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秀琴,这算盘珠子拨得清,日子才能过得明明白白。”。
“国栋,那人心呢?人心也能用算盘来算吗?”。
昏黄的灯光下,张国栋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怪,像一只趴在墙上的巨大蜘蛛。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那只油亮的红木算盘,往桌子中央又推了推,发出一声沉闷的“咯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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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栋感觉自己的人生,是从退休那天下午才真正开始的。
那是一个充满了梧桐絮的五月天,他揣着那本烫金的退休证,像是揣着一道迟来的圣旨。
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他张国栋,再也不是那个要在科长面前点头哈腰的中层干部了。
他的身体里,有一种积压了四十年的东西,像是地壳深处的岩浆,终于找到了一个喷发的口子。
一万两千块。
每个月,都会有这么一笔数字,像最准时的潮水,涌进他的银行账户。
这个数字,在他嘴里咀嚼的时候,会生出一种黄油般的香甜和醇厚。
他觉得,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他一辈子辛劳换来的勋章,是他下半生挺直腰杆的龙骨。
他坐在家里的那张红木椅子上,椅子被他常年累月的身体打磨得油光发亮,像一件浸透了主人气息的古董。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家。
这个家里的每一件东西,墙上那台挂钟的每一次滴答,窗外每一声微弱的蝉鸣,都像是他王国内的臣民,必须听从他的号令。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秀琴身上。
李秀琴正在拖地。
她弓着背,花白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动作缓慢而固执,就像一台上了年头的老旧机器。
拖把划过地砖,发出的“唰唰”声,在张国栋听来,是一种沉闷的,缺乏效率的噪音。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铜锣,敲起来有点刺耳。
“秀琴,你过来一下。”。
李秀琴直起身,用手背抹了把汗,慢吞吞地走过来,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洗洁精和油烟混合的味道。
那是张国栋闻了几十年的,属于李秀琴的味道。
曾几何时,他觉得这种味道是安稳的,是家的味道。
但现在,他只觉得这味道,带着一种廉价的,依附于他的卑微。
“我们家,从今天起,要建立一个新规矩。”张国栋说这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挺直了腰板,下巴微微抬起,像是在单位的会议上做指示。
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计算器。
那计算器在他肥厚的手指下,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李秀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她的眼神,像一口古井,平静无波,但你知道那底下,积攒了太多东西,有太多年的风雨和太多说不出的话。
“我们实行AA制。”张国栋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音量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被他狠狠地敲进了空气里。
“什么……制?”李秀琴似乎没听清,又或者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AA制。就是账目公开,费用均摊。”张国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带着教化色彩的笑容,“这是一种先进的,文明的家庭生活方式。几十年来,都是我一个人在外面挣钱养家,把你,把儿子,都养成了一种依赖的惯性。现在,我们都退休了,也该让你学会独立,体会一下当家作主的责任感了。”。
他说着,拿起一张纸,开始在上面罗列。
“你看啊,我们家,每个月的基本开销,我给你算一笔账。”。
“水电费,大概三百。燃气费,夏天少点,冬天多点,平均算两百。物业费,一百五。网费和电话费,捆绑的,算两百。吃饭,这是大头,我们两个人,就算再省,一个月两千块钱的伙食费总要吧。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人情往来,生活用品……我给你抹掉零头,一个月,五千块钱的家庭基本开销,这是最低标准了。”。
他把那张纸,推到李秀琴面前。
纸上的数字,像一个个黑色的,张着嘴的怪物。
“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每个月要承担两千五百块。”。
张国栋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李秀琴的目光,从那张纸上,缓缓地移到了张国栋的脸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国栋,我的退休金……只有一千八。”。
“我知道。”张国栋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并且准备好了标准答案。
“一千八怎么了?一千八就不够生活了?不够,就说明你的消费习惯有问题。以前是我惯着你,让你花钱大手大脚。现在,实行AA制,就是要逼你一把,让你学会精打细算,学会独立理财。你看,这是在锻炼你的独立性,是为你好。”。
“我怎么大手大脚了?”李秀琴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颤抖,“我身上的这件衣服,穿了快十年了。我什么时候给自己买过像样的化妆品?家里的哪一分钱,不是被我掰成两半花的?”。
“你看你看,又来了。”张国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身体往红木椅子里陷得更深了,“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总觉得自己在付出,在牺牲。我告诉你,秀琴,在这个家里,我才是付出最多的人。没有我这一万二的退休金,这个家早就垮了。现在让你承担一点责任,你就开始叫苦连天。这是思想上的落后,要改。”。
