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看”。
陈建军朝着门外努了努嘴,一脸的嫌恶,仿佛沾了什么肮脏的玩意儿。
“门口那人,八成是冻僵了,直挺挺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
陈老爷子放下手里的旱烟袋,眯着眼睛朝外头瞅了一眼,院子里堆着半尺厚的雪,白得刺眼,门口那个黑乎乎的人影,像一根插在坟头的破木桩子。
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那不是人,是根桩子,是根钉在我们家门口的灾祸桩子”。
![]()
01
一九九五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像一场不怀好意的谋杀。
北风像个疯婆子,扯着嗓子在小城的每一条巷子里没日没夜地嚎叫,那声音尖利得能刮下人的一层皮。
天空永远是一块脏兮兮的灰色抹布,偶尔漏下几缕半死不活的阳光,还没落到地上,就被无边的寒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城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憋着一股劲儿往天上吐着黑黄色的煤烟,那烟气在半空中纠缠、翻滚,最后懒洋洋地散开,给整个小城罩上一层怎么也洗不掉的油腻和沉闷。
街上的行人,一个个都缩着脖子,裹得像个粽子,脸冻得像紫色的茄子,嘴里呼出的白气,迅速结成冰霜,挂在眉毛和帽子上,让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陈家就坐落在小城西边的一条老巷子里,一座有些年头的青砖灰瓦的院子,在漫天的大雪中,像一个沉默的老人,静静地趴伏着。
陈老爷子今年六十有五,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那张脸,被岁月和木屑雕刻得沟壑纵横,像一块干裂的老树皮。
他是个退休的老木匠,一辈子都跟木头打交道,手上结的茧子比老城墙的砖头还厚实。
他的脾气就像他用的那些刨子、凿子,又硬又直,认准的死理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嘴里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积德自有福报”,这话就像他手里的墨斗线,弹得笔直,不偏不倚。
他信这个,信得近乎痴迷,院子里那间堆满木料和工具的木工房,就是他的神殿。
他格外珍视他父亲传下来的那一套老工具,每天都要擦拭一遍,那油光锃亮的工具在他眼里,比金元宝还贵重。
邻里街坊谁家有个桌子腿瘸了,椅子散架了,他总是二话不说就扛到自己院子里,叮叮当当修好了再给人家送回去,钱,一分不收,顶多就是收下人家硬塞过来的一把花生或者几个红薯。
陈建军是陈老爷子的独子,三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他不像他爹,跟木头那种慢吞吞的东西亲近不来。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生意,是钱,是算盘珠子拨动的脆响。
他在县城最热闹的街上开了个五金店,靠着灵活的头脑和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他觉得他爹那套“积德行善”的理论,早就被时代扔进了垃圾堆,现在这年头,讲究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是揣进兜里的票子。
他时常抱怨他爹的“老派作风”,说他是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爹,你给东家修个柜子,给西家补个窗,人家背后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傻呢”。
陈建军不止一次这么说,嘴里喷出的烟圈带着一股子焦躁。
陈老爷子听了,只是拿眼皮翻他一下,嘴里“哼”一声,算是回答。
父子俩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和屋檐下新扯的电线,一个扎根在土里,一个通向未知的远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可陈建军心里也清楚,这家里的大事,还得他爹点头才行。
最近,他正琢磨着把五金店的规模再扩大一倍,这事儿,他还没敢跟老爷子透底,怕他那套“安分守己”的说辞又冒出来。
李秀兰是陈建军的媳妇,三十六岁的年纪,眼角已经有了几丝细碎的皱纹。
她就像这院子里的一盆水,温和,平静,能容纳父子俩各种尖锐的矛盾。
她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心思细得像针尖,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锅台、孩子和丈夫转,把这个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跟邻里街坊的关系处得极好,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她听得多,说得少,一双眼睛却总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
她对家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留意,像一只警觉的猫。
她夹在固执的公公和精明的丈夫中间,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陈萌萌是这个家的开心果,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刚上小学六年级。
她的世界是崭新而明亮的,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
她不像她爹那样满身铜臭气,也不像她娘那样整日里愁眉不展。
她最喜欢的人是爷爷,喜欢待在爷爷的木工房里,闻着那股好闻的松木香味儿,看他用一堆烂木头变出各种好玩的东西。
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就像院子里疯长的野草,一刻也停不下来。
也正是这份好奇,让她成了这个家里第一个嗅到危险气息的人。
那一天,是十二月中旬,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雪花像成千上万只白色的飞蛾,疯狂地扑向人间,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葬。
风在巷子里拐着弯地吹,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卷起地上的雪,劈头盖脸地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陈建军刚从店里回来,搓着冻僵的手,一进屋就嚷嚷开了:“这鬼天气,能把人冻成冰棍儿”。
