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新开的海洋馆,成了这个夏天最热门的去处。我,赵老根,一个退休多年的老木匠,也赶了回时髦,带着刚放暑假的孙女楠楠,想让她见识一下那些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海洋生物。老伴说我瞎折腾,一把年纪了还去人挤人。但我没告诉她,我想去,不只为孙女,也为我自己。我那个爱水、爱鱼、最终却消失在海里的女儿红霞,要是她还在,该多高兴啊。我总觉得,在那片深蓝色的水幕背后,或许能找到一丝她留下的痕迹。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孙女楠楠的一句话,竟将一个埋藏了十年的秘密,用一种最诡异、最令人心惊肉跳的方式,重新拽回了我的眼前。
01.
我有个女儿,叫赵红霞。
十年前,她二十一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红霞从小就亲水,村子东头有条河,她七八岁就能一个猛子扎进去,半天不换气,村里人都说她是“河里的小泥鳅”。她水性好,游泳姿态也漂亮,高中时还得过市里的游泳冠军。她总说,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潜水员,去看看海底真正的龙宫是什么样的。
我和老伴都是本分人,觉得女孩子家家的,整天泡在水里不像话。可拗不过她,她对大海的向往,就像刻在骨子里一样。考大学那年,她报的专业全是和海洋相关的,最后被一所沿海城市的海洋大学录取了。我们嘴上埋怨,心里其实是骄傲的。
![]()
出事,是在她大三那年的暑假。她和同学去海边写生,说是为了一个课题收集素材。那天天气很好,风平浪静。可到了傍傍晚,同学们都回来了,唯独不见红霞。大家沿着海岸线找了一整夜,只在礁石上找到了她的画板和一双整齐摆放的凉鞋。
之后就是漫长的搜救,警察、救援队,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半个月后,搜救停止了,官方给出的结论是“失足落水,下落不明”。
老伴一夜之间白了头,整整病了一年才缓过来。我也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手里的木工活再也拿不起来了。儿子赵强那时候刚结婚,儿媳妇也刚怀上楠楠,家里一边是丧女之痛,一边又要准备迎接新生命,那种悲喜交加的撕裂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红霞的死,成了我们家一个绝口不提的禁忌。她的房间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但谁也不敢推开那扇门。我们收起了她所有的照片,怕老伴看了伤心,也怕将来楠楠问起,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楠楠今年七岁,聪明伶俐,只知道自己有个叔叔,却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姑姑。我们骗她说,墙上那个空着的相框,是留给她未来弟弟的。
十年了,时间好像抚平了伤痛的表面,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道伤口烂在多深的地方。我时常会做一个梦,梦见红霞从一片深蓝的水里游向我,穿着一身漂亮的红裙子,笑着喊我“爸”,可她一开口,吐出来的却是一串串冰冷的水泡。
02.
海洋馆建在市郊,外形像一只巨大的蓝色海螺。我和楠楠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到。即便是工作日,这里依旧人山人海。楠楠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海洋生物,兴奋得小脸通红,拽着我的手在各个展馆之间穿梭。
“爷爷,你看!小丑鱼!它和动画片里长得一模一样!”
“爷爷快看!那个大海龟好大呀,它是不是已经一百岁了?”
我笑着应和,给她买了一支海草形状的冰淇淋。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心里那块因思念女儿而变得坚硬的地方,也柔软了几分。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海底隧道,头顶和两旁是巨大的弧形玻璃,成群的沙丁鱼像流动的银色风暴,从我们身边席卷而过。几只体型庞大的蝠鲼,挥动着翅膀一样的鱼鳍,优雅地滑翔,投下巨大的阴影。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我仿佛能理解女儿为何如此痴迷这片蔚蓝了。这里有一种神秘又宁静的魔力,能将人所有的烦恼都隔绝在外。如果红霞当初没有出事,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名出色的海洋工作者了吧?或许她也会带着自己的孩子,站在这条隧道里,耐心地讲解着每一种生物的名字。
正想着,广播里响起了甜美的女声,提醒游客,“美人鱼”表演即将开始。
“美人鱼”是这座海洋馆的招牌项目。来之前我就在宣传册上看到了,照片上的“美人鱼”金发碧眼,是个外国姑娘,在水中姿态优雅,宛如神话里的海妖塞壬。
“爷爷!我要看美人鱼!我要看美人鱼!”楠楠拽着我的衣角,兴奋地又蹦又跳。
“好,好,爷爷带你去看。”
表演的场馆是整个海洋馆最大的,像一个下沉式的剧场,正中央是一面宽达几十米的巨型玻璃水幕,连接着主水箱。观众席已经坐了大半,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后排找到了两个空位。场馆里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只剩下那面巨大的水幕,在幽蓝的灯光下,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泽,深邃得仿佛真的连接着另一片世界。
悠扬空灵的音乐响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传说中的美人鱼登场。
03.
