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静安市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张海峰，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完美”的现场。
高级公寓一尘不染，物品摆放得像是家居杂志的样板间，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柠檬香薰味。
失踪者的丈夫，苏文浩，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气质儒雅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用一种近乎冷静的语气，条理清晰地向警方复述着他妻子戚若琳“负气出走”的经过。
他面容憔悴，眼底有血丝，看起来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一个担忧却故作坚强的丈夫应有的一切。
但张海峰，这位在刑侦一线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老警察，却从这毫无破绽的“完美”中，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和不协调的气味。
就像在洁白的墙壁上，看到一个针尖大小的、渗出血迹的黑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房那扇紧闭的门上。
这一切，或许都要从三天前，那个看似寻常的报案电话说起。
01
“张队，城南分局转过来的案子，一对老教授报案，说女儿失联三天了。”
年轻的警员小李敲开张海峰办公室的门，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放在了他桌上。
“失踪？”张海峰抬起头，揉了揉因熬夜而酸胀的眼睛，“成年人失联三天，构不成失踪立案标准吧？让他们再等等，可能就是手机没电，出去散心了。”
“关键是，报案人身份比较特殊，是静安大学的戚振国教授夫妇。”小李补充道，“而且他们说，女儿绝对不会无故失联，女婿的说法也有点奇怪。分局那边觉得有点蹊ăpadă，就报给我们了。”
戚振国，这个名字在静安市有点分量。著名的历史学教授，桃李满天下。
张海峰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通常生活轨迹简单，社会关系也不复杂，突然失联，往往不是小事。
“失踪者叫什么？丈夫是做什么的？”
“失踪者，戚若琳，26岁，市图书馆古籍修复师。丈夫叫苏文浩，28岁，是一家科技公司的软件工程师。”
“走，去现场看看。”
驱车来到位于市中心高档小区的“观澜国际”，戚振国夫妇早已等在了楼下。两位老人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学者模样，但此刻脸上却写满了焦虑。
“张警官，你们可算来了！”戚夫人一看到警车，立刻迎了上来，眼圈通红，“若琳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我们身边，手机也从不关机，这都三天了，肯定是出事了！”
戚教授则相对冷静，他推了推眼镜，沉声道：“我们前天就觉得不对劲，给苏文浩打电话，他一直说若琳只是跟他吵架，回娘家了。可我们根本没见到人！我们问他具体为什么吵架，他也说得含糊其辞。我们觉得，他没说实话。”
张海峰安抚了两位老人的情绪，带着小李上了楼。
开门的人，正是苏文浩。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家居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略显憔悴外，看不出任何异常。
这就是引言中的那一幕。
房子是南北通透的大平层，装修雅致，看得出主人的品位和财力。
“警官，请进。”苏文浩将他们让进屋，倒了两杯水，“我爱人若琳……她就是小姐脾气，我们前几天为了一点小事拌了几句嘴，她就收拾了东西说要出去冷静几天。我以为她回我岳父岳母家了，没想到……”
他叹了口气，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无奈和自责。
小李按流程询问：“什么小事？”
“就是……关于我老家的一些事。”苏文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母亲身体不好，我想接她来静安市做个全面检查，若琳她……可能不太习惯和我家里人相处，我们就……唉，都怪我，我不该跟她顶嘴的。”
这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典型的城乡结合家庭的婚姻矛盾。
张海峰没有接话，只是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太干净了。
地板光洁如新，家具上看不到一丝灰尘，甚至连垃圾桶都是空的。对于一个年轻妻子“刚刚”负气出走的家庭来说，这里显得过于井井有条，像一间精心布置过、等待参观的样板房。
“她走的时候，有留下什么话吗？”张海峰问。
“有。”苏文浩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折叠的便签纸，递了过去。
纸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迹：“我出去住几天，谁也别找我。”
字迹确实很漂亮，符合一个古籍修复师的人设。
但张海峰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总觉得哪里不对。
02
为了解更全面的情况，张海峰和小李分头行动。小李留在现场继续向苏文浩了解细节，张海峰则下楼，陪同戚教授夫妇去了附近的一家茶馆。
“戚教授，我想了解一下若琳和苏文浩的感情状况，以及您二位对苏文浩这个人的看法。”张海峰开门见山。
提起这个女婿，戚夫人的脸上立刻笼上了一层阴云。
“我们当初，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悔意，“若琳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心思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而那个苏文浩……”
戚教授接过了话头，他的叙述更加客观冷静。
“苏文浩是若琳的大学学长，比她高两届。这孩子，怎么说呢，单从个人奋斗和能力上讲，确实非常出色。”
根据戚教授的描述，警方很快拼凑出了一个典型的“凤凰男”形象。
苏文浩出生在西北一个偏远贫困的山村，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大学期间，他成绩优异，年年拿最高奖学金，性格沉稳，不爱说话，但做事非常有毅力。