李秀兰赶忙给他倒了杯热水道:“快暖和暖和,看你脸都冻青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破烂不堪的黑棉袄的乞丐,像一片被风吹断了根的枯叶,摇摇晃晃地飘到了陈家的大门口,然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在雪地里,溅起一小片雪沫。
那个乞丐就那么趴在雪里,脸埋在冰冷的雪中,生死不知。
他身上的棉袄,破得像渔网,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棉絮,被雪浸湿后,沉甸甸地贴在身上。
他的头发像一团乱糟糟的枯草,上面结着一层白霜。
一只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个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布包,那布包瘪瘪的,像是他全部的家当。
陈老爷子第一个看见了他,他正站在窗户边上,用一块棉布擦拭着他心爱的墨斗。
他的眉头一下子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陈建军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嘴里发出一声嫌恶的“啧”声。
“爹,你瞅瞅,那人倒在咱家门口了,这大雪天的,别是冻死了吧?”他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怕惹上麻烦。
“死了也别管,谁知道是什么来路,万一是个碰瓷的,赖上咱们家,那可就说不清了”。
陈建军继续说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商人的精明和算计。
“现在这世道,人心隔肚皮,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陈老爷子没说话,他放下手里的墨斗,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转眼间,就在那个乞丐的背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仿佛要给他盖上一床白色的殓布。
“建军,去,把他扶进来”。
陈老爷子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爹!”陈建军的调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跟你说了,这种人沾不得,万一他身上有病怎么办?万一他是个贼骨头怎么办?”。
![]()
“我让你去!”陈老爷子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凿子,要把陈建军心里的那些小九九都给凿穿。
“咱们家门口,要是冻死个人,你睡得安稳?我睡得安稳?这传出去,咱们陈家的脸往哪儿搁?”。
李秀兰见状,赶紧过来打圆场:“建军,听你爹的吧,好歹是条人命,咱们就当是积德了”。
陈建军还想争辩什么,可见老爷子那张铁青的脸,最后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披上大衣,趿拉着鞋,一脸晦气地走出了院子。
他和老爷子一前一后,像抬一口薄皮棺材一样,把那个乞丐从雪地里抬了起来。
那乞丐的身子又冷又僵,像一截冻透了的木头。
他们把他抬进了院子东南角那间没人住的偏房里,那屋子平日里用来堆放杂物,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儿。
老爷子指挥着建军把乞丐放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然后扭头对屋里的李秀兰喊道:“秀兰,去,煮一碗浓浓的姜汤来,多放点姜和红糖”。
他又转身对陈建军说:“再去拿两个白面馒头”。
陈建军的脸上写满了“不愿意”三个大字,但还是拗不过他爹,悻悻地去了厨房。
李秀兰很快就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那辛辣又香甜的气味,瞬间冲淡了屋子里的霉味。
陈老爷子接过碗,用勺子舀起一勺滚烫的姜汤,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喂到乞丐干裂起皮的嘴边。
那乞丐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咕咕”声,像是生了锈的风箱。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浑浊,暗淡,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精光,像两颗掉进深井里的星星。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扫了一圈,最后,不经意地落在了院子西边的那间木工房上。
他的眼神在那里停顿了片刻,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碗姜汤下肚,那个乞丐的脸色渐渐有了一丝血色,不再是那种吓人的青紫色。
他又狼吞虎咽地啃完了两个又大又硬的白面馒头,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狗。
吃饱喝足,他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一些。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突然滑下床,对着陈老爷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然后“咚”的一声,磕了一个响头。
陈老爷子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那乞丐却不肯起来,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他看着陈老爷字,一字一顿,用一种极其严肃和沙哑的嗓音说道:“大恩人,你们家要出事了”。
这话一出口,整个偏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陈建军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头,上前一步追问道:“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我们家要出什么事?”。
那乞丐却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痛苦的表情。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从地上爬起来,抓起那个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褪色布包,转身就往外走。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但走得很快,很急,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他。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又像是忍不住似的,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家的院子,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那间木工房上,然后才一头扎进了外面那个风雪交加的世界,很快就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幕之中。
