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那座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此刻听来像是一记记重锤,砸在郑建国的心上。
他刚刚还在滔滔不绝地解释着自己最近的投资失利,试图为一笔巨款的消失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雅琴,你得信我,这钱真是……真是赔进去了,市场不好,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对面的妻子宋雅琴根本没有在听。
她没哭,也没闹,甚至连一句质问都没有。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双看了他三十五年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然后,她站起身,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了北边的储藏室。
郑建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几秒后,储藏室里传来一阵拖拽的摩擦声。宋雅琴拖着一个箱子走了出来,一个暗红色的旧皮箱,边缘的皮革已经磨得发白,铜质的锁扣上覆着一层暗绿色的锈迹。
“砰。”
皮箱被沉闷地放在了郑建国面前的茶几上,激起一圈细微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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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建国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煞白。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靠在沙发上,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沙发垫。
这个箱子……这个箱子怎么会……
宋雅琴终于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利刃,直直地刺向他。
“郑建国,”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整个客厅,“现在,我们来谈谈那六百万的事。”
这一切,都要从半个月前,那条突如其来的银行短信说起。
01
半个月前的榆州,初秋的阳光带着一丝慵懒,透过窗户洒在宋雅琴家的餐桌上。
桌上摆着两碗小米粥,一碟酱菜,还有四个白煮蛋。
“今天的鸡蛋,你那边的两个,一块五。”宋雅琴把其中两个拨到丈夫郑建国的碗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知道了。”郑建国头也不抬,一边喝粥,一边划着手机屏幕,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滑动着。
“还有,昨天我买菜花了三十二块六,咱俩一人一半,十六块三。我先垫上了,你记一下。”
“嗯。”郑建国心不在焉地应着。
这就是他们过了三十五年的日子。
从结婚第二个月起,郑建国就提出,要实行时髦的“AA制”。他说这样分得清,不伤感情,还能各自保持独立。宋雅琴那时年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点了头。
这一A,就是一辈子。
小到一斤白菜,大到一台冰箱,家里的每一笔开销,都用一个小本子记得清清楚楚。月底一对账,郑建国会把他那一半的钱,不多不少,一分不差地转给宋雅琴。
外人都说宋雅琴好福气,嫁了个当工程师的丈夫,一辈子没为钱红过脸。
可只有宋雅琴自己知道,那本越来越厚的账本,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一寸一寸地丈量着、也消耗着夫妻间的温情。
“爸,妈,我跟小丽商量了,就看中城南那个楼盘了,下个月就开盘,我们想先把首付交了。”儿子郑浩的电话打了进来,开的是免提。
宋雅琴看了一眼丈夫,对他做了个口型:“儿子的事。”
郑建国这才放下手机,皱了皱眉:“首付要多少?”
“连税带装修,算下来最少得八十万。我跟小丽手头有三十万,还差五十万。爸,妈,你们看……”
宋雅琴的心沉了一下,她看向郑建国,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
郑建国清了清嗓子,对着电话说:“小浩啊,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这么多年都是各管各的钱。你妈那有多少我不知道,我这边……我这边最近手头也紧,单位效益不好,奖金都停了。”
宋雅琴的筷子顿在半空中。
单位效益不好?上个星期他单位的李科长来家里吃饭,还眉飞色舞地说他们刚拿下一个大项目,奖金丰厚。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最后一口粥喝完。
电话那头的郑浩显然有些失望,声音也低了下去:“爸,我不是要你们的钱,就想着先借一下,以后我们肯定还。”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钱的事急不来。”郑建国含糊地把话题岔了过去,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匆匆挂了电话。
“你真没钱?”宋雅琴放下碗,轻声问。
“真没钱。”郑建国答得斩钉截铁,“我那点退休金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得给自己留点养老钱吧?儿子要靠自己,我们能帮多少?”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宋雅琴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就在这时,郑建国的手机“嗡”地振动了一下,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拿起手机,身体下意识地侧了过去,避开了宋雅琴的视线。
他盯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打着字,嘴角甚至还露出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和的笑意。
那样的神情,宋雅琴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在他脸上见过了。
02
压抑的气氛持续了好几天。
打破这片沉寂的,是宋雅琴的弟弟宋雅军的一个电话。
“姐,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电话里,宋雅军的声音沙哑又疲惫。
宋雅琴的心猛地一揪:“怎么了雅军?慢慢说。”
原来,宋雅军的小工厂因为环保整改,资金链断了,银行的贷款马上到期,再凑不到二十万,厂子就要被查封,一家老小的生计都没了着落。
“姐,你跟姐夫商量下,能不能先借我二十万周转一下?半年,最多半年我就还你!”
