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
就这两个字,从那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睡了七年地铁站的讨饭女人嘴里说出来,不轻不重,却像一块大石头砸进我心里,激起千层浪。我叫史建国,那天是我在这红星路地铁站上班的最后一天,干满四十年,光荣退休。同事们给我办了个小欢送会,送了面锦旗,所长还自掏腰包请大家吃了顿散伙饭。我喝了两杯,脸热乎乎的,心里却空落落的。想着以后再也听不见这熟悉的报站声,看不见这人来人往,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收拾完储物柜里那点瓶瓶罐罐,我提着那面“站务先锋,一心为民”的锦旗,准备做最后一次巡视。走到B出口那个通风口角落,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那对母子,雷打不动地还蜷在那儿。一张破草席,两条看不出颜色的薄被子,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七年了,整整七年,从那孩子刚到她腰高,到如今比她还高出一头,我就没见他们换过地方。
我心里盘算着,临走了,兜里还揣着三百块钱的退休欢送红包,要不就塞给他们吧,也算是我这个老站务员给他们最后的“福利”了。可我还没来得及掏钱,那个一直以来都像个哑巴似的女人,忽然缓缓地站了起来。她不再是平日里那副缩着脖子、含着胸的畏缩模样,腰杆挺得笔直。她看着我,眼神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清澈、锐利,甚至带着一种我说不出的威严。然后,她就说了那两个字:“你来。”
我当时就愣住了,脚下像生了根。我跟你们讲,那感觉,就像你天天喂的一只流浪猫,有一天突然开口跟你讲起了莎士比亚。周围的乘客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我们这个小角落的诡异气氛。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旁边的男孩子也站了起来,默默地站在母亲身后,对我微微鞠了一躬。这一下,可把我彻底整蒙了。这哪是讨饭的,分明是哪家落魄的书香门第。
而这一切,都要从七年前那个下着冻雨的冬夜说起。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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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一辈子会做无数个决定,大部分都随风散了,但总有那么一两个,当时觉得不起眼,过后回头看,才发现那竟是命运的岔路口。七年前,我就是做了这么个决定。
那时候我儿子史磊刚大学毕业,在市里一家设计公司上班,说是设计师,其实就是个画图的,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五六千块钱。他跟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女方家就一个要求,城里得有套房,不用大,两室一厅就行,但首付家里得给凑齐。我跟我老婆柳桂花都是铁路系统的普通职工,一辈子省吃俭用,也就攒下二十来万,离那六十万的首付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那阵子,家里的气氛就跟阴雨天似的,又湿又冷。我老婆柳桂花天天唉声叹气,说我没本事,守着个铁饭碗,一辈子没挪过窝。儿子呢,也是天天愁眉苦脸,回来就关在房间里,估计是跟女朋友闹别扭了。我心里堵得慌,上班都没劲。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那对母子。
那天夜里值班,外面下着冻雨,冷得邪乎。末班车开走后,站里空荡荡的,我照例巡视,就看见B出口那个角落里,缩着两个人影。一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脸色蜡黄,但五官很周正,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按规定,地铁站是不允许留宿的,我当时就想上去把他们叫醒,让他们离开。
可我走到跟前,脚就挪不动了。那女人没睡,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眼神里全是绝望。那孩子在她怀里睡得倒是安稳,小脸冻得通红,嘴唇都发紫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女人的手边没有碗,也没有“行行好吧”的纸牌,只有一个破旧的书包,拉链都坏了,里面露出一本卷了角的《唐诗三百首》。
我这人心软,一看这情景,那句“这里不能睡,请你们出去”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我心里琢磨着,这女人不像是一般的乞丐,倒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处,走投无路了。我脑子里一下就想到了我儿子史磊,他要是哪天失业了,没地方住,会不会也……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值班室,接了杯热水,拿了两个我老婆早上给我带的肉包子,又走回去,轻轻放在他们旁边。“天太冷了,先对付一晚上吧,明儿一早就得走啊。”我压低声音说。那女人猛地一惊,看着我,又看看地上的包子和热水,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第二天我来上班,他们已经走了。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谁知道,第三天夜里,他们又来了。就这么着,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我从最开始的每天提醒“明早就得走”,到后来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我这是违反规定,同事老张头也劝过我,说:“老史,你可别引火烧身,万一出了事,你这工作都得丢。”
我嘴上应着“知道了,知道了”,可心里总有个声音说,谁还没个难处呢?把他们赶到大街上,这大冬天的,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就这样,我默许了他们的存在。这一默许,就是七年。
