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市法医中心解剖室,灯火通明,冷气开得比平时更足。
老张摘下口罩,满脸困惑地摇了摇头,将一份初步报告递给了身边的周正。
“老周,我干了三十年,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案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解释的疲惫和挫败。
“死者就像是睡着了,所有生命体征都是在同一瞬间自然停止的。”
“如果这不是一场意外……”
老张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那凶手的手段,简直是艺术。”
这一切,都得从三天前那个看起来再也普通不过的清晨说起。
01
安海市的初秋,空气里还带着夏末的燥热。
周正把车停在“瀚海天辰”小区的地下车库时,已经是上午九点。
“瀚海天辰,安海市最高档的楼盘之一,一平米顶我半年工资。”
年轻的搭档张亮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咋舌。
周正没说话,只是揉了揉因宿醉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昨晚儿子学校的老师又打电话来告状,说他上课跟同学打架,老婆在电话里哭,他在外面陪客户喝酒,一地鸡毛。
受害者的家在17栋B座2101。
电梯间光洁如新,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
开门的是房主,也是报案人,曹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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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上去二十九岁的样子,穿着一身质地很好的灰色居家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这是一个英俊且极为体面的男人。
他的脸上带着清晰可见的悲伤,但眼神却异常冷静,逻辑清晰地将周正和张亮引了进去。
“警察同志,辛苦了。”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这是一套装修极简却处处透着昂贵的房子,大平层,视野开阔,几乎一尘不染。
周正的目光扫过客厅,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就像家居杂志里的样板间。
“我妻子……米莱,就在卧室里。”
曹斌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指了指主卧的方向,眼圈瞬间就红了。
“早上八点,我做好早餐叫她起床,一直没有回应。”
“我进去的时候,她就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凉了。”
他说这话时,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主卧的床上,一个年轻女人安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丝被。
她长得很漂亮,即使毫无生机,也能看出曾经的明媚动人。
她的表情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像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现场勘查的同事已经工作了一阵,他们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对尸体进行初步检查。
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外伤,没有呕吐物,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周正走到曹斌身边,递过去一支烟,被他摆手拒绝了。
“曹先生,节哀。”
周正公式化地安慰了一句,然后开始询问,“昨晚,您太太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
曹斌摇摇头,陷入了回忆。
“她最近在做一个家居改造的视频系列,有点累,睡得比较早。”
“大概十点钟,她就睡下了,我还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
“她有心脏病或者其他突发性疾病的病史吗?”
张亮在一旁拿着本子记录。
“没有,莱莱的身体一直很好,我们每年都做体检,所有指标都非常健康。”
曹斌的称呼很亲昵,莱莱。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
“周警官,请你们一定要查清楚,她到底是怎么了。”
周正看着他,这个男人表现得无懈可击。
悲伤,但没有崩溃;痛苦,但保持着理智。
对于一个刚刚失去挚爱的丈夫来说,他冷静得有些过分了。
也许,这就是一个高智商工程师该有的样子。
周正心里想着,但多年的刑侦直觉,却让他闻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味道。
02
接下来的两天,调查工作按部就班地展开。
周正和张亮首先走访了瀚海天辰小区的邻居。
住在2102的,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姓林。
“曹斌和米莱?”
林教授一听到这两个名字,立刻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多好的一对孩子啊,怎么就……”
“您跟他们熟吗?”
“不算特别熟,但在电梯里经常碰到。”
林教授回忆道,“那个叫米莱的女孩子,总是笑眯眯的,特别有礼貌,每次见都主动打招呼。”
“曹斌就稳重一些,话不多,但你看得出来,他特别疼他爱人。”
“怎么看出来的?”