他和戚若琳是在学校的读书会上认识的。一个是光芒四射的校花，家境优渥；一个是沉默寡言的穷小子，才华横溢。这种组合，在象牙塔里，总是很容易催生出浪漫的爱情故事。
“若琳被他那种忧郁的气质和所谓的才华迷住了，非他不嫁。我们劝过她，不是我们瞧不起农村来的孩子，而是觉得，两个孩子成长环境差得太远，三观和生活习惯都不同，以后过日子会很辛苦。”戚教授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苏文浩毕业后，进了现在这家公司，很受器重，收入也不错。但他家里……是个无底洞。”戚夫人说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身体又不好，一家人都指着他。结婚的时候，我们没要一分钱彩礼，还陪嫁了这套房子和一辆车，就是不想女儿受委屈。可结婚这两年，苏文浩明里暗里，没少拿钱贴补他老家。”
“若琳因为这个，跟他吵过几次。但若琳心软，每次苏文浩一说他爸妈多不容易，他弟妹上学多困难，若琳最后都妥协了。”
张海峰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着。
“那……苏文浩这个人，有没有什么暴力倾向？或者别的什么不好的习惯？”
戚教授夫妇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暴力倒是没有，他一直都表现得很谦和，对若琳也算是体贴。就是……”戚夫人犹豫了一下，“就是感觉他这个人，心思太深，城府太重。你看他平时说话做事，永远都是滴水不漏，客气得让你觉得有点假。他看若琳的眼神，有时候……不像是在看爱人，倒像是在看一件……一件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珍贵藏品。”
“藏品”这个词，让张海峰的心里微微一动。
一个极度自卑又极度自负的人，在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态？
是珍惜，还是……控制？
03
对苏文浩的背景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
他的人生履历，堪称一部寒门贵子的奋斗史诗。
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各种竞赛奖状拿到手软，大学毕业后进入静安市最好的软件公司，凭借出色的技术能力，短短几年就做到了项目组长的位置。
公司同事对他的评价，和戚教授夫妇的描述大同小异：业务能力强，人很聪明，但性格内向，不爱交际，除了工作，很少和同事们有私下的往来。
“苏组长？好人啊，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一个同事说，“就是感觉有点端着，不太合群。我们私下里都开玩笑，说他是个‘代码仙人’，不食人间烟火。”
警方也派人去了苏文浩的老家。
那是一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山村，破败、凋敝。苏文浩的父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提起这个大儿子，满是骄傲和自豪。
“我大娃出息了，在城里娶了有钱的漂亮媳妇，住大房子，开小汽车！”
从他父母和乡亲们的口中，警方得知，苏文浩是他们全家的希望，也是他们源源不断的“提款机”。小到柴米油盐，大到给弟弟盖房娶媳妇，全都要靠苏文浩。
“他那个媳妇，我们没见过，听文浩说，是城里的大小姐，有点瞧不起我们。”苏文浩的母亲在提到戚若琳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
调查到这里，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清晰的作案动机：长期被原生家庭吸血的凤凰男，与无法忍受的白富美妻子之间，因金钱和家庭矛盾爆发激烈冲突，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就在这时，一个看似重要的线索出现了。
在第二次询问中，苏文浩“无意”中提到了一个人。
“警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表现得十分犹豫，“若琳大学时，有个关系特别好的学长，叫林䢔。前段时间，若琳还跟他见过面……我不是怀疑什么，只是……只是觉得若琳这次走得突然，会不会……”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张海峰立刻派人去查这个林䢔。
林䢔，静安市本地人，家境殷实，现在自己开了一家设计公司，至今未婚。
种种迹象表明，这似乎是一条非常有价值的追查方向。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抛下丈夫，与旧情人私奔。
这故事听起来，比家庭矛盾引发的凶杀案，要浪漫得多，也“正常”得多。
04
然而，这条线索很快就被掐断了。
警方找到林䢔时，他正在外地出差。他承认自己前段时间确实和戚若琳见过面，但只是老同学叙旧，喝了杯咖啡，并且当时还有其他同学在场。
他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通话记录和监控录像都证实了他所言非虚。
“若琳是个好女孩，可惜了。”林䢔谈起戚若琳，满是惋惜，“她太单纯了，把婚姻想得太美好。我听她提过，她丈夫管她很严，几乎控制了她所有的社交，连我们这种正常的同学聚会，她都要瞒着丈夫才敢来。”
“控制？”张海峰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是啊，”林䢔说，“感觉不像夫妻，倒像……像父亲管女儿。钱袋子管着，手机也经常要查。说实话，我们这些老同学，都觉得她嫁给苏文浩，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线索断了，案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但林䢔的话，却让张海峰对苏文浩的“完美丈夫”形象，产生了更深的怀疑。
与此同时，对戚若琳失踪当天的监控排查，也陷入了僵局。
小区门口的监控，只拍到她失踪前一天下班回家的画面，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她离开小区的影像记录。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最后一次开机定位，就在她家的那栋楼里。她的银行卡、信用卡，没有任何消费记录。她名下的那辆车，静静地停在地下车库，落了薄薄一层灰。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根本没有离开过那栋公寓。
或者说，离开的时候，已经不是“活人”了。
张海峰再次将目光聚焦回了那个“完美”的犯罪现场，和那个“完美”的嫌疑人。