李秀琴不说话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和她同床共枕了快四十年的男人。
他的脸,因为退休后的悠闲生活而变得红润,甚至有些浮肿。
他的头发,精心染过,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油光锃亮。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扎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几十年来,她在这个家里,像一头沉默的黄牛,默默地耕耘。
她以为,她付出的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原来,在他眼里,这些付出,一文不值。
原来,他衡量一切的标准,只有那个冰冷的,会发出“噼啪”声的计算器。
“你要是实在拿不出,也行。”张国栋看着她沉默的样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那缓和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你可以给我打欠条嘛。每个月差我七百,一年就是八千四。我也不收你利息,够意思了吧?”。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是太“仁慈”,太“大度”了。
李秀琴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欠条。
夫妻之间,要用欠条来维持生活。
这比让她去死还难受。
她的尊严,像是被扔在地上的一块玻璃,被张国栋用那只穿着高级皮鞋的脚,狠狠地踩了上去,然后还碾了几下。
“好。”她听到自己说。
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张国栋愣了一下,他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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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答应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就像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了棉花上。
他看着李秀琴站起身,拿起拖把,继续一下一下地,固执地拖着地。
那“唰唰”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张国栋听着,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李秀琴那个轻轻的“好”字,从这个家里,永远地流失掉了。
AA制的生活,像一张细密的网,精准地覆盖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张网,是张国栋亲手编织的,他对此感到无比的骄傲。
他甚至买了一个新的记账本,封皮是黑色的,很有质感。
他把每一笔开销,都用钢笔清清楚楚地记在上面,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买了一袋盐,一块五,他会记下:盐,1.5元,个人承担0.75元。
交了水电费,三百二十一块八,他会记下:水电,321.8元,个人承担160.9元。
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金钱,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公平的尺子。
有了这把尺子,家里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再也没有什么扯不清的糊涂账。
而李秀琴,就是这把尺子下,最让他“刮目相看”的改造对象。
她真的开始省钱了。
省得让他都觉得有些心惊。
晚饭的餐桌上,泾渭分明得像一条国境线。
张国栋这边,是他在外面熟食店买的红烧肉,或者是酱肘子。
肉被炖得酥烂,酱红色的汤汁泛着油光,香气像是长了腿的小妖精,拼命往人鼻子里钻。
而李秀琴那边,永远是一碗清水挂面。
有时候,会奢侈地卧一个鸡蛋。
大多数时候,就是几根青菜叶子,孤零零地飘在清汤寡水的面条上。
“你看,学会独立理财了吧,知道省钱了。”张国栋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
他看着李秀琴埋头吃面的样子,话语里夹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嘲讽和快感。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成功的驯兽师,终于把一头倔强的野兽,驯服得服服帖帖。
李秀琴不抬头,只是发出细微的吸溜声。
那热气,氤氲了她的眼镜片,让人看不清她镜片后面的眼神。
她只是觉得,那碗清汤挂面,实在是太咸了。
咸得发苦。
那苦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的关节炎。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秋日,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
李秀琴的膝盖,像是被人用钝刀子在里面反复地割。
疼得她晚上整夜整夜睡不着。
她去了一趟医院,医生给她开了一些药,花了二百多块钱。
二百多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一笔巨款。
是她要吃一个月清水挂面,才能省下来的钱。
那天晚上,她拿着那张医院的发票,犹豫了很久,还是走到了张国栋面前。
张国栋正在灯下,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地在他的黑色记账本上记录着什么。
“国栋,你看……”李秀琴把发票递过去,“我今天去看病了,这药费……是不是也应该一人一半?”。
张国栋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张发票。
然后,他用一种看外星人似的眼神看着李秀琴。