02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这七年里,我跟那女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她也从来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更没向我或者任何一个乘客伸手要过一分钱。她就那么安静地待在那个角落,像一株长在墙角的苔藓,卑微,却有自己的世界。
我慢慢发现,这女人很不一样。她每天等站里的人少了,就会从那个破书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皱巴巴的书,大部分都是她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旧杂志、旧报纸,甚至还有缺了页的教科书。她会一字一句地读给儿子听,有时候还教他写字,就在地上用捡来的粉笔头写。那孩子也很懂事,不哭不闹,就安安静静地跟着他妈学。
我见过太多在地铁里乞讨的人,哭天抢地卖惨的,拉着你裤腿不放的,装病装残的,什么花样都有。可他们母子,从来没有。饿了,就去翻垃圾桶,找没开封的过期食品;渴了,就去卫生间接自来水喝。他们活得极有尊严,那份尊严,让穿着制服的我有时候都觉得自愧不如。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帮助”他们。我老婆给我带的午饭,我总会留一个馒头或者一个鸡蛋,下班前“忘”在他们不远处的长椅上。我值班室里喝不完的热水,也会用我的旧保温杯装着,放在通风口的台子上。我从来不说这是给他们的,他们也从来不说谢谢。但第二天,馒头和鸡蛋会不见,保温杯会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回原处。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我看着那个叫戚明的小男孩,从一个怯生生的小不点,长成了一个挺拔的少年。他的衣服总是洗得很干净,虽然上面打满了补丁。他会主动帮清洁工阿姨收拾散落的垃圾,会给问路的老人指路。有好几次,我看见他把别人施舍给他的面包,分给了一只同样在地铁站里流浪的老猫。
我老婆柳桂花来站里给我送过几次饭,也见过那对母子。她嘴上总念叨:“老史你就是心太善,烂好人一个。你看咱儿子,首付还差三十万呢,你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闲事。”我每次都嘿嘿一笑,不跟她争。我心里明白,我帮他们,不图什么,就是图个心安。看着他们,我就觉得这世上再难的事,也总得有个人拉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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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年,我看着地铁里的人潮来了又去,有哭有笑,有聚有散。有刚毕业的大学生,满脸憧憬地奔赴面试;有失魂落魄的中年人,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有热恋中的情侣,腻歪得旁若无人。而那对母子,就像这地铁站的背景板,见证了所有人的故事,却始终沉默着,守护着他们自己的秘密。我越来越好奇,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个看起来有文化、有教养的女人,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个谜,直到我退休这天,才终于被揭开。
03
退休那天,所长和同事们的祝福声还在耳边,那面锦旗被我卷好,紧紧攥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沿着站台走了最后一圈,跟熟悉的清洁工、保安都打了招呼。最后,我走到了B出口。
我本想把兜里那三百块钱悄悄放下就走,从此山高水长,江湖再见。可我没料到,她会站起来,更没料到,她会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清亮又沉稳的声音叫住我。
“史师傅,你来。”
那一刻,我真以为自己喝多了,出现了幻听。我愣在原地,看着她。七年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那一刻,她眼神里的光芒,把所有的疲惫和沧桑都冲散了。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影子,而是一个活生生、有力量的人。
“妈?”旁边的少年戚明也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没有理会儿子,只是看着我,重复了一遍:“史师傅,这七年,多谢您。能不能,请您耽误一点时间,我们谈谈。”她的用词是“您”,是“请”,是“耽误”。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坎上。我一个看地铁站的糟老头子,何德何能,让一个……一个“讨饭的”用上这样的敬语?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
“这里不方便,我们去那边吧。”她指了指地铁口对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母子俩走了出去。七年来,我第一次在地铁站外面,在阳光下,看清楚他们的脸。
走进快餐店,她熟练地点了三杯热饮,然后找了个最安静的角落坐下。我局促地坐在他们对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那面锦旗被我放在腿上,硌得慌。
“史师傅,先自我介绍一下。”她喝了口热饮,暖了暖手,然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叫戚芳,这是我儿子戚明。我们不是乞丐。”
我心里咯噔一下。废话,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一般的乞丐,可你们到底是谁?
“我知道您心里肯定有无数个疑问。”戚芳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酸楚和释然,“这七年的故事很长,也很荒唐。简单说,我们是在……避难。”
“避难?”我脱口而出。这是什么年代了,还用得上这个词?
