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飞机穿行在平稳的云层里,发动机的轰鸣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赵卫东靠在舷窗边,满身疲惫,心里却很踏实。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是一条微信。
点开。
嗡的一声,赵卫东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攥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失去力气,光滑的机身从他松开的指间滑落,“啪”的一声,砸在脚下的地板上。
邻座的妻子刘秀兰被惊醒,推了他一下:“老赵,怎么了?”
赵卫东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只摔落的手机。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云海依旧洁白,阳光依旧刺眼,可他的脸色却在短短几秒钟内,变得和窗外的万米高空一样,毫无血色。
这一切,都要从那场三小时航程的婚礼说起。
01
三天前,岚州的清晨,天还没亮透。
“七万?赵卫东,你是不是疯了!”刘秀兰的声音不大,但尖锐得像一根针,直直扎进家里的空气中,“咱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小军那边还等着钱付首付,你倒好,嘴一张就是七万!那是咱们俩攒了多少年的养老钱!”
赵卫东沉默着,把几件换洗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他动作很慢,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抵抗妻子的诘问。
“你倒是说话啊!”刘秀兰急了,走过来一把按住行李箱的盖子,“给两万,顶天了!现在谁家随礼这么随的?你当咱们家是开银行的?”
赵卫东终于停下手,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妻子。他没有争吵,而是转身走到客厅,从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盒。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黑白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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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士兵,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其中一个,是年轻时的赵卫东,另一个,就是陈海峰。
“秀兰,你看看他。”赵卫东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忘了吗?二十八年前,小军出生,我在部队回不来。那年冬天岚州下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咱爸妈的煤烧光了,是你这个兄弟,硬是跑了三百多里山路,托关系找门路,用他一个月的津贴,换了一整车皮的煤,亲自押车送到了咱爸妈家门口。他救的是咱们全家人的命!这事儿,他这辈子跟我提过一个字吗?”
刘秀兰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赵卫东又说:“咱们的儿子,也是他的半个儿子。现在,他唯一的儿子结婚,我不去就算了,我去了,这个钱,就不是随礼。这是咱家,给他家办事。”
说完,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又从行李箱的角落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瓶,里面是泡得颜色发黑的药酒。
“海峰那条腿,一到阴雨天就钻心地疼。咱岚州这药酒,对他有好处。”
看着丈夫花白的头发和固执的眼神,刘秀兰叹了口气,松开了按着行李箱的手。她知道,这件事,没得商量。
三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降落在沿海城市云港。
刚走出出站口,赵卫东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陈海峰。快三十年了,他还是那样,站得笔直,像一棵松树。只是头发也白了,背也微微有些驼了,岁月终究没饶过任何人。
“海峰!”赵卫东喊了一声。
陈海峰转过头,看到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大步走过来,没有拥抱,而是一拳擂在赵卫东的胸口:“你个老东西,还知道来!”
“你儿子的婚礼,我能不来?”赵卫东也笑着回了一拳,然后把手里的药酒递过去,“给你带的,老规矩,一天二两,不许多喝。”
“就知道你惦记着。”陈海峰接过酒,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接过赵卫东的行李箱,那动作,熟稔得就像是自家兄弟出门回来一样。
一路上,陈海峰开着车,嘴里不停地介绍着云港的变化,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可赵卫东却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这个兄弟,有点不对劲。
他笑得很大声,但那笑声有点空,像是在掩饰什么。他开着车,右手总是不自觉地去揉自己的左腿膝盖。赵卫东知道,那是他的老习惯,不是因为腿疼,而是因为心里有天大的事,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他才会下意识地去揉那条为自己断过的腿。
02
婚礼办得风光又体面。
在云港市最高档的酒店,宴开五十桌,新郎陈阳英俊挺拔,新娘美丽大方,陈海峰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满面红光地在酒席间穿梭,和每一个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热情地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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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卫东坐在主桌,看着自己这位老兄弟。他知道,陈海峰这辈子最好面子,儿子结婚,他倾家荡产也得办得风风光光。
席间,刘秀兰的电话打了过来。
赵卫东走到酒店走廊的尽头,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接起。
“老赵,怎么样了?”