“秀琴,你是不是对AA制有什么误解?”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AA制,AA制,就是公共开销AA。这生病吃药,是个人的事情,怎么能算到公共开销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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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生病,谁花钱。这是最基本的AA原则。”他理直气壮地说,“难道我感冒了,买药的钱还要让你分摊一半吗?这不合逻辑。”。
李秀琴拿着那张薄薄的发票,感觉它有千斤重。
她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她看着张国栋那张写满了“逻辑”和“原则”的脸,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窿。
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那天晚上,她关节疼得厉害,吃了止痛药也没用。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她仿佛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瓷器裂开的“咔嚓”声。
她知道,这个家,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家了。
它变成了一个需要她用尊严和血汗去支付房租的,冷冰冰的旅馆。
儿子张伟回来过几次。
他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脸庞和餐桌上那碗雷打不动的清汤挂面,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偷偷地塞钱给李秀琴。
“妈,你拿着,别让我爸知道。你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别这么亏待自己。”。
李秀琴流着泪,把钱推了回去。
“好孩子,妈有钱。你把钱收好,你和小林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别为了妈,跟你爸吵架,不值得。”。
她不想让儿子为难。
她知道张伟的性格,孝顺,但懦弱。
在强势的张国栋面前,他就像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空有孝心,却无力反抗。
她不想让这个家,因为自己,再添一道新的裂痕。
尊严,是在一个下午,被彻底击碎的。
那天,李秀琴去菜市场,想买点最便宜的白菜。
她在菜摊前,为了五毛钱,跟菜贩子磨了半天嘴皮子。
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鄙夷,也有不解。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脸,像被人剥了一层皮,火辣辣地疼。
回到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苍老的,憔ें悴的,眼神是晦暗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需要钱。
不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
而是为了,能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活得像个人。
一张夹在报纸缝里的小广告,跳进了她的视线。
“高薪诚聘住家保姆,月薪5000,包吃住。要求:女性,年龄55-65岁,勤劳干净,会做饭。”。
5000块。
这个数字,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她晦暗的世界。
它比她那1800元的退休金,多了快三倍。
她看着那个地址,是本市一个有名的高档社区。
她知道,去那里当保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要看人脸色,意味着要放弃自己所有的闲暇时间,意味着可能要承受各种苛刻的要求。
但她已经没有选择了。
她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也很干脆。
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后,就让她第二天去面试。
她对张国栋撒了一个谎。
她说,乡下一个远房亲戚生病了,需要人照顾,她要去住一段时间。
张国栋正在看电视,眼皮都没抬一下。
“去吧去吧。”他不屑一顾地挥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你就是个天生伺候人的命,闲不住。正好,你在家我还得管你饭,你走了,我一个人更清净。”。
他根本没问是哪个亲戚,也没问具体地址,更没问她要去多久。
他只是觉得,李秀琴的离开,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这个家里,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他甚至在心里,隐隐地期待着,李秀琴回来后,会更加认识到他的重要性,会更加懂得“经济独立”的真谛。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李秀琴这一走,是带着一颗已经凉透了的心,去奔赴一场未知的,艰难的战争。
李秀琴走后的第一天,张国栋感觉空气都是甜的。
他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买了一只平时嫌贵的烤鸭,就着二两白酒,吃得满嘴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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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再在他耳边念叨,说油腻的东西要少吃。
也没有人会在他脱下袜子随手一扔的时候,跟在他屁股后面捡起来。
这,就是自由。
然而,这种自由的甜味,很快就变了质。
第二天,他醒来,发现家里冷锅冷灶。
餐桌上,是昨天吃剩的鸭骨头,泛着一层凝固的白油。
地板上,有他昨天踩出来的脚印。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食物腐败和垃圾混合的酸腐气息。
他皱着眉头,开始叫外卖。
外卖的饭菜,油大盐大,吃第一口还行,吃多了,就觉得腻歪,烧心。
家里的脏衣服,在卫生间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试着自己用洗衣机洗,结果不是忘了放洗衣粉,就是把深色的衣服和浅色的衣服混在一起,洗出来一片狼藉。
他开始烦躁。