她点了点头,眼神望向窗外,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我丈夫,戚明的父亲,叫林正宏。他是一名科学家,主攻的是超导材料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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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听,头皮都麻了。科学家?这跟我一个地铁站务员的生活,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
“七年多前,他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如果成功,将改变整个新能源产业的格局。但是,他动了一些人的蛋糕。”戚芳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但眼神却愈发坚定,“他们为了抢夺研究成果,给他设了个局,诬陷他向境外泄露国家机密。一夜之间,他从国家功臣,变成了阶下囚。我们所有的家产、账户,全被冻结查封。”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种只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剧情,竟然活生生地发生在我眼前。
“我丈夫在被带走前,把最核心的原始数据和实验笔记,藏在了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平板电脑里,交给了我。他告诉我,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这些东西,也要保护好儿子,等。他说,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戚-芳的眼圈红了,“可我没等到他出来,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突发心梗去世的通知书。”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我不相信。我知道,他们是想斩草除根,拿到那份资料。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带着儿子,还有那台藏着我丈夫清白和心血的平板,从家里逃了出来。我不敢住旅馆,不敢用身份证,不敢联系任何亲戚朋友,我怕连累他们,也怕被找到。我想来想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这城市的地下动脉,这人来人往、谁也不会多看谁一眼的地铁站,更适合藏身呢?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里。”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从不乞讨,为什么她要教儿子读书。她不是在苟活,她是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守护着一份希望和尊严。
04
“那……那现在呢?”我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道。
戚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容,像冬日里化开的第一道阳光。“现在,天亮了。”她说,“半年前,我丈夫的那个对手,因为贪腐问题被双规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当年陷害我丈夫的案子也被重新翻了出来。一个月前,国家派了专案组联系到我,为我丈夫平反了。”
她从那个破旧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信封,推到我面前。我打开一看,是一份盖着红章的平反昭雪通知书复印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感觉自己手都在抖。七年的隐忍和屈辱,就浓缩在这薄薄的一纸文书里。
“国家不仅恢复了我丈夫的名誉,追授他最高科学荣誉,还对我们家进行了高额的国家补偿。同时,他生前所在的研究所,用他的名字成立了一个‘正宏青年科学家扶持基金会’,由我来担任理事长。那笔补偿金,我一分没留,全都注入了这个基金会。”戚芳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反转,比我这辈子看过的所有电视剧都精彩。一个睡了七年地铁站的“讨饭女人”,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数额庞大的基金会理事长。
“史师傅,”她突然很正式地看着我,“我们之所以能等到今天,之所以能活下来,全靠您。”
“不不不,我没做什么……”我赶紧摆手,脸涨得通红。我不过是给了几杯热水,几个馒头,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您做的,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戚芳的眼神无比真诚,“这七年,我见过太多冷漠和歧视。只有您,史师傅,您的善良,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一种平等的尊重。您给的热水,暖了我们的胃,更暖了我们的心。您留下的馒头,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光。您对我们的视而不见,给了我们最安全的庇护。我儿子戚明,他之所以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长歪,变得愤世嫉俗,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您这样的榜样。您让他相信,平凡的人,也可以有伟大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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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戚明站起来,又一次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眶通红地说:“史叔叔,谢谢您。”
我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被他们母子俩这番话,说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这辈子,就是个普通人,干着最普通的工作,没想到,在别人眼里,我竟然成了“光”,成了“伟大的品格”。
“所以,”戚芳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让我彻底石化的话,“史师傅,我今天找您,是想正式地,向您发出一个邀请。‘正宏基金会’刚刚起步,百废待兴。我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来帮我管理基金会的行政后勤和安保工作。这个职位,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您。我观察了您七年,您的正直、您的善良、您的责任心,是我见过最宝贵的品质。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多有能力的精英,而是一个能守住良心底线的好人。史师傅,您愿意来帮我吗?”
0-5
我坐在快餐店的椅子上,感觉自己像在做梦。柳桂花催了我半辈子的“出人头地”,我没做到。儿子史磊为了首付愁白了头的“三十万”,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家。而现在,一个机会,一个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就这么摆在了我面前。
戚芳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和震惊,她补充道:“史师傅,这不是报恩,也不是可怜。这是一份正式的工作邀请。职位是行政总监,年薪……暂时定三十万,五险一金顶格交。另外,基金会名下有几套给专家的公寓,我可以先给您调配一套三居室的,您儿子结婚肯定用得上。您先别急着拒绝,您就当是,换个地方,继续发光发热。”
年薪三十万?送一套三居室?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我这辈子拿的工资,加起来有没有三十万都难说。我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是真的。
我看着眼前这对母子。戚芳的眼神里满是恳切和信任,戚明的目光里全是尊敬和期盼。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最大的官就是个“站务员”,最大的成就就是安全送走了无数趟列车。我一直以为自己活得挺失败的,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坚持了一辈子的那些“傻气”的原则——与人为善,守住本分,竟然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话有时候真不一定对。老天爷啊,他有眼睛,都看着呢!
我猛地站起来,激动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重重地一拍桌子,把邻座的客人都吓了一跳。“干!戚……戚理事长,我干!”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带了点颤音。
戚芳笑了,笑得特别灿烂。那是她七年来,我见过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揣着那份平反通知书的复印件,像揣着个宝贝,晕乎乎地回了家。一进门,柳桂花看我提着面锦旗,又是一通数落:“光给面锦旗有啥用?能换钱还是能换房?老史啊老史,你说你这辈子图个啥?”
我没跟她吵,只是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当着她的面,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喂,爸?”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点,可那激动劲儿怎么也压不住。“小磊啊,你那个首付的事儿……别愁了。你跟女朋友说,咱家……咱家全款买!”
电话那头,我儿子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爸,你……你今天退休,是不是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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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对着电话,也对着旁边目瞪口呆的柳桂花,大声说道:“没喝多!爸这辈子都没这么清醒过!儿子,听爸的,人啊,甭管多难,心眼儿不能坏。你对这世界好,这世界啊,早晚有一天,会加倍还给你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天色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天上的星星。我知道,从明天起,我的生活,我们全家的生活,都将迎来一个新的黎明。而这一切,都源于七年前那个冬夜,一个微不足道的善念。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你只管善良,老天爷,自有安排。大家伙儿说说,我这辈子,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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