“挺好的,场面大着呢,你兄弟有面子。”赵卫东笑着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刘秀兰的声音低了下来:“小军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他看上一套二手房,位置不错,房东急用钱,价格比市价低了快十万。定金得交五万,就这两天的事……”
赵卫东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说,你要是没去云港,这钱正好就够了。”刘秀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埋怨,“你看这事儿闹的,我怎么跟儿子说?说他爸把钱拿去给战友随礼了?”
赵卫东的心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了。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电话里妻子的叹息和宴会厅里传来的阵阵喧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一边是自己视若亲子的独子,正是需要父亲扶持的关键时刻。
一边是为自己舍生忘死、情同手足的兄弟,一生中最重要的场合。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说:“秀兰,这事儿你别管了。钱的事,我回来想办法。别让儿子着急。”
“你想什么办法?你那点退休金,还能变出花来?”
“我说了我来想办法!”赵卫东的语气有些重了,他很少用这种口气和妻子说话。
挂了电话,他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让他烦躁的心绪平复了一些。
他知道,妻子没有错,儿子也没有错。错的是他,他这个当爹的、当丈夫的,没本事挣下万贯家财,让他们活得轻松一点。
可他又不后悔。如果时间倒流,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把那七万块钱包进那个厚厚的红包里,亲手交到陈海峰手上。
有些情义,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可这个世界,偏偏又处处都需要钱。
他掐灭烟头,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挂上笑容走回宴会厅。陈海峰正端着酒杯,和一桌人高声说笑着,但赵卫东注意到,他酒杯里的白酒,几乎没怎么下。
他只是在用声音和笑脸,撑起一个场面。一个父亲,为儿子撑起的、最体面的场面。
03
婚礼第二天,赵卫东就要回岚州了。
陈海峰执意要开车送他去机场。车里,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昨天的喧闹过后,离别前的沉默显得格外厚重。
“海峰,”赵卫东先开了口,“昨天看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陈海峰开着车,眼睛看着前方,咧嘴笑了笑:“哪有!儿子办完婚事,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就是累,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你别蒙我。”赵卫东的语气很严肃,“咱俩穿一条裤子快三十年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昨天晚上,烟灰缸里至少二十个烟头,酒是一口没喝。你有事,瞒着我。”
陈海峰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陈海峰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真没事,卫东。你大老远跑来,哥心里高兴。家里的事,都好着呢。”
赵卫东没再追问。他了解陈海峰的脾气,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他不想说,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因为他是陈海峰,那个宁可自己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也绝不麻烦兄弟的陈海峰。
到了机场,陈海峰帮他把行李拿下来。临走前,陈海峰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沉甸甸的伴手礼袋子,塞到赵卫东手里。
“云港的特产,海鲜干货,给秀兰和孩子带回去尝尝。”
赵卫东掂了掂,很沉。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拍了拍陈海峰的肩膀:“行,那我回去了。有事,一定给哥打电话。别一个人扛着。”
“知道了,啰嗦。”陈海峰笑着摆摆手,催他赶紧进去。
赵卫东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安检口,回头望时,看到陈海峰还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他。那身影,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显得格外孤单。
回到岚州,刚下飞机,赵卫东就给陈海峰打了个电话,想报个平安。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卫东啊,到了?”陈海峰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背景音里还有些嘈杂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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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飞机。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哦,我……我在外面办点事。行,你到了就好,我这边先挂了啊,忙着呢。”
“嘟……嘟……嘟……”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赵卫东心里的那块石头,非但没有落下,反而悬得更高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04
当天晚上,赵卫东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陈海峰那张强颜欢笑的脸,和他在机场那个孤单的背影。
他索性起了床,走到客厅,又拿出了那个红布包着的小木盒。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他摩挲着照片上那张年轻的、无所畏惧的脸,往事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放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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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一次,而是整整一个青春的记忆。
记忆的第一幕,是新兵连那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赵卫东是城里兵,娇气,到了部队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几天就瘦了一圈。陈海峰是农村兵,比他大两岁,看着他那副可怜样,什么也没说。半夜,当所有人都睡熟了,陈海峰却偷偷摸到炊事班,用自己攒了两个月的津贴,跟炊事班长换了两个鸡蛋一把面条,给他煮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他自己,则蹲在赵卫东床边,啃着冰冷的干馒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
记忆的第二幕,是父亲病危时那封夹着钱的信。入伍第二年,赵卫东接到电报,父亲病危。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部队有纪律,他根本回不去。那几天,他像丢了魂一样。是陈海峰,每天陪着他,听他语无伦次地讲父亲的事。然后,陈海峰帮他给家里写信,嘴笨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写了整整一个下午。信写好后,陈海峰从自己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里面是他攒了一年、准备寄回家盖房子的钱。他把钱全都塞进信封,对赵卫东说:“我嘴笨,但你告诉叔叔,就当是他……多了一个儿子。”
记忆的第三幕,也是最深刻的一幕,是九八年那场滔天的洪水。他们部队去抗洪抢险,连续奋战了三天三夜,在一个决堤口,所有人都已经到了极限。突然,上游冲下来一个巨大的水泥预制板,像一头怪兽,直直地朝着体力不支、马上就要被洪水卷走的赵卫东拍过来。
那一刻,赵卫东已经放弃了,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影猛地扑了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向一边。
是陈海峰。
赵卫东被推到了安全地带,而那块水泥板,重重地砸在了陈海峰的腿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昏了过去。
赵卫东永远也忘不了,在医院里,陈海峰醒来后,看到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我的腿怎么样了”,而是咧开干裂的嘴唇,笑着问:“你小子,没事吧?”
