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河南的生活和故事,点关注、不迷路!
本文作者:李志辉
推荐理由:读这篇文章,您一定慢慢读、慢慢品,别着急,留出足够的阅读时间。
![]()
暮色漫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三奶奶家的烟囱没像往常那样冒烟。先是二婶踮着脚往院里望,接着隔壁的三叔公也拢着手站在墙根——村里的老人都懂,这是“走了”的征兆。
果然,没过一袋烟的功夫,三奶奶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三爷爷弓着背出来,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叫大侄子来,他奶奶……”话没说完,手里的旱烟杆“啪嗒”掉在地上,烟锅里的火星子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灭了。
那是1987年的秋末,我十六岁。在豫西的这个小村庄里,“老人走了”是比收麦子更郑重的事。
当天黑透时,三奶奶家的院子已经被火把照得通亮,穿蓝布褂子的婶子们端着木盆进出,堂屋里传来“哗啦哗啦”撕白布的声音——那是连夜赶制孝服。
我扒着门框往里瞅,看见二奶奶正用剪刀铰麻布,剪刀尖挑着布丝,一缕一缕垂下来,像谁把天上的云扯了块边角料。
![]()
一、灵前的灯
停灵要三天。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已经立起了灵棚。四根竹竿支起个方架子,顶上蒙着大白布,布角垂到地上,被风一吹,呼啦啦地响。棚中间摆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三奶奶的黑白遗像——是她六十岁时在镇上照相馆拍的,穿件的确良碎花袄,嘴角抿着笑。
遗像前是长明灯,铁制的灯盏里盛着菜籽油,灯芯是用棉线搓的,火苗黄豆大小,风吹不晃,据说是“引魂灯”,不能灭。
灯旁边是香炉,插着三炷香,香灰积了一寸厚也没人敢动,说那是“香火不断”。
供品是早就备好的。五个白面馒头,馒头顶上点着红点,像小姑娘的脸蛋;一碟苹果,是托人从县城供销社捎的,红得发亮;还有一碗小米饭,上面插着双红筷子——筷子不能插太深,说深了是给活人吃的,浅了又怕祖宗夹不住。
最特别的是“倒头肉”,一块巴掌大的五花肉,煮得半熟,皮朝上摆着,旁边放把小刀,三叔公说这是给“阴间的差役”留的,免得他们为难老人。
孝服是按辈分分的。三奶奶的儿子儿媳穿“重孝”,麻衣孝帽,鞋上蒙白布,连鞋尖都要包严实;孙子孙女们穿“轻孝”,白褂子白裤子,帽子上缀块红布(说是“喜丧”,老人过了七十岁,孙辈戴红能冲喜);我们这些远房侄孙,就只在胳膊上戴块白布条,布条上别根麻线。
我妈给我戴布条时,特意把麻线系成活扣,说“出了殡就摘,别带到家里”。
哭丧是重头戏。天刚亮,三奶奶的大女儿就趴在灵前哭开了,哭声先是细若游丝,像春蚕啃桑叶,接着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号啕:“我的娘啊,你咋不等我再给你梳回头啊……”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拍着大腿,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孝帽歪在一边,露出花白的头发。
旁边的婶子们也跟着抹泪,有的用围裙擦脸,有的拿手帕捂嘴,哭腔里夹着“唉,好人命苦”的叹息。
后来我才知道,哭丧不光是伤心,还要“哭事由”——从老人小时候怎么受苦,到拉扯孩子多不容易,再到临走前想吃啥没吃到,一桩桩一件件,像唱山歌似的,得让街坊邻居都听见,这才是“孝顺”。
![]()
二、守灵的夜
守灵要守三个晚上。头一晚,灵棚里挤满了人。男人们蹲在灵棚外的石磨上抽烟,低声说着话;女人们围着灵桌坐,纳鞋底的纳鞋底,搓麻绳的搓麻绳,谁也不高声。
三爷爷坐在灵桌旁的草席上,背对着我们,脊梁骨像块被雨打湿的木板,直挺挺的。他面前摆着个粗瓷碗,碗里是白酒,喝一口,咂咂嘴,再往地上洒一点,说“老婆子,陪我喝口”。
到了后半夜,寒气从地缝里钻出来,火把的光也弱了。我爸让我去厢房睡,可我舍不得走——灵棚角落里,有个瞎眼的老道士正盘腿坐着念经。
他穿件褪色的道袍,手里摇着铜铃,“叮铃叮铃”的声音混着经文,像山涧里的水,一波一波漫过耳朵。经文我听不懂,只听见“南无阿弥陀佛”和“太上老君”混着说,后来才知道,村里的道士都是“全科”的,佛道两家的经都能念,只要主家给的“香火钱”到位。
守灵时不能断人。谁家的老人走了,男人都要轮流来“陪夜”。我看见三叔公和几个年轻人围坐在草席上打扑克,牌是用硬纸板自己做的,“红桃”“方块”画得歪歪扭扭。他们说话声压得很低,出牌时“啪”地一拍,又赶紧捂住嘴,朝灵桌那边瞅一眼,像是怕惊扰了逝者。
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灵桌前跪着个黑影,是三奶奶的小孙子,才十岁,趴在灵前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孝服上,洇出一小块湿痕,长明灯的光映在他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
三、出殡的路