02
乞丐走了,留下了一屋子的沉默和一句莫名其妙的预警。
陈建军“呸”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什么东西,一个臭要饭的,吃饱了喝足了,还敢在这儿咒人,我看他就是个疯子”。
他觉得这事儿荒唐透顶,一个连自己下一顿饭在哪儿都不知道的人,居然有闲心来预测别人家的祸福,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转身就回屋琢磨他那个扩大店铺的宏伟计划去了,在他看来,只有赚钱才是正经事,其他的都是瞎扯淡。
李秀兰却觉得心里有点发毛,女人家的心思总是要敏感一些。
她总觉得那个乞丐的眼神不像是在胡说八道,那眼神里有惊恐,有同情,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
她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像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圈不安的涟C。
她在之后的日子里,做家务的时候都多了几分小心,锁门的时候会反复检查好几遍,夜里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
陈萌萌对乞丐的话充满了十二岁少女特有的好奇和幻想。
出事了?会出什么事呢?是家里会着火,还是会有小偷进来?或者,是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会有一个妖怪出现?她把这个预警当成了一个有趣的谜题,每天放学后,她不再急着回家做作业,而是在院子里,像个小侦探一样,东看看,西瞧瞧,希望能发现一些“出事”的蛛丝马迹。
只有陈老爷子,把乞丐的那句话,像一颗钉子一样,结结实实地钉进了心里。
他不像陈建军那样嗤之以鼻,也不像李秀兰那样只是单纯地害怕,更不像陈萌萌那样当成游戏。
他活了六十多年,见过的人,经历的事,比儿子儿媳吃的盐都多。
他有一种朴素的信念,那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个快要冻死的人,被救活后,不感谢,不说吉利话,反而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警告,这本身就不正常。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留意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他的眼神变得比以前更加锐利,像一只时刻保持警惕的老鹰,盘旋在自家的屋顶上空,审视着领地内的一切。
日子在风雪和每个人的不同心思中,一天天过去,那个乞丐的预警,像一颗埋在地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悄悄地开始发芽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风雪总算是停了。
太阳懒洋洋地露了个脸,给积雪的屋顶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住在隔壁的王婶家的椅子腿断了,她知道陈老爷子手艺好,就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热豆腐脑,上门来请他帮忙。
![]()
陈老爷子就好这一口,满口答应下来。
他揣着手,乐呵呵地走进了他那间宝贝木工房,准备大显身手。
木工房里还是老样子,各种木料整齐地码放在墙角,散发着好闻的树木清香。
墙上挂着一排排的工具,锯子、锤子、凿子,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陈老爷子走到工具墙前,习惯性地伸手去拿那把他最常用的刨子。
那是一把老式的木刨,刨身是上好的红木,用了几十年,已经被摩挲得油光水滑,像一块温润的玉。
这是他爹传给他的,也是他所有工具里最有感情的一件。
可当他的手伸到那个熟悉的位置时,却抓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定睛一看,那个挂刨子的钉子上,空空如也。
刨子不见了。
陈老爷子的心“咯噔”一下,像是漏跳了一拍。
他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放错了地方,于是就在工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他把木料堆翻了一遍,把工具箱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甚至连墙角的刨花堆都用手扒拉开了。
可是,没有,到处都没有那把刨子的踪影。
那把跟了他几十年的老刨子,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老爷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从最初的疑惑,到后来的焦急,最后变成了阴沉。
那不仅仅是一把刨子,那是他和他父亲之间唯一的念想,是他作为木匠的尊严和灵魂的一部分。
他走出工房,把整个院子都找遍了,连鸡窝都没放过,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李秀兰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过来问道:“爹,你找啥呢?丢东西了?”。
“我的刨子不见了”。
陈老爷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
陈建军下班回来,听说了这事,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嗨,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不就是一把破刨子嘛,丢了就丢了,改明儿我给你买个新的,电动的,比那玩意儿好用一百倍”。
这话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陈老爷子心里的怒气。
“你懂个屁!”他冲着儿子咆哮起来,这是他很少有的失态,“那不是一把破刨子!那是你爷爷传下来的!你这个不孝子,就知道钱钱钱,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父子俩又大吵了一架,吵得天翻地覆,整个院子都充满了火药味。
李秀兰在中间劝都劝不住。
最后,陈老爷子把自己关进了空荡荡的木工房里,一整晚都没出来。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对着那个空着的钉子,像是在悼念一个死去的老朋友。
而陈建军,也气呼呼地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不可理喻”。
