女孩,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和张航,最近吵过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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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雯的哭声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摇头:“没有,我们感情一直很好,从来不吵架。”
“是吗?”秦峰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们走访了你们的邻居,有位阿姨说,最近半个月,几乎天天晚上都听到你们房间里有激烈的争吵声,有一次还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
晓雯的脸色瞬间白了。
她攥紧了手里的纸巾,辩解道:“那是……那是情侣间的小打小闹,拌拌嘴很正常……都是因为房子的事,我压力大,他也压力大,偶尔会说几句气话,但我们很快就和好了。”
问询结束,走出咖啡馆,刘畅忍不住说:“秦队,这个晓雯的话,感觉不太对劲,前后矛盾。”
“何止是矛盾。”秦峰吐出一口烟圈,“一个真正沉浸在悲痛里的人,眼神是散的,思维是乱的。而她,从头到尾,逻辑清晰,目标明确,句句不离‘张悦逼死了张航’。这不叫悲伤,这叫撇清关系。”
“那……张航的死,会跟她有关系吗?”
秦峰摇摇头:“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走,去他公司看看。”
04
张悦连夜坐高铁回了老家。
迎接她的,不是父母的安慰,而是劈头盖脸的一巴掌。
“你还有脸回来!”母亲王秀芬的眼睛又红又肿,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是你!是你逼死了你弟弟!你这个天杀的白眼狼!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指望你帮扶你弟弟一把,你倒好,见死不救啊你!”
父亲张建国坐在一旁,一个劲地抽着闷烟,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悲愤,他指着门口,声音沙哑地吼:“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弟弟的葬礼,你也不配参加!”
张悦捂着火辣辣的脸,心如刀割。
她知道父母重男轻女,从小到大,家里所有好东西都是弟弟的。她考上大学,他们嫌学费贵,是她自己去申请助学贷款,大学四年靠兼职和奖学金撑过来的。
可现在,在他们眼里,自己俨然成了一个害死亲弟弟的凶手。
“爸,妈,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试图解释。
“我们想的那样?”王秀芬冲上来,捶打着她的后背,“晓雯都跟我们说了!就是因为你不肯借那二十万,航航才想不开的!二十万啊!你又不是拿不出来,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啊!那可是你亲弟弟啊!”
晓雯。
又是晓雯。
这个女人,在弟弟死后,第一时间不是安慰两位老人,而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身上。
接下来的时间,张悦陷入了亲情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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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六婆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有假惺惺安慰的,有义正言辞指责的,话里话外,都把她当成了那个冷血无情的姐姐。
“小悦啊,不是我说你,你弟弟都开口了,你怎么能不帮呢?”
“是啊,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亲情都没了。”
“以后你爸妈怎么办哦,你可得好好孝顺他们……”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在张悦的心上反复切割。
深夜,她一个人蜷缩在老房子的旧沙发上,无法入睡。
她开始疯狂地回忆和弟弟有关的一切细节,试图找出他自杀的真正原因。
她不相信,仅仅因为二十万,那个阳光开朗的弟弟就会走上绝路。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
大概一个月前,张航给她打电话,兴奋地说自己刚换了一块新手表,是瑞士名牌,花了他两个月的工资。
当时她还说了他几句,让他花钱别大手大脚。
可现在仔细一想,不对劲。
张航是个程序员,工资虽然不低,但两个月的工资至少也要三四万,他哪来这笔钱?他不是一直在为首付发愁吗?
还有,他最后一次和自己通话时,背景音很嘈杂,似乎不是在公司或者家里,倒像是在……KTV之类的娱乐场所。
一个个微小却违和的细节,像拼图碎片一样,在她脑中浮现。
张悦猛地坐直了身体,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念头,渐渐成形。
05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里,灯火通明。
秦峰和刘畅正在整理张航的案卷材料,准备结案。
所有的证据似乎都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张航为婚房首付发愁,向亲姐姐借款遭拒,加上女友的压力,一时想不开,选择轻生。遗书上的字迹也经过鉴定,确系本人所写,内容也大多是对父母的愧疚和对现实的绝望。
“唉,又是一个被房子压垮的年轻人。”刘畅叹了口气,把最后一份走访记录归档。
“通知家属明天来办手续,把遗物领走吧。”秦峰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这个案子虽然简单,但背后折射出的家庭和社会问题,却让他感到一阵压抑。
就在这时,负责清理张航出租屋遗物的协警抱着一个纸箱走了进来。
“秦队,这是死者的一些私人物品,你看……”
秦峰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在地上。
刘畅开始做最后的清点登记,衣服、书籍、充电器、一个常用的背包……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就在他准备封箱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箱底一个硬邦邦的物件。
他拿出来一看,是一部很旧的国产安卓手机,屏幕上还有几道裂纹,看样子已经用了好几年了。
“咦?”刘畅有些奇怪,“他不是用的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吗?怎么还有个这么旧的?”
“可能是备用机吧。”秦峰随口应了一句。
刘畅出于职业习惯,按了一下开机键,没想到屏幕竟然亮了,电量还有百分之二十。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部手机,竟然没有设置锁屏密码。
他随手点开了相册。
相册里的照片不多,前面是一些风景和自拍,都很正常。
可当他划到最后,看到最新保存的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时,他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瞬间收缩。
拿着手机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抬起头,声音干涩地喊了一声:“秦……秦队,你……你快过来看一下这个!”
秦峰看他脸色不对,皱着眉走了过来,接过手机。
只看了一眼,秦峰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所有的沉稳和疲惫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骇然。
办公室里原本轻松下来的气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
秦峰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像鹰一样死死地盯着屏幕,他猛地抬起头,对着刘畅厉声喝道:“立刻联系技术科!查这部手机的全部通话记录和基站定位!快!”
他紧接着抓起自己的手机,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白,迅速拨出一个号码。
“指挥中心吗?西城分局秦峰!阳光小区上吊案有重大发现!”
他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冲击,一字一句地,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办公室。
“这案子,不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