他反复研究着小李他们做的现场勘查报告和照片。
突然，一张拍摄于书房的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照片的角落里，是苏文浩的书桌。桌上放着一台看起来非常专业的台式电脑，主机箱比普通的大一圈，上面布满了散热孔。
张海峰叫来小李：“这台电脑，查过吗？”
小李摇摇头：“苏文浩说这是他吃饭的家伙，里面都是公司核心的代码和项目文件，属于商业机密，我们没有搜查令，不好随便动。而且……我们技术队的同事去看过，说这电脑的加密系统是军用级别的，就算拿回来，一时半会儿也破解不了。”
“他一个软件工程师，用得着军用级别的加密？”张海峰的直觉告诉他，问题，就出在这台电脑上。
05
时间又过去了两天，案件毫无进展。
戚振国夫妇几乎每天都来警局，媒体也开始嗅到味道，在警局门口徘徊。来自上级和社会的压力，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专案组所有人的心头。
苏文浩依旧每天去公司上班，下班就回家，表现得像一个正在焦急等待妻子归来的普通男人。他甚至还主动给警方打电话，询问调查进度。
他越是这样滴水不漏，张海峰心里的疑云就越重。
这是一个心理素质极佳的对手。
他在赌，赌警方没有证据。
这天下午，张海峰带着搜查令，第三次来到了苏文浩的家。
“张警官，又有什么新发现了？”苏文浩打开门，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惊讶。
“苏先生，我们依法需要带走你的个人电脑进行调查，请你配合。”张海峰的语气不容置喙。
听到“电脑”两个字，苏文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眼神里闪过的那一丝慌乱，没有逃过张海峰的眼睛。
“警官，我说了，里面都是公司的机密……”他试图争辩。
“我们会遵守保密条例。”张海峰打断了他，“如果你拒绝，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
最终，苏文浩妥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技术警察小心翼翼地将主机和显示器打包带走，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紧紧地抿着嘴唇，放在身侧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电脑被带回了市局技术中心的机房。
结果，正如预料的那样，困难重重。
“张队，这家伙是个高手！”负责破解的技术警员小王满头大汗，眼睛布满血丝，“这电脑设置了三重加密，还有底层的数据自毁程序，只要密码输错三次，硬盘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被瞬间格式化，神仙都恢复不了。”
“有办法吗？”
“……得需要时间。我们正在尝试物理破解，绕过他的系统。但风险很大。”
整个专案组，都陷入了焦灼的等待。
第三天傍晚，就在张海峰准备下班的时候，他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了。
技术警员小王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哆嗦，手里捏着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A4纸，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跑到张海峰面前，将那张纸拍在桌上，因为激动和恐惧，声音都变了调。
“张队……我们……我们绕开系统，进……进去了……”
张海峰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那张纸。
那是一张电脑文件系统的截图，上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隐藏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只有四个字。
“我的作品”。
06
这四个字，像四个淬了冰的钢印，狠狠地烙在了张海峰的视网膜上。
在刑侦领域，他见过各种各样穷凶极恶的罪犯，见过他们用各种词语来形容自己的罪行——“失手了”、“一时糊涂”、“被逼无奈”。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用“作品”这两个字。
这个词，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创作者对自己心血造物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欣赏和得意。
“打开它。”张海峰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变得有些沙哑。
小王的指尖在鼠标上悬停了半秒，他深吸一口气，双击了那个文件夹。
没有预想中的血腥照片或残忍视频。
文件夹里，是几十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子文件夹，每一个都用日期命名，从两年前戚若琳和苏文浩结婚的那一天起，直到她失踪的前一天，一天不落。
张海峰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他随手点开了其中一个日期比较靠前的文件夹。
里面是几段视频文件，和一个加密的文档。
小王点开其中一个视频。画面出现了，是苏文浩家的客厅，视角很奇怪，是从天花板的某个角落俯拍的。
是针孔摄像头！
视频里，年轻的戚若琳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在客厅里忙碌，布置着新家。苏文浩走过去，从背后温柔地抱住她，两人在夕阳的光晕里接吻，画面美好得像一部文艺电影。
“换一个，看最近的。”张海峰命令道。
小王点开了最后一个，也就是戚若琳失踪前一天的文件夹。
同样是客厅的俯拍视角。
画面里，戚若琳穿着家居服，瘦了很多，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苏文浩走过来，将一杯牛奶放在她面前，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琳琳，喝牛奶了，今天你表现得很好，没有乱发脾气。”
戚若琳麻木地抬起头，端起牛奶，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诡异的一幕，让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打开那个文档！”张海峰吼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