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国出狱那天,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布。
他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夹杂着青草和尘土味道的空气,觉得连汽车尾气都是香的。一千零九十五天,他每天都在墙上刻下一道痕,心里念着一个名字:刘秀英。
他的妻子。
从县城车站到云槐镇的土路,他几乎是跑着回去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里面是他在里面攒下的所有钱,还有给秀英买的一根红头绳。他想象着秀英看到他时惊喜的泪眼,想象着她扑进自己怀里,说一句:“建国,你可算回来了。”
家门口那棵老槐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
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门,几乎是吼着喊出来的:“秀英,我回来了!”
屋里的人闻声转过头。
是秀英,她瘦了,脸也有些苍白,但眉眼还是那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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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弟弟建军,他黑了,壮了,眼神里透着一股疲惫。
两人正一左一右地,小心翼翼地……扶着秀英站起来。
杨建国的目光,从妻子清瘦的脸颊,缓缓下移,最后,定格在了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那弧度,在宽大的罩衫下依然清晰得刺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杨建国脸上的狂喜,一寸一寸地冷却,僵硬,最后碎裂成一片铁青。手里那根鲜红的头绳,悄无声息地滑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三年的铁窗生涯,他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唯独,不是眼前这一幕。
这一切,都得从三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说起。
01
三年前的杨建国,是云槐镇响当当的人物。
他不是什么大老板,但手里领着一支小小的装修队,靠着过硬的手艺和实在的为人,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镇上谁家盖房子、搞装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杨建国。
那时候的建国,走路都带着风。他最大的骄傲,不是自己一年能挣多少钱,而是他那个温柔贤惠的媳妇,刘秀英。
秀英是镇上卫生院的护士,人长得干净漂亮,说话总是细声细语的。当初多少人追她,她偏偏就看上了杨建国这个泥瓦匠出身的“大老粗”。用她的话说:“建国这人,心里实在,跟他过日子,踏实。”
建国也把秀英疼到了骨子里。他从不让秀英下厨房干重活,挣的钱一分不少全交给她。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杨建国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秀英当媳妇。”
兄弟俩的感情也好。父母走得早,是建国这个当哥的,一边打工一边拉扯着弟弟建军长大。他供建军读完技校,又托关系给他在县里的工厂找了个活儿。在建军心里,哥哥杨建国就跟爹一样。
那年夏天,建国接了个大活,给镇东头的养殖场老板王胖子盖一排新猪舍。活干得漂亮,工期也快,可到了结账的时候,王胖子却耍起了赖。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十万块工程款,他东扣西扣,最后只肯给七万。
“建国啊,不是我不给你,你看这墙皮,这水泥标号,都有问题嘛!”王胖子指着墙,说得头头是道。
杨建国气得脸都红了,这活儿他全程盯着,用的都是最好的料,怎么可能有问题。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他老实人。
“王老板,做人得讲良心,我杨建国出来干活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信誉!”
“信誉?信誉值几个钱?”王胖子拍了拍自己肥硕的肚子,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也围了上来,一脸不善。
那天建国多喝了几杯酒,本就窝着火,加上对方言语羞辱,一下子就上了头。两边推搡起来,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建国顺手抄起旁边的一根钢筋,就朝着王胖子挥了过去。
他本意是想吓唬吓唬对方,没想过真要下死手。
可谁也没想到,王胖子脚下一滑,脑袋正好撞上了那根钢筋的另一头。
“哐当”一声。
世界安静了。
王胖子当场头破血流,倒地不醒。
后来,王胖子被鉴定为重伤,颅骨骨折。杨建国因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三年。
02
宣判那天,刘秀英在法庭外哭得当场晕了过去。
杨建国被带走的时候,透过囚车的窗户,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弟弟建军死死地抱着他,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哥!你放心,家里有我!我一定照顾好嫂子!”
在看守所的最后一次会面,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杨建国看着妻子憔悴的脸,心如刀割。他这辈子没求过人,但那天,他对着电话,几乎是给弟弟跪下了。
“建军,哥对不起你。这三年,家里……就全拜托你了。”
他的目光转向刘秀英,眼泪再也忍不住。
“秀英,你……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就别等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都被掏空了。
刘秀英拼命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建国,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回来。这里是你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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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杨建国看着弟弟,一字一句,郑重地托付:“建军,你嫂子身子弱,你替我……照顾好她。别让她受一点委屈。”
“哥,你放心!”杨建军的拳头攥得发白,斩钉截铁地承诺,“只要有我杨建军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嫂子受半点委屈!”