宋雅琴听着弟弟近乎哀求的声音,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挂了电话,她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
晚上郑建国回来,宋雅琴把饭菜端上桌,犹豫了很久,才开了口。
“建国,雅军那边……出了点事。”
郑建国“嗯”了一声,自顾自地夹着菜。
“他厂子周转不开,想……想跟我们借二十万。”宋雅琴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
郑建国夹菜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借钱?”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声音也冷了下来,“雅琴,我们当初怎么说的?AA制,各自的亲戚各自负责。这是原则问题。”
“可这不是小数目,我手里的钱不够……”
“你不够,那是你的事。”郑建国打断她,“我的钱,我有我的用处。再说了,他那是无底洞,填得满吗?”
宋雅琴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的紧急备用金账户,那是为了应对突发大事存的。但看着郑建国那张冷硬的脸,她把话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说出来也没用。在他眼里,“原则”就是一把最好用的武器。
“建国,那是我亲弟弟!”宋雅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你弟弟又不是我弟弟。”郑建国站起身,一脸不耐烦,“我吃饱了。这事别再提了,免得伤和气。”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书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宋雅琴看着满桌几乎没动的饭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书房里传来了郑建国压低了声音的说话声。
他似乎是在打电话,声音很轻,但那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却让宋雅琴的心里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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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悄悄走到书房门口,把耳朵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你放心,钱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别急,身体要紧……够了,肯定够你用了……我这边你不用担心……好,好,你早点休息。”
他的声音很温柔,是那种宋雅琴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安抚,甚至是一丝……宠溺。
宋雅琴浑身一僵,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猛地退后一步,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
电话是打给谁的?
什么钱的事?
什么叫“肯定够你用了”?
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03
接下来的几天,宋雅琴过得浑浑噩噩。
她像个陀螺一样,一边忙着安慰弟弟,一边想办法找朋友凑钱,心力交瘁。而郑建国,则彻底成了一个甩手掌柜,对家里的低气压视而不见,每天早出晚归,回了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那个温柔的电话,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宋雅琴的心里。
转折,发生在一个寻常的下午。
郑建国中午回来了一趟,说是拿一份文件,走得匆忙,把备用的那台旧平板电脑落在了书房的桌子上。
宋雅琴打扫卫生时看到了。
那是一台他用了好几年的旧平板,平时只用来看新闻。宋雅琴拿起来,想把它放回抽屉里,屏幕却突然亮了一下。
一条信息弹窗,出现在屏幕顶端。
尊敬的郑建国先生,您的储蓄账户于今日14:02完成一笔跨行转账交易,金额为人民币6,000,000.00元。
六百万!
宋雅琴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眨眼睛,又凑近了看。
没错,六个零,整整六百万。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出胸膛。
她不是没见过钱,但这个数字,对他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
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他不是说单位效益不好,手头紧吗?
他不是连二十万都不肯借给自己的亲弟弟吗?
一个更致命的问题浮现在她脑海里:这笔钱,转给了谁?