周正追问。
“细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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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教授说,“米莱手里从来不提重东西,大包小包永远是曹斌拿着。下雨天,伞永远是朝着米莱那边歪的。有时候米莱在小区里拍她那些视频,曹斌就在不远处看着,那眼神,啧啧,我们这些老头子都羡慕。”
物业的保安也证实了这一点。
“曹先生和曹太太是我们小区的模范夫妻,从来没听他们红过脸,进进出出都是手牵着手。”
“也没见过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来找他们。”
似乎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一对完美的伴侣,他们的生活就像一个无菌的玻璃罩,隔绝了外界一切的风雨和尘埃。
随后,周正见了米莱的父母。
两位老人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米莱的母亲一看到周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我女儿命苦啊!警官,她才28岁啊!”
老太太哭得喘不上气。
“阿姨,您节哀。我们想了解一下米莱和曹斌的夫妻关系怎么样?”
“好,那还能不好吗?”
米莱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开口了,声音沙哑。
“斌子这个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他是我们单位大总工的儿子,从小就是学霸,脑子特别聪明。”
“他和我家莱莱是高中同学,从那时候就喜欢我们莱莱,追了好多年。”
“结婚这几年,他对我们莱莱,那真是没话说。我们莱莱什么家务都不用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斌子在后面支持着。莱莱喜欢当什么家居博主,那些设备、材料,都是斌子给她买的,熬夜帮她剪片子。”
米莱的母亲补充道:“上个月莱莱过生日,斌子瞞着我们所有人,在市中心包下了一块大屏幕,放了一整天莱莱的照片,跟求婚一样。我女儿回来跟我说,妈,我这辈子嫁给曹斌,真是太幸福了。”
幸福。
周正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一个感到无比幸福的女人,在一个普通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
张亮那边,对夫妻二人的财务状况和通讯记录也做了初步排查。
结果同样是“完美”。
他们没有一分钱外债,反而有不少存款和理财。
曹斌作为精密仪器工程师,收入极高。
米莱作为小有名气的家居博主,收入也不菲。
他们的通话记录干净得像一张白纸,除了工作伙伴和家人,几乎没有私人来往。
曹斌没有暧昧短信,米莱也没有可疑电话。
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米莱的死,纯属意外。
03
第一次尸检报告出来了。
周正一字一句地看着结论,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死者心血管、脑部、呼吸系统等关键器官均未发现致命性病变。血液、胃容物中未检测出常见毒物、药物成分。体表无任何伤痕,无暴力侵犯迹象……”
报告的最后,法医老张用一种不确定的口吻写道:“综合现有检测结果,暂定为‘心源性猝死’,但具体诱因不明,建议进行更深度的病理学和毒理学分析。”
“诱因不明?”
张亮看着报告,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每年体检都健康的人,怎么会突然就心源性猝死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周正将报告拍在桌上,“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没了。”
他拿起电话,直接拨给了曹斌。
“曹先生,有一件事需要跟你核实一下。米莱小姐生前,有没有服用过什么特殊的保健品,或者接受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治疗?”
电话那头的曹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非常疲惫但依旧清晰的语气回答。
“没有,周警官。莱莱很注重养生,但她只相信食补,从不吃任何保健品。至于治疗,更没有了,她连感冒都很少得。”
“好的,打扰了。”
周正挂了电话,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这个曹斌,太完美了。
他提供的所有信息,都与警方的调查结果严丝合缝。
他表现出的悲伤和对妻子的爱意,连米莱的父母都深信不疑。
可周正总觉得,这完美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层冰冷的、看不见的东西。
“头儿,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
张亮有些动摇,“也许……就真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呢?”
“意外?”
周正冷笑一声,“张亮,我干了二十年刑警,见过各种各样的意外。但从来没有哪一场意外,会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继续查!”
周正的语气不容置疑,“把他们夫妻俩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资料都给我调出来!我不信一个人的人生会是一张白纸!”