这个承诺,比山还重。
杨建国被带走后,云槐镇的天,对于刘秀英和杨建军来说,塌了一半。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风言风语就像刀子一样刮过来。
以前见了面热情打招呼的邻居,现在都绕着走,背后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杨家老大,把人打开了瓢,进去了。”
“啧啧,看着挺老实的人,下手真黑啊。”
“可怜了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这下要守活寡了。”
“还有他那个弟弟,这下可好,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以后一个屋檐下住着,啧啧……”
那些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像针一样扎在刘秀英心上。她辞掉了卫生院的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以泪洗面。
杨建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辞了县里工厂的工作,回到镇上,在一家汽修厂找了个活。工资少了,但好在能天天回家。
他笨拙地学着照顾嫂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好早饭放在桌上,然后才去上班。晚上回来,不管多累,都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嫂子爱干净。
他用自己微薄的工资,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也用自己的沉默和行动,为嫂子挡住了外面所有的风雨。
03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和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第一年,是最难的。
刘秀英的娘家人找上门来,是她的亲哥哥刘强。
“秀英,你跟我们回家!这日子还怎么过?杨建国他得坐三年牢,你也要跟着赔上三年青春?”刘强一进门就嚷嚷开了,看着杨建军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不满。
刘秀英红着眼,摇着头:“哥,这是我的家,我不走。”
“什么家?一个劳改犯的家?”刘强气不打一处来,“你赶紧跟他把婚离了,趁着年轻,我托人给你再找个好人家!”
“哥你别说了!”刘秀英激动地站起来,“我这辈子都是杨家的人!”
眼看兄妹俩就要吵起来,杨建军从外面走进来,手里还拎着刚买的菜。他把菜放下,对着刘强鞠了一躬。
“大舅哥,你放心。有我杨建军在,就不会让我嫂子吃一天苦。”
“你?”刘强上下打量着他,冷笑一声,“你拿什么保证?你别忘了,你哥现在是罪犯!你们杨家欠我们的!我妹妹凭什么要在这儿跟你一个大小伙子不清不楚地过日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哥!”刘秀英气得浑身发抖。
“大舅哥,我敬你是嫂子的哥哥,但请你说话放尊重些!”杨建军的脸也涨红了,但他还是克制着,“我哥是犯了法,他会承担后果。但嫂子是无辜的。我答应过我哥要照顾好她,我就会做到。”
那一次,闹得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杨建军为了避嫌,更加小心翼翼。他从不在家里脱得只剩背心,跟嫂子说话永远隔着一步的距离。他甚至在院子里,给自己搭了个简陋的小偏房,搬了进去。
“嫂子,这样方便些。”他只是这么解释。
刘秀英看着那个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的狭小空间,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她知道,建军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
她也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开始主动承担家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甚至找了一些手工活,缝缝补补,贴补家用。
两个人,就像两只在风雨中相依为命的刺猬,既要抱团取暖,又要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不伤害对方的距离。
期间,刘秀英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时常头晕乏力。杨建军不放心,陪她去过几次镇上的老中医王医生那里。王医生说是气血亏损,开了些中药调理。
“得好好养着,女人家,身子底子最重要。”王医生总是这么嘱咐。
杨建军都默默记在心里,回来就按时熬药,监督嫂子喝下。那苦涩的药汁,仿佛就是他们生活的味道。
04
时间来到第二年,第三年。
生活好像磨平了一切激烈的棱角,变得平静,却也更加沉重。
杨建军越来越沉默,他像一头老黄牛,不知疲倦地干活。汽修厂的活又脏又累,可他从来不抱怨。厂里的老师傅都喜欢这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有时候会多关照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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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个人问题,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之前在县里谈过一个对象,在他哥出事后,来看过一次。姑娘看着这个破败的家,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嫂子,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提出了分手。
“建军,我不是嫌你穷,可你……你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杨建军没挽留。他知道,自己给不了人家一个安稳的未来。他得守着这个家,守着他对哥哥的承诺。
邻里的风言风语,也从未停止过。
街角的张大妈,是镇上有名的长舌妇。她不止一次跟人嚼舌根。
“哎,你们看杨家那个老二,真是傻。自己不讨媳妇,天天守着个嫂子,图啥呀?”