那个乞丐的预警,像一个幽灵,第一次在这个家里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
家里的风波还没平息,陈建军的五金店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出怪事。
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去开店门,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却怎么也拧不动。
他凑近了仔细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崭新的铜锁上,竟然有几道清晰的划痕,像是被人用铁丝之类的东西撬过。
好在撬锁的人技术不精,没能得手。
陈建军心里一阵后怕,店里虽然没什么大额现金,但那些货加起来也值不少钱。
他骂骂咧咧地换了把更结实的锁,心里安慰自己,估计是哪个不长眼的小毛贼,没得手就算了。
可这事儿就像个开头,麻烦接踵而至。
没过两天,一个老主顾,也是个给好几个工地供货的包工头,气冲冲地找上了门,把一捆电线“啪”地一声摔在了他的柜台上。
“陈建军!你他娘的卖的是什么玩意儿!”那个包工头嗓门大得像个铜锣,震得整个店里嗡嗡响,“老子信得过你,才从你这儿拿货,结果呢?工地上刚用上,就短路了,还差点电死一个工人!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陈建军一下子就蒙了。
他卖的这批电线,是跟一个合作了好几年的老厂家进的货,质量一直很稳定,从来没出过问题。
他赶紧拿起那捆电线仔细查看,剥开外皮一看,里面的铜芯细得像头发丝,颜色也不对,明显是劣质的再生铜。
他立刻就明白,自己被坑了,厂家给他发的这批货里,掺了假。
他又是赔礼道歉,又是答应赔偿人家的一切损失,好说歹说才把那个暴跳如雷的包工头安抚住。
这一下,不仅赔了一大笔钱,更重要的是,他五金店的口碑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陈建军的店卖假货”,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小城里迅速传开,他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有时候一天都开不了张。
陈建军气得肺都要炸了,他打电话给那个厂家,对方却矢口否认,还反咬一口说他为了赖账故意找茬。
他被这些破事搞得焦头烂额,回到家里也是唉声叹气,满脸的愁云惨雾。
他开始隐隐觉得,这些事,或许并不只是单纯的意外,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故意跟他作对。
03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连陈萌萌都感觉到了。
她放学回家,再也听不到爸爸吹着口哨算账的声音,也看不到爷爷在院子里摆弄木头的身影。
爷爷自从刨子丢了以后,就再也没进过木工房,整天就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坐就是大半天,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爸爸则变得越来越暴躁,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和妈妈吵架。
陈萌萌觉得这个家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一天下午,她放学回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她抄近路,从一条狭窄的巷子穿过。
那巷子又深又长,两边是高高的院墙,显得格外阴森。
当她快要走到巷子口,马上就能看到自己家院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个黑影。
那个人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鬼鬼祟祟地站在对面的一个墙角里,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陈家的院子。
![]()
他的眼神,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阴冷,贪婪。
陈萌萌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那个黑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猛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陈萌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你干什么的!”。
那人显然没料到会被一个小女孩发现,身子猛地一震,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他跑得飞快,几个眨眼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陈萌萌吓得腿都软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脏“砰砰砰”地狂跳。
她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但她清楚地记得,在那个人转身逃跑的一刹那,她好像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形状和颜色,都像极了爷爷丢的那把老刨子。
陈萌萌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家,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家人。
她讲得语无伦次,小脸煞白。
李秀兰听了,吓得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不停地安慰着她。
陈建军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他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还真有贼惦记上咱们家了!”。
他之前对丢刨子的事不屑一顾,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撬锁,劣质电线,现在又是人鬼鬼祟祟地在家门口踩点,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他们家牢牢地罩在了里面。
陈老爷子听完孙女的叙述,一直沉默着,他那张干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神却变得像寒冬里的冰一样,冷得吓人。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根粗壮的擀面杖。
他把擀面杖放在了门后,然后对陈建军说:“今晚,都机灵点”。
