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崇从怀里,郑重其事地掏出了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双手递到了孟元洲的面前。
孟元洲也有些好奇,他接了过来,入手感觉沉甸甸的。
他缓缓地打开了层层包裹的粗布。
那里面,竟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黑色木炭。
孟元洲愣住了,他手握着那块冰冷的木炭,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晏崇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孟掌柜,此物赠你,请切记八个字。”
“遇水则生,遇火则亡。”
“好生保管,它关乎你后半生的枯荣。”
01
大唐开元年间,天下承平,四海通达。
这是一个商人们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好的是,只要你有足够的胆识和精明的头脑,富可敌国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坏的是,商路之上,千帆竞渡,一着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孟元洲,正是在这股浪潮中奋力前行的年轻人之一。
他出生于江南的商贾世家,祖上几代都以经营丝绸为生。
到了他这一代,凭借着过人的天赋和敢闯敢拼的劲头,孟家的生意版图已是江南一带的翘楚。
但孟元洲的雄心,远不止于此。
他要做,就要做那执牛耳者,让孟家的锦缎,成为皇室的贡品,天下的标杆。
这一年上巳节,长安城将举办十年一度的“斗宝大会”。
这不仅是各地商人展示奇珍异宝的盛会,更是博取宫廷青睐的绝佳机会。
孟元洲为此准备了整整三年。
他倾尽家财,亲自监造,寻访了天下最好的绣娘和织工。
最终,织就了三百匹“流光锦”和五十幅“飞天绣”。
“流光锦”在日光下能变幻出七彩霞光,璀璨夺目。
“飞天绣”则以敦煌壁画为蓝本,人物景象栩栩如生,宛若神迹。
他相信,只要这批货能顺利抵达长安,定能一举夺魁,名动天下。
于是,他亲自押送着这承载着全部身家和未来的船队,溯江而上,向着帝国的中心进发。
船队一共五艘大船,浩浩荡荡,船帆之上绣着的“孟”字大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孟元洲站在船头,意气风发。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长安城的繁华,听到了斗宝大会上人们的惊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船队行至曲江一处名为“回龙湾”的江段时,天色骤变。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便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江面被砸出一个个深坑。
江水开始疯涨,原本平缓的水流变得湍急而浑浊,形成了一个个危险的漩涡。
经验丰富的老船工都变了脸色,大声吆喝着,让伙计们稳住船舵,收起主帆。
孟元洲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舱内用油布严密包裹的丝绸,心中不断祈祷。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一声凄厉的孩童哭喊声刺破了雨幕。
“救命啊!救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江岸边,一个七八岁光景的男童正在水中拼命挣扎。
他身边漂浮着一只小小的木鸢,显然,他就是为了去捡拾这个心爱的玩具,才不慎失足落水的。
一个巨大的漩涡正朝着他慢慢移去,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岸上,孩子的母亲已经哭得瘫软在地,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
周边的几条船上,人们都探出头来观望,却无一人敢施以援手。
这回龙湾的水情本就复杂,加上此刻的狂风暴雨,下水救人,无异于自寻死路。
孟元舟船上的水手们也都缩着脖子,假装没有看见。
人都有恻隐之心,但与自己的性命相比,那份恻隐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孟元洲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他不是冷血之人,眼看一个鲜活的生命即将在自己面前消逝,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理智又在疯狂地提醒他,他是商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一船丝绸,是他全部的赌注,是他家族的未来。
如果船队在此耽搁,错过了斗宝大会的日期,一切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更何况,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强行施救,船只倾覆的风险极大。
他身边的老管家也在劝他:“少东家,这水势太险了,咱们不能冒这个险啊!”
“是啊,咱们的货金贵着呢,万一......”
孟元洲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他看到那个孩子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哭喊声也渐渐微弱。
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那是一种对生的渴望。
这一刻,孟元洲的脑海中,什么斗宝大会,什么家族荣耀,什么万贯家财,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时,也曾顽皮地在池塘边玩耍,差点失足落水。
是父亲那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将他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又是如此的宝贵。
“救人!”
孟元洲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所有人都愣住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少东家,您三思啊!”
“没有绳索,怎么救?寻常的麻绳在这种水流里,一沾水就沉,根本抛不远!”一个水手喊道。
是啊,没有足够长、足够结实、又足够轻便的绳索。
孟元洲的目光扫过甲板,最后,定格在了船舱门口。
那里,露出了油布的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华美的锦缎。
丝绸......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丝绸,坚韧,轻便,吸水后重量增加,正好可以抛投出去。
“把船舱里的丝绸,都给我搬出来!”他再次下达了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这次,所有人都被他的决定惊呆了。
“少东家,万万不可啊!”老管家几乎要跪下来了,“这可是咱们全部的身家性命啊!这丝绸见了水,可就全毁了!”
“是啊,掌柜的,这一匹流光锦就价值百金,用来当绳索,这......这是作孽啊!”
同行的其他商船上,也传来阵阵议论声和毫不掩饰的嘲笑。
“孟家这小子是疯了吧?”
“为了救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野孩子,竟然要毁掉一整船的蜀锦苏绣?”
“真是个败家子,等着看他怎么哭吧!”
孟元洲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他的双眼血红,死死地盯着江中那个越来越微弱的小生命。
“我再说一遍,把丝绸搬出来,接成绳子!”
“出了任何事,我孟元洲一人承担!”
他的决绝,震慑住了所有人。
伙计们不再犹豫,冲进船舱,将那一匹匹美轮美奂,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丝绸搬了出来。
撕开油布的瞬间,那流光溢彩的锦缎,即便在阴暗的天色下,依然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光芒。
可下一秒,它们就被毫不怜惜地浸入了混杂着泥沙的江水中。
一匹,两匹,三匹......