“谁说不是呢。那刘秀英也是,一个女人家,跟小叔子天天在一个屋檐下,也不知道避讳点。”
“我昨天还看见建军给她买红糖水呢,照顾得可比亲老公还周到。要我说啊,这日久生情……”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在耳边,甩不掉,也打不走。杨建军能做的,就是更加努力地工作,用行动去堵住那些人的嘴。
刘秀英则把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写进了信里。她定期会给杨建国写信,报喜不报忧。信里,她只说家里一切都好,建军很能干,让她不要担心。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拿出杨建国的照片,默默地流泪。她想他,想那个虽然粗糙但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直到第三年开春,一封来自监狱的信,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杨建国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了减刑,再有几个月就能提前出狱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这个灰暗的家。
刘秀英和杨建军激动得抱头痛哭,那是三年来,他们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可喜悦过后,刘秀英却开始变得有些心神不宁。杨建军发现,嫂子去王医生那里的次数更频繁了。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在屋里发呆很久。
杨建军以为她是既高兴又紧张,也没多想,只是更加细心地照顾她。
他开始攒钱,想把家里重新粉刷一遍,等哥哥回来,能看到一个新家。他甚至盘算着,等哥回来,他就去城里打工,离得远一点,也省得哥心里有疙瘩。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期盼着那个团圆的日子。
谁也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期待下,悄然酝酿。
05
杨建国回来的第五天,家里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他没有回那个他和秀英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卧室,而是固执地睡在客厅那张又窄又硬的沙发上。
白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言不发。到了晚上,就出去喝酒,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才回来。
这个家,安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带着压抑。
刘秀英的肚子,像一个沉默的罪证,横亘在三人中间,谁也无法忽视。
杨建军试着解释过两次。
“哥,你听我说,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杨建国一个冰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我想的那样?”杨建国冷笑着,眼睛里布满血丝,“我想到我杨建国在里面当牛做马,就是为了能早一天出来跟老婆孩子团聚!结果呢?我老婆是快有孩子了,可惜爹不是我!”
这话像刀子一样,剜在刘秀英和杨建军的心上。
这天晚上,杨建国又喝多了,踉踉跄跄地回到家。看到刘秀英正在灯下给未出生的孩子缝制小衣服,他心里的那股邪火,“蹭”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他一把抢过小衣服,狠狠地摔在地上。
“缝!还缝!你还有脸缝!”他指着刘秀英的肚子,怒吼道,“告诉我,这是谁的种?是谁的!”
“建国,你别这样……”刘秀英吓得脸色惨白,护着肚子连连后退。
“我别哪样?”杨建国彻底失控了,他猩红着眼睛,转向一旁想要阻拦的杨建军,“是不是你的?啊?!我把你当亲弟弟,把老婆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对得起我吗!”
“哥!你冷静点!你不能这么说嫂子!”杨建军冲上来,想要拉住他。
“滚开!”杨建国一把推开弟弟,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在屋里乱撞。他一脚踹在卧室墙角的旧木箱上。
那是刘秀英用来存放一些旧物和念想的箱子。
箱子被踹翻,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几件旧衣服,一些信件,还有一个相框。
在混乱中,一个棕色的牛皮纸档案袋从衣服堆里滑了出来。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封口用棉线紧紧地缠着。
杨建国的怒火需要一个宣泄口,他看到了那个档案袋,像是看到了所有罪恶的源头。他弯腰捡起,就要撕碎。
“不要!”刘秀英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想抢夺。
她的反常举动,更是坐实了杨建国的猜想。这里面,一定藏着天大的秘密!
“这里面是什么?是你们的证据吗?!”他嘶吼着,和冲上来的杨建军撕扯在一起。
混乱中,档案袋被扯破,里面的几张纸飘散出来。
其中一张,正好落在杨建国的脚边。是一张医院的化验报告单。
他喘着粗气,一把推开弟弟,弯腰捡起了那张纸。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份让他怒火攻心的孕检报告,或者别的什么。
他瞪大眼睛,从上到下,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瞬间,屋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杨建国的脸上,那股滔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错愕,是无法理解的茫然,最后,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震惊和恐惧。
他的脸色,比墙壁还要白。
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仿佛有千斤重。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两步,直到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
“哥,你怎么了?哥!”杨建军看他神情不对,急忙上前。
刘秀英也捂着嘴,泪水无声地滑落,声音颤抖:“建国……”
杨建国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看陌生人一样的、带着巨大惊恐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刘秀英,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失魂落魄地,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喃喃自语:
“……这……这上面说的……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