宋雅琴的手抖得厉害,她试着去点那条信息的详情,指尖却怎么也点不准。深呼吸了好几次,她才终于稳住心神,点开了银行的APP。
那台旧平板没有设置密码,APP也是登录状态。
她颤抖着手,点进了转账记录。
最新的一条,就是那笔六百万的支出。
她点开详情,收款人的信息清清楚楚地显示在那里。
收款人姓名:王丽芬。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轰然劈开了宋雅琴尘封了三十多年的记忆。
王丽芬。
郑建国的初恋。
那个在他去读大学时,因为嫌他家穷,转身嫁给了本地一个干部的女人。
宋雅琴的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她扶着桌子,勉强站稳,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仿佛要把它看穿。
原来是他,是她。
那个温柔的电话,是打给她的。
那句“钱的事包在我身上”,指的是这六百万。
怪不得他不肯借钱给自己的儿子买房。
怪不得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舅子走投无路也无动于衷。
原来,他不是没钱。
他只是,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另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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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的婚姻,三十五年的AA制,三十五年的精打细算,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宋雅琴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
她的心,像是瞬间被掏空了,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冰冷的空洞。
她慢慢地关掉平板,把它放回原处,摆得和之前一模一样。
然后,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书房。
客厅里,阳光依旧明媚,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一如往常。
可宋雅琴知道,她的世界,已经塌了。
04
从那天起,宋雅琴变了。
她不再追问郑建国钱的事情,也不再提弟弟的难处。她每天依然买菜、做饭、打扫卫生,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只是,她的话变得很少,眼神也总是空洞洞的,像是在透过眼前的一切,看着什么很遥远的东西。
郑建国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但他似乎错误地理解了这份平静。
他以为,宋雅琴是想通了,接受了现实。他甚至因此而感到一丝轻松。
那六百万转出去后,他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但随之而来的是对宋雅琴的愧疚和心虚。他开始变得有些反常。
他会主动做一些家务,会买一些宋雅琴爱吃的水果回来,甚至会在晚饭后,没话找话地问她:“今天累不累?”
宋雅琴只是淡淡地应一声:“还好。”
她越是平静,郑建国心里就越是发毛。他宁愿她大吵大闹一场,也好过现在这样,像一潭死水,深不见底。
一天晚上,宋雅琴在储藏室整理换季的衣物。
储藏室很小,堆满了各种杂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放着那个暗红色的旧皮箱。
箱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宋雅琴走过去,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了磨损的皮革和生锈的锁扣。
她的手在那个冰冷的锁扣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把它打开。
但最终,她还是收回了手,缓缓地站起身,关上了储藏室的门。
与此同时,躲在阳台上打电话的郑建国,声音里满是疲惫。
“丽芬,钱收到了就好。你……你好好治病,别想太多。”电话那头,是王丽芬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建国,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是我欠了你……”
“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郑建国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我这边……你别担心,也别再联系我了,雅琴她……她是个好人,我不能再对不起她。”
“我知道,我知道……建国,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挂了电话,郑建国在阳台上站了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他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帮助了初恋的如释重负,又有对妻子的深深愧疚。
他想着,等这件事彻底过去了,一定要好好补偿宋雅琴。
他不知道的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透过阳台的玻璃门,扎进了不远处那个女人的心里。
宋雅琴就站在客厅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05
矛盾的爆发,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郑浩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开发商下了最后的通牒,再不交首付,看中的那套房子就要卖给别人了。
郑浩带着未婚妻小丽,再一次回了家。
“爸,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您就再想想办法吧!”郑浩急得满头大汗。
小丽也红着眼圈,坐在一旁不敢说话。
郑建国把牙一咬,彻底摊了牌:“小浩,爸跟你说实话,爸是真的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我前段时间做生意,把养老的钱全都赔进去了!”
他说得声泪俱下,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赔……赔光了?”郑浩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宋雅琴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削苹果,听到这句话,她削苹果的刀,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郑建国。
看着他那张布满了“悔恨”和“痛苦”的脸。
她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她放下了手中的水果刀和苹果,站了起来。
整个客厅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郑建国的心莫名一慌,他看着宋雅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失控了。
宋雅琴没有理会儿子和准儿媳震惊的目光,她径直走到丈夫面前。
“建国,”她开口了,声音异常平静,“我们做了三十五年夫妻,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有事瞒着我?”
郑建国的眼神开始躲闪,他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只是嘴硬地说道:“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都说了是投资失败!”
“是吗?”宋雅琴轻轻地反问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她不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饱含了太多东西,有失望,有悲凉,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
然后,她转身,走向了北边的储藏室。
郑建国看着她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储藏室里,放着他最恐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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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几秒之后,宋雅琴拖着那个暗红色的旧皮箱走了出来。
皮箱的轮子在木地板上发出生涩的滚动声,每一下,都像是碾在郑建国的心上。
“砰。”
皮箱被放在了地板上,宋雅琴用脚尖,把它缓缓推到了郑建国的面前。
郑建国看到皮箱的那一刻,像是见了鬼。
他整个人猛地向后一缩,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嘴唇哆嗦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这个……”
宋雅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惊恐万状的表情,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郑建国,你看看这个。”
“现在,我们再谈谈那六百万,和王丽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