恐惧,像水一样,慢慢地浸透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
邻里之间的传言,更是给这份恐惧火上浇油。
李秀兰去菜市场买菜,那里的消息比报纸还灵通。
她刚走到豆腐摊前,就被几个相熟的邻居拉住了。
“秀兰啊,你听说了吗?咱们这条街上,最近不太平啊”。
卖豆腐的王婆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是啊是啊”,旁边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接口道,“就前天晚上,住街尾的老刘家,也遭贼了,丢了他爹传下来的一杆烟枪,听说是黄铜的,老值钱了”。
“可不是嘛,还有东头的老李家,他家那个祖传的紫砂壶也不见了”。
“怪了,这贼怎么专偷这些老物件啊?金银细软他都不要”。
“谁说不是呢,有人说,这贼是个懂行的,专门偷这些能卖大价钱的古董”。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和不安。
李秀兰听着这些话,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手脚冰凉。
原来,不止他们一家,附近的好几户人家都丢了东西,而且丢的都是家里传下来的老物件。
这绝对不是巧合。
那个乞丐的警告,那个撬动的门锁,那个巷子里的黑影,和邻居们失窃的老物件,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有一个小偷,一个专门偷盗老物件的惯犯,已经盯上了他们这条街,也盯上了他们陈家。
而他们家那把祖传的红木刨子,很可能就是这个贼的第一个目标。
李秀兰买完菜,一路小跑地回了家,她要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家里人。
天,快要黑了,一场更大的暴风雨,似乎正在酝酿之中,随时都可能降临到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里。
那个乞丐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那句“你们家要出事了”,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在她的耳边反复回响。
十二月底的一个深夜,整个小城都陷入了沉睡。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把月亮和星星都遮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北风又开始施虐,像无数的冤魂在屋外呜咽,拍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声响。
陈家人都睡得不踏实,连日的担惊受怕,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了平静的湖面,骤然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声音是从院子西边的木工房传来的。
陈建军和李秀兰几乎是同时从床上一跃而起,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极度的惊恐。
“是贼!”陈建军的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他顾不上穿外衣,抓起放在床头的一根铁棍,就冲出了房间。
李秀兰紧随其后,顺手按亮了院子里的灯。
昏黄的灯光一下子驱散了院子里的黑暗,只见木工房的窗户上破了一个大洞,玻璃碎了一地,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一个黑影,正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从那个破洞里笨拙地往外爬。
“抓贼啊!”李秀兰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老爷子的房门也“吱呀”一声开了。
老爷子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手电筒,另一只手,赫然握着那根粗壮的擀面杖,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动作却异常敏捷,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朝着那个黑影就冲了过去。
![]()
那个黑影显然也没想到陈家人反应这么快,他刚从窗户里爬出来,还没站稳脚跟,就看到三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朝他包抄过来。
他咒骂了一声,扔下背上的包裹,拔腿就往院门口跑。
陈老爷子把手电筒的光束死死地罩在那个黑影的身上,大声吼道:“别跑!”。
陈建军更是血气上涌,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手里的铁棍照着那黑影的后背就抡了过去。
那黑影听到风声,机灵地往旁边一闪,躲过了这一下,但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不敢恋战,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拼了命地往外跑,拉开院门,一头冲进了漆黑的巷子里。
“想跑?没那么容易!”陈建军怒吼着,也跟着追了出去。
老爷子紧随其后。
巷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陈老爷子手电筒的那一束光,在黑暗中不停地晃动。
那贼跑得飞快,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很熟悉,七拐八拐,眼看就要把他甩掉了。
就在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原来,李秀兰的叫喊声和院子里的打斗声惊醒了左邻右舍。
住在巷子口的邻居老王,是个早起的勤快人,天还没亮就起来扫雪,他正好听到了动静,抄起一把铁锹就堵在了巷子口。
后面又陆陆续续跟出来好几个街坊,一个个手里都拿着家伙,睡眼惺忪却又义愤填膺。
那个黑影跑到巷子口,看到这阵势,顿时傻了眼,他想掉头,却发现陈建军和陈老爷子已经堵住了他的退路。
他成了一只被堵在笼子里的耗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看你还往哪儿跑!”陈建军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去就把那个黑影死死地按在了雪地上。
邻居们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控制住。
有人扯下了他头上的帽子,有人撕下了他脸上的口罩。
当那个人的脸暴露在陈老爷子手电筒的光束下时,所有人都愣住了,整个巷子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那张因为惊恐和剧烈运动而扭曲的脸,竟然是陈建军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