一束追光灯打在水幕的右上方,一个曼妙的身影缓缓游了出来。
但她一出现,我就愣住了。她不是宣传册上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
这是一位东方面孔的“美人鱼”,或者说,更像中国古籍里描绘的“鲛人”。她没有穿戴任何呼吸设备,一头海藻般的乌黑长发在水中飘散,身上穿着一件用贝壳和珍珠串成的抹胸,赤裸的腰肢下,是一条流光溢彩的深蓝色鱼尾。鱼尾轻轻摆动,它在水中便如同最灵巧的鱼儿一样,自由穿行。
她的动作轻柔、舒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典美。时而旋转,时而悬停,与几只路过的海豚嬉戏。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呼,大人们也看得如痴如醉。
可我却笑不出来,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不只是脸型轮廓,更是那种神韵。那种在水中的自如和舒展,那种对水流的掌控力,和我女儿红霞简直一模一样!红霞当年在市里参加游泳比赛时,决赛的自由泳项目,她入水后的姿态,就如同眼前这条“美人鱼”一般,轻盈、优雅,仿佛她生来就属于这里。
我使劲眨了眨眼,告诉自己是老眼昏花,是思念成疾。十年了,怎么可能呢?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这只是个巧合。红霞已经……已经不在了。这只是一个敬业的潜水员,一个为了生活而努力表演的姑娘。
我努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与红霞不像的地方,来证明我的荒唐。可隔着这么远,又隔着厚厚的水幕,根本看不真切。就在这时,那“美人鱼”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后空翻动作,身体舒展开来,侧对着我们的方向悬停了几秒。
我的视线,恰好落在了她的耳后。
在那里,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的痣。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红霞的耳后,在完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这是她身上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小时候我还开玩笑说,这是观音菩萨在她身上点的记号,保佑她平安的。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座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我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孙女。楠楠一直很安静,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吵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水中的“美人鱼”。
就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楠楠忽然伸出小手指着水幕,用稚嫩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轻轻地问了我一句:
“爷爷,那是不是姑姑?”
04.
楠楠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我猛地扭过头看她,她正仰着小脸,眼神里满是纯粹的好奇和困惑。
“楠楠,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说,那个漂亮姐姐,是不是姑姑呀?”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楠楠从未见过红霞,甚至不知道“姑姑”的存在,她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你怎么知道‘姑姑’?”我艰难地问道。
“我梦里见过呀。”楠楠理所当然地说,“她经常来我梦里,陪我玩,还教我唱歌。她就长这个样子,她说她就是我的姑姑。”
我呆若木鸡,大脑一片空白。童言无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这些都解释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个七岁的孩子,不可能凭空捏造出一个和她从未见过的姑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水幕。那“美人鱼”仿佛听到了楠楠的话,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观众席。这一次,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视线穿透了人群,穿透了玻璃,精准地落在了我们爷孙俩的身上。
她的脸上还带着表演时的标准微笑,可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化不开的悲伤和哀愁。那是一种我无比熟悉的眼神,十年前,红霞决定要去那所遥远的沿海大学时,我因为担心而说了她几句重话,她当时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委屈、倔强,又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
四目相对,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是她!
就是我的红霞!
无论这有多么匪夷所思,但我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她就是我的女儿!
这时,音乐进入高潮,“美人鱼”开始表演最后一个,也是最惊艳的环节——“鲛人泣珠”。她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的姿态,然后缓缓张开。在她的面前,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气泡从下往上不断升起,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宛如一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
可我却看得心如刀绞。因为我发现,那些“珍珠”并不是什么特效或者道具。那“美人鱼”,我的女儿,她真的在哭!
隔着那么厚的水,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但我能看见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和那双越来越悲恸的眼睛。那些气泡,是从她的嘴里吐出来的,带着她无声的哭泣和诉说。传说鲛人泣泪成珠,我的女儿,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的痛苦吗?
![]()
表演结束,所有的“美人鱼”退场。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在即将消失在人造珊瑚礁后面时,她又深深地回头望了我们一眼,那一眼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哀求和……绝望。
05.
从海洋馆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楠楠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难得地没有吵闹,只是安安静静地靠着我。
红霞还活着?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扮成美人鱼?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这十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无数个问题像疯长的水草,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到家后,我把自己关进书房,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上锁的旧木箱里,找到了红霞唯一一张被我藏起来的单人照。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照的,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耳后那颗小痣清晰可见。我拿着照片,手抖得不成样子。
晚上,我失眠了。一闭上眼,就是女儿在水中那双悲伤的眼睛。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海洋馆,但整个场馆空无一人。我站在巨大的水幕前,红霞就在里面游来游去。她穿着那身鱼尾,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拍打着玻璃,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对我呼救。我疯了一样地去砸玻璃,可那玻璃坚不可摧,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水里越游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我从噩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天还没亮,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我决定,今天必须再去一趟海洋馆,我一定要把事情问个清楚!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困在那里。
我刚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客厅的电话就响了。是儿子赵强打来的,这么早打电话,极为反常。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
“喂,爸。”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慌和颤抖。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慢慢说!”我厉声问道,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赵强带着哭腔的、几乎崩溃的声音:
“爸!不好了!”
“到底怎么了?是楠楠吗?!”
“是楠楠……她……她昨晚从海洋馆回来后,就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一直泡在浴缸里不肯出来!我们刚才把门撞开,她整个人都快泡白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说……”
“说什么?!”我对着电话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