出殡那天,天没亮就开始忙活。院子里支起了两口大锅,一口煮白菜豆腐,一口蒸馒头——来送葬的乡亲都要吃碗“豆腐饭”,说吃了能沾“福气”。
男人们扛着铁锹镢头往村北的坟地方向走,要先去“打墓”;女人们则围着棺材转,往里面塞“铺盖”:三奶奶生前盖的蓝布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上面放着她的老花镜和梳了一辈子头的桃木梳子。
棺材是早就备好的。三奶奶六十岁那年,三爷爷就请邻村的木匠打了“寿材”,柏木的,在屋檐下晾了十几年,木头里的水分早就干透了,颜色深得发黑。
几个壮汉用粗麻绳把棺材捆在“龙杠”上——两根碗口粗的柳木杠子,两端套着铁环。抬棺的“八大金刚”都是村里身强力壮的后生,他们脱了棉袄,只穿件单褂,腰间系着红腰带,说是“辟邪”。
起棺时,道士突然把桃木剑往地上一插,大喊一声“起”!八个后生“嘿哟”一声,棺材离地半尺。
三爷爷扑上去想再看一眼,被人拉住了,他挣扎着,鞋都掉了一只,嗓子喊得像破锣:“让我再摸摸她的手……”。
可棺材盖早就钉死了,钉子是“子孙钉”,由长子用锤子敲,每敲一下,道士就唱一句:“一钉增福寿,二钉保平安……”。
钉子敲进去,三奶奶的小女儿突然晕了过去,旁边的婶子们赶紧掐人中,说这是“伤心过度,魂跟着走了”。
送葬的队伍像条长蛇,在土路上缓缓移动。最前面是撒纸钱的,三叔公的儿子举着个竹筐,一把一把往天上撒,黄纸铜钱“哗啦哗啦”落下来,飘在麦田里,像突然下了场金雨。
接着是举挽联的,挽联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写的,黑字白纸,“音容宛在”四个大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然后是棺材,八大金刚脚步迈得一致,龙杠压得“咯吱”响,每走三步,就要停下来,让亲属哭一阵——这叫“三步一哭,五步一拜”。
我跟在队伍后面,看见三奶奶的大儿媳扶着墙哭,哭得直不起腰,孝帽掉了,露出花白的头发。
她手里攥着根柳树枝,枝上缠着白纸条,这是"哭丧棒",说是"拄着它,逝者的魂能跟着走"。
路边站满了看热闹的孩子,手里拿着刚从地上捡的纸钱,被大人一巴掌打掉:"那是给死人的,不能拿!"
![]()
四、坟前的土
坟地在村北的高坡上,能看见整个村子的屋顶。打墓的男人们早就挖好了墓坑,长方形的,深约六尺,坑底铺着层细沙土,上面撒了五谷杂粮——麦子、豆子、玉米,说是“让逝者在阴间也有饭吃”。
棺材落坑时,道士往坑里撒了把“镇土”,是用朱砂和糯米混的,嘴里念念有词:“此地是福地,左有青龙,右有白虎,老人在此,安享太平……”
填土时,要由长子先铲第一锨土。三爷爷手抖得厉害,铁锨刚举到半空,土就全洒了。旁边的三叔公赶紧接过锨,帮他把土撒在棺材上,然后所有男丁轮流填土,铁锹碰撞声、脚步声混在一起,像首沉闷的歌。
我看见三奶奶的小孙子往坟上扔了块糖,是他昨天偷偷揣在兜里的,水果糖,用玻璃纸包着,在土里闪着光——他大概以为,奶奶在那边也爱吃糖。
坟堆垒起来后,要在顶上插“引魂幡”,一根细竹竿,挑着块红布,风一吹,红布飘得老高,像要往天上飞。道士说,这幡能“引着逝者的魂找到家”。
然后是“圆坟”,所有亲属都要用手捧把土,堆在坟顶上,把坟堆拍得圆圆的,像个馒头。
我妈拉着我的手,让我也捧了把土,土是湿的,带着草根的腥味,我把土放在坟顶上,看见三爷爷正用手抚摸着坟堆,像在摸三奶奶的脸,嘴里喃喃着:"老婆子,这下暖和了……"
回村的路上,天开始下雨,不大,毛毛雨,打在脸上凉丝丝的。送葬的乡亲们三三两两地走着,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我看见树杈上挂着串纸钱,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像谁不小心丢下的手帕。
三奶奶家的灵棚已经拆了,院子里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竹竿,立在地上,像插在土里的筷子。
后来我才明白,八九十年代的乡村葬礼,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那撕了一夜的白布,煮了半锅的豆腐,扛了十里的龙杠,撒了一路的纸钱,都是村里人用最朴素的方式,给逝者最后一份体面,给生者最后一点慰藉。
它像一场盛大的告别,把一个人的生命,安安稳稳地送进土地,也把一个村庄的人情、伦理和记忆,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如今再回村里,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疏了些。村里的葬礼也变了,有了殡仪馆的车,有了电子哀乐,连孝服都换成了一次性的。
可我总想起三奶奶出殡那天,长明灯的光映着灵棚的白布,道士的铜铃声混着哭声,还有三叔公撒纸钱时喊的那句:“路上走好——”。
那声音穿过麦田,穿过雨幕,像一根线,一头拴着尘世,一头拴着远方,把生与死,连得那么近,又那么亲。
![]()
作者简介:李志辉,笔名龚讯,本科学历,生于70年代末,文学爱好者,热衷于新闻宣传。十余年的三尺讲台执教经历,始终坚持“用真知教书,用爱心育人”,注重特色培育和文化建设,营造和谐、文明的学习氛围。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