后来,陈海峰的腿虽然保住了,却留下了永久的残疾,也因此断送了原本一片光明的提干前程。他提前退伍,回了老家。
赵卫东一直觉得,自己的这条命,是陈海峰给的。不,不只是命,自己之后的一切,工作、结婚、生子,所有的人生,都是陈海峰用他的前途和一条健康的腿换来的。
陈海峰退伍前,对赵卫东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卫东,替我……好好活。”
三十年了,这句话,赵卫东一天都不敢忘。
月光下,他看着照片,眼眶湿了。他喃喃自语:“海峰,我的兄弟,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05
第二天,赵卫东坐立不安,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又试着给陈海峰打电话,可这一次,电话直接关机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立刻给陈海峰的儿子,也就是新郎陈阳发了条微信:“小阳,你爸爸电话怎么关机了?他没事吧?”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半天没有回应。
家里的气氛也很压抑。刘秀兰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再提钱的事,只是默默地给他倒水,叹着气。
就在赵卫东快要被焦虑逼疯,准备直接买票再飞去云港的时候,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陈阳回的微信。
内容很短,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狠狠砸在赵卫东的心上。
“赵叔,我爸出事了。您先别急,也千万别联系他,别问我什么事,我不能说。”
赵卫东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立刻拨打陈阳的语音电话,可对方直接挂断了。
怎么回事?到底出什么事了?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炸开:生了重病?被骗了?还是……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就在他心乱如麻,准备再发微信追问的时候,手机又“叮”地响了一声。
这一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微信添加请求,验证消息只有一句话:“你是赵卫东?”
他心里一紧,点了通过。
对方立刻发来一条信息。
“参加了陈阳的婚礼?随了七万?”
赵卫东瞳孔一缩,打字的手都有些发抖:“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发来了第二条,也是最后一条信息。
那条,让他在飞机上失魂落魄的信息。
“看看你的行李箱。”
行李箱?
赵卫东猛地站起来,他想到了陈海峰在机场塞给他的那个沉甸甸的伴手礼袋子,当时就放在了行李箱里。
他疯了一样冲向家里那个堆放杂物的储藏间。
“老赵!你干什么去!”刘秀兰在后面惊慌地喊着。
赵卫东置若罔闻,他冲进储藏间,一把将那个只用过一次的行李箱拖了出来。
箱子的密码锁还好端端地锁着。
他颤抖着手,拨动着密码盘,可手指哆嗦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对准数字。
“咔哒”一声,锁开了。
刘秀兰也跟了过来,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担忧地看着他:“老赵,你到底怎么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啊?”
赵卫东没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行李箱的盖子。
行李箱里,衣服还是他叠好的样子,那包海鲜干货也静静地躺在一边。
一切如常。
他正要松一口气,眼神却凝固了。
在干货下面,压着一个东西。一个用牛皮纸袋包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牛皮纸袋。
很厚,很沉。
他撕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那一瞬间,赵卫东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从头到脚都动弹不得。
他手里的那杯热茶,再也握不住了。
“哐当!”
白色的瓷杯从他僵硬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却毫无知觉。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里的东西,脸色在一秒钟之内,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老赵!你怎么了?!里面到底是什么?!”
刘秀兰的尖叫声,在赵卫东听来,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