他嘴上跟那些老伙计们抱怨,说李秀琴这个女人,太不负责任了,一把年纪了还往外跑。
但他的心里,却升起一种病态的快感。
他觉得,家里越乱,就越能证明李秀琴的无能和自己的重要性。
看吧,没有我,这个家就垮了。
而没有她,这个家只是乱了一点而已。
他依旧每天拿着他那丰厚的退休金,去棋牌室,去茶馆,呼朋引伴。
他在外面,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享受着别人的吹捧和羡慕。
“老张,你这日子,真是神仙过的啊。退休金这么高,嫂子又不在家管着你。”。
他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
心里,却像是被熨斗烫过一样,舒坦。
但每当夜深人静,他一个人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那种烦躁和空虚,就会像藤蔓一样,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失眠。
他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那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他以为完全属于自己的王国,其实,处处都充满了李秀琴的影子。
那个被他摔坏了把手,又被李秀琴用胶水粘好的水杯。
那个他嫌弃太软,但李秀琴坚持要垫在他腰后的靠枕。
甚至,连空气中,似乎都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他开始想念那碗清汤寡水,却热气腾腾的面条。
他想念有人在他喝多的时候,给他递上一杯热茶。
但他绝不会承认。
在他那套坚不可摧的逻辑里,承认想念,就等于承认失败。
而他张国栋,这辈子,从来没输过。
与此同时,李秀琴正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行着一场艰苦的战斗。
她的雇主,是一对看起来很有教养的年轻夫妇。
但他们的挑剔,近乎苛刻。
女主人有洁癖,要求地板每天要用消毒水擦三遍,擦完之后,要用白手套检查,不能有一丝灰尘。
男主人对食物的口味,要求极为精准。
今天说汤咸了,明天就说菜淡了。
一条鱼,要不大不小,正好一斤二两。
青菜,要掐头去尾,只留最嫩的菜心。
李秀琴每天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从清晨五点,一直要忙到深夜十一点。
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她几乎没有一分钟可以坐下来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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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关节炎,因为劳累和住所的潮湿,变得越来越严重。
晚上,她疼得只能蜷缩在床上,默默地流泪。
是的,她的住所。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房间”。
那是这栋豪华公寓楼的地下储藏室,被雇主简单地改造了一下。
不到五平米的空间,阴暗,潮湿,不通风。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霉味。
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掉漆的小柜子。
墙壁上,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水渍,像是地图上蜿蜒的河流。
晚上睡觉,她能感觉到那股寒气,从身下的床板,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骨头缝里。
但她都忍了。
因为,每个月的五千块钱工资,是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那笔钱,对她来说,不仅仅是钱。
那是她的底气,是她的尊严,是她反抗张国栋那个冰冷世界的武器。
她省吃俭用,雇主家吃剩的饭菜,她舍不得倒掉,就当成自己的下一顿。
她把每一分钱,都小心翼翼地存起来。
她偶尔会给儿子张伟打电话。
但她从来不诉苦。
她只是问,小林的身体怎么样了?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想吃点什么酸的还是辣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那个未出世的小生命的期待和慈爱。
那份期待,是她在这片冰冷和黑暗中,唯一的温暖和光亮。
风暴,是在一个寻常的下午,毫无征兆地来临的。
儿媳小林快到预产期了。
张国栋理所当然地,给李秀琴打了一个电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
“孙子马上要出生了,你那个什么远房亲戚的破事,赶紧给我辞了,回来伺候月子!这是你做奶奶的本分!”。
李秀琴握着电话,沉默了片刻。
她看了一眼这间如同地牢般的储藏室,又想了想自己存折上那个不断增长的数字。
“国栋,我这边的工作,还需要交接一下。你……能不能让小伟先请个月嫂?我晚几天就回去。”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商量和恳求。
然而,这丝恳求,却像是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
张国栋在电话那头,勃然大怒。
他的声音,像是要把电话听筒震碎。
“交接?你一个伺候人的活,有什么好交接的?李秀琴,我真是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为了那几个小钱,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要了!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告诉你,明天,我必须在家里看到你!你要是不回来,就永远别想见我孙子!”。
说完,他“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李秀琴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亲孙子。
那是她在这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的念想啊。
她怎么可能不要呢?。
但是,她也需要钱。
她需要用这笔钱,给自己,也给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挣回一点尊严。