伙计们按照孟元洲的指挥,将丝绸的首尾打上死结,迅速连接成一条数百米长的“丝绸长绳”。
那曾经代表着财富与荣耀的华美之物,此刻变得狼狈不堪,在狂风暴雨中翻滚。
“抛!”
孟元洲一声令下,几个身强力壮的水手合力将丝绸绳的一端奋力抛向了落水孩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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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因为风浪太大,偏离了。
第二次,还是差了一点。
江中的孩子几乎已经放弃了挣扎,身体开始慢慢下沉。
孟元洲的心揪成了一团,他亲自上前,抓住了湿滑冰冷的丝绸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看准一个波浪的间隙,将绳索再次抛了出去。
这一次,绳索带着所有人的希望,精准地落在了孩子的身边。
“抓住它!快抓住!”岸上的人们激动地大喊起来。
那孩子似乎也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凭着本能,死死地抱住了那条五彩斑斓的“生命线”。
“拉!”
孟元洲和水手们一起,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将孩子从死神的手中往回拖。
江水的拉力巨大,丝绸绳被绷得笔直,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在所有人的努力下,那个浑身湿透、脸色发紫的孩子,被成功地拉上了甲板。
一阵欢呼声响起。
孩子的母亲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放声大哭。
孟元洲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他看着自己满手的泥泞,再看看那一船被江水浸泡得面目全非、如同废布的丝绸,心中五味杂陈。
有救下生命的慰藉,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对未来的茫然。
他知道,他的长安梦,碎了。
雨渐渐停了,江面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满船的狼藉和空气中弥漫的惋惜与嘲讽,在提醒着孟元洲,他刚刚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他的“壮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船队。
那些原本还对他心存敬畏的同行商人们,此刻看他的眼神里,只剩下了同情和鄙夷。
一个为了不相干的人,毁掉自己前程的傻子,在商人的世界里,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孟元洲没有去理会那些目光,他只是默默地指挥着伙计们,将那条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丝绸长绳”从江里捞起来,堆在甲板上。
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那些曾经华美的锦缎上,却再也反射不出往日的光彩。
它们像一堆失去灵魂的躯壳,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败局。
老管家站在一旁,老泪纵横,心疼得直跺脚。
“少东家,咱们......咱们这可怎么办啊?”
孟元洲站起身,拍了拍管家身上的雨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福伯,别担心。”
“钱没了,可以再赚。”
“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话虽如此,但当晚,他一个人在船舱里,对着那堆废品坐了一夜,一夜未眠。
02
第二天清晨,江面上起了薄雾。
孟元洲正站在船头,为如何处理这船废弃的丝绸而发愁。
把它们扔掉,他不甘心,这毕竟是他三年的心血。
可若要运回去,这一路上的运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条小舢板摇摇晃晃地从岸边的芦苇荡里划了出来,径直朝着他的大船驶来。
船头站着一个布衣草鞋的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小孩。
正是昨天那个被救起的男童,晏安。
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瘦,皮肤黝黑,像是常年在山野间劳作的村夫。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洞察人心。
小舢板靠上了大船,男人带着孩子,动作利落地攀爬了上来。
“恩人!”
男人一上甲板,便拉着孩子,对着孟元洲深深地跪了下去。
“昨日若非恩人仗义出手,小儿晏安早已葬身鱼腹,我晏崇携犬子,特来拜谢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孟元洲连忙上前将他们扶起。
“老哥快快请起,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再说,救人一命,乃天经地义之事,换做是谁,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孟元洲说这话时,心里其实有些发虚。
他想起了昨天那些冷眼旁观的船只。
晏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道:“恩人此言差矣。”
“寻常人见的,是江水的凶险;而恩人见的,是生命的宝贵。”
“此等仁心,非常人所及。”
孟元洲的随从们站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脸上都带着几分不屑和戒备。
在他们看来,这父子俩衣着朴素,一看就是穷苦人家,根本不可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谢礼。
昨日的损失高达数万贯,他们过来道个谢,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晏崇并没有拿出任何金银珠宝。
他只是从怀里,郑重其事地掏出了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双手递到了孟元洲的面前。
那包裹方方正正,看起来颇有分量。
随从们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猜测着里面会是什么。
或许是一块祖传的宝玉?
或是一本地契?
孟元洲也有些好奇,他接了过来,入手感觉沉甸甸的。
他缓缓地打开了层层包裹的粗布。
当看清里面东西的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宝玉,没有地契,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石头都不是。
那里面,竟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黑色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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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山里人烧窑取暖用的那种,上面还带着烧制后留下的粗糙纹理和裂痕。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孟元洲的随从们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转为愤怒。
他们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自家主人为了救你的儿子,损失了一船的顶级丝绸,倾家荡产,前途尽毁。
你倒好,就拿一块不值一文的破木炭来答谢?
这哪里是道谢,分明就是羞辱人!
一个年轻的伙计脾气火爆,当场就要发作:“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拿块破炭来消遣我们吗?”
老管家也沉下了脸,语气不善地说道:“老哥,我们少东家心善,不图你们回报,但你们也不能如此戏弄人吧?”
孟元洲也愣住了,他手握着那块冰冷的木炭,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能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但此举确实让他感到困惑和一丝不快。
然而,孩子的父亲晏崇,却对周围的愤怒和质疑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依旧平静而深邃,只是专注地看着孟元洲。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孟掌柜,此物赠你,请切记八个字。”
“遇水则生,遇火则亡。”
“好生保管,它关乎你后半生的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