调查陷入了僵局。
而曹斌,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始为米莱准备后事。
他亲自挑选了墓地,是米莱生前最喜欢去的一片郊野公园附近。
他为米莱选了一张笑得最灿烂的遗照。
他还开始整理米莱的遗物,将她所有的视频作品、插画手稿都仔细地分类归档,说要为她办一个纪念展。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封写给亡妻的深情情书。
他越是这样,周正心里的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04
转机,出现在一次看似毫无意义的排查中。
张亮在整理米莱的网络浏览记录时,发现了一个被加密的文件夹。
这引起了他的警觉。
在技侦同事的帮助下,文件夹被打开了。
里面不是什么出轨的证据,也不是什么秘密的账户,而是一个私密的医疗咨询论坛的对话记录。
时间跨度长达一年。
米莱一直在论坛上,用一个匿名的身份,咨询一种极其罕见的遗传性神经系统疾病。
这种病的初期症状很不明显,可能只是偶尔的头晕和手脚发麻。
但随着病程发展,会逐渐影响运动功能,最终导致呼吸系统和心跳骤停。
而且,这种病,目前的医学手段很难在常规体检和尸检中发现。
“头儿!你看!”
张亮兴奋地把笔记本电脑推到周正面前,“米莱很可能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她是病发去世的!”
这个发现,似乎能解释一切了。
一个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时日无多的女人,为了不让家人担心,选择了隐瞒。
她的丈夫,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如果知道,那么他这段时间的“完美”表现,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送妻子最后一程。
如果不知道,那他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的受害者。
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将这起案件,从“刑事”的范畴,推回了“意外”的轨道。
周正立刻带上张亮,再次找到了曹斌。
这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曹斌的公司,一家位于高新区的生物科技研究所。
曹斌穿着白色的研究服,气质更显清冷。
当周正将打印出来的论坛记录放在他面前时,曹斌的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他扶了扶眼镜,拿起了那几张纸。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
周正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微表情。
终于,曹斌看完了。
他将纸张轻轻地放在桌上,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也充满了周正所以为的“真相大白后的震惊与痛苦”。
“她……她竟然……”
曹斌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敢相信。
“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一个字。”
他摘下眼镜,用力地揉着眉心,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这是一个丈夫在得知妻子隐瞒了绝症后的正常反应。
痛苦,自责,心疼。
一切都合情合理。
连周正,都几乎要相信了。
他甚至开始为自己之前的怀疑,感到一丝愧疚。
也许,他真的想多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的爱情和可怜的意外。
05
案件的调查方向,因为这个“绝症”的发现,彻底扭转了。
队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准备将案件以“因病猝死”定性,然后归档。
只有周正,心里那块石头还是悬着。
他同意了这个结论,但在结案报告上签字的时候,他犹豫了。
“把现场所有物证的照片,再给我调出来看一遍。”
他对张亮说。
张亮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整整一个下午,周正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几百张现场照片。
从客厅的沙发,到厨房的灶台,再到卧室的每一个角落。
照片很多,很杂,也很无聊。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一张拍摄卧室床头柜的特写照片,让他停住了。
照片上,是一个设计简约的玻璃水杯,旁边是一个正在工作的加湿器。
这是曹斌说过,他为米莱倒的那杯温水。
杯子里的水已经没有了,杯底留下了一圈淡淡的水渍。
很正常。
周正的目光本来已经要移开了,但他忽然觉得,那圈水渍的形态,有些奇怪。
它不像普通水渍那样均匀散开,边缘处,似乎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像是结晶一样的痕迹。
他想起了第一次勘查现场时,空气中飘过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医院消毒水的淡薄气味。
当时现场人多,气味很杂,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者就是房间主人用的某种清洁剂的味道。
现在想来,那味道和曹斌这个精密仪器工程师的身份,以及他书房里那些深奥的化学书籍……
一个疯狂的,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正脑中的迷雾。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立刻抓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拨给了法医中心的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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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别睡了!马上对死者肺部组织切片做一次深度元素分析!”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电话那头,老张被他没头没尾的话搞得一头雾水:“老周你疯了?常规毒理学检测都做烂了,什么都没有!你还想查什么?”
“别问那么多!”
周正吼道,“重点检测……检测所有惰性气体的残留!尤其是氩气!”
“氩气?那玩意儿无色无味无毒,怎么可能……”
周正没有解释,他挂断电话,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那张水杯的照片,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嘴里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不是人,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