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回去,意味着她的努力将前功尽弃,她将再次回到那个被计算器和“欠条”支配的,令人窒息的生活里。
不回去,她又怕张国栋真的会说到做到,不让她见孙子。
那天晚上,她一夜没睡。
她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活得有尊严一点,就这么难呢?。
意外,总是在人最没有准备的时候到来。
小林的预产期,提前了。
孙子出生的那个晚上,医院里乱成了一锅粥。
小林产后大出血,情况一度非常危险。
孩子也因为黄疸偏高,被送进了新生儿监护室。
儿子张伟,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在医院的长廊里,急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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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不完的字,缴不完的费,还有两边都要照顾的焦虑和担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忙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当医生把又一张病危通知书递给他的时候,他终于崩溃了。
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哭过之后,他带着浓重的哭腔,给他那个还在家里悠哉看电视的父亲,打了电话。
“爸,你快去把妈找回来吧!我一个人真的撑不住了!小林……小林她也一直在念叨妈!爸,我求求你了!”。
电话里,儿子那声嘶力竭的哭喊,让张国栋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但紧接着,一种“看吧,最终还是要求我”的得意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个让李秀琴,让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认清现实的绝佳机会。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家里,谁才是真正的顶梁柱。
他才是那个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救世主。
“哭什么哭!没出息!”他对着电话,厉声呵斥道,“把地址给我!我亲自去把她捉回来!”。
他向儿子要了李秀琴工作的地址。
当他听到“白金汉府”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那是本市最著名的高档社区之一,房价高得吓人。
他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乡下的远房亲戚,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但这个疑惑,很快就被他那股高涨的,即将要去“捉人”的兴奋感给冲散了。
他甚至在脑海里,开始预演接下来的情景。
他要当着她雇主的面,戳穿她所谓的“照顾亲戚”的谎言。
他要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把这个不听话的女人,从这里带走。
他要让她知道,离了他张国栋,她什么都不是。
他换上了一身自己最体面的衣服,那双锃亮的皮鞋,在地板上踩出“咯咯”的,充满自信的声响。
他气势汹汹地,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杀向了那个地址。
白金汉府的门口,金碧辉煌得像一座宫殿。
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
张国栋挺了挺胸,报出了门牌号。
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闯入上流社会的新奇感和自豪感。
他来到那扇厚重的,雕花的木门前,按响了门铃。
门铃的声音,是那种悦耳的,音乐般的叮咚声。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丝质睡袍的年轻女人。
她的脸上,敷着一层绿色的面膜,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耐烦。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国栋,那种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待售的商品。
“你找谁?”她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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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找李秀琴。”张国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是她的丈夫。”。
“哦,是保姆的家属啊。”女主人恍然大悟,那语气里的轻蔑,像针一样尖锐。
她侧过身,连门都没让他进,只是不耐烦地,用下巴指了指楼梯下方那个阴暗的角落。
“她在地下室,你自己下去吧。还有,进去之前,把鞋套戴上,别弄脏了我们的地板。”。
说完,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突如其来的,毫不掩饰的轻蔑,让一向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张国朵,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他想发作,想理论。
但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价值不菲的大门,最终,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有些狼狈地套上鞋套,顺着那个狭窄而阴暗的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楼梯间里,有一股潮湿的,发霉的味道。
越往下走,那股味道就越浓。
他走到楼梯的尽头,看到一扇破旧的,油漆都剥落了的小木门。
门上,没有门把手,只有一个简陋的铁环。
他迟疑了一下,拉开铁环,推开了那扇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