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卫生院的产房门口,当护士抱着一个用红襁褓包裹的婴儿走出来,高声喊着“恭喜啊,是个大胖小子”时,等待已久的谢建国,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热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我有儿子了……我谢家终于有后了……”
他从护士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期盼了一辈子的孩子,凑到脸前,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亲了亲那张红彤彤的小脸。
怀里那个刚刚出生不到一个小时的婴儿,突然,睁开了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像新生儿那般混沌,反而清澈得有些吓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婴儿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吐出的,是一句清晰的、奶声奶气的、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爸,我回来了。”
谢建国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成极致的恐惧。这一切,都要从一年前,他亲手将两岁的女儿妞妞,打成“活死人”那天说起。
01
一年前的谢家,气氛总是压抑的。
谢建国在清河镇上开着一家五金店,为人算不上坏,但骨子里却刻着三个字:要儿子。
他总觉得,没有儿子,自己在这镇上就抬不起头,就是个断了香火的绝户。这份执念,像毒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所以,当妻子刘春燕第一胎生下女儿妞妞时,他从产房里出来,脸上没有半点喜悦,只有化不开的阴沉。
妞妞两岁了,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像黑葡萄,见人就笑,格外讨喜。
可这份可爱,在谢建国眼里,却是一种刺眼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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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妞妞摇摇晃晃地从里屋跑出来,小短腿迈得飞快,张开双臂,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抱……”
谢建国正在给客人算账,听到声音,头也不抬,不耐烦地喝了一声:“一边玩去!别挡着我干活,赔钱货!”
妞妞被他吼得一愣,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明亮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委屈地瘪着小嘴。
正在后院择菜的奶奶王桂香,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到这一幕,脸上反而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这就对了!”她对儿子说,“丫头片子,不能给好脸色!你越疼她,她就越占家里的运道,我大孙子就越投不了胎!”
王桂香,是谢建国“重男轻女”思想的坚定拥护者和总教头。她这辈子,就以生了个儿子为荣,也以儿子没能生出个孙子为毕生的耻辱。
在这个家里,她的话,就是圣旨。
谢建国听了母亲的话,心里那点仅存的、对女儿的不忍,也烟消云散了。
他看着门口那个噙着泪、不敢上前的女儿,眼神里,没有半分心疼,只有厌弃。
02
谢家的饭桌,像个等级森严的旧社会缩影。
但凡桌上有点好菜,比如一只炖鸡,或是一碗红烧肉,王桂香一定会先用筷子,把最好的鸡腿和最肥的肉,都夹到儿子谢建国的碗里。
“吃!多吃点!养好身子才有力气生儿子!”
剩下的,她自己吃一些。
而儿媳妇刘春燕和孙女妞妞面前的,永远只有一些寡淡的素菜和肉汤。
刘春燕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她在这个家里,像个没有声音的影子,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但她心疼自己的女儿。
妞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连块肉都吃不上。
这天,刘春燕趁着婆婆去上厕所的功夫,偷偷从谢建国的碗里,夹了一块最小的肉,想要塞进女儿的碗里。
“妈妈……肉肉……”妞妞看见肉,眼睛都亮了,小声地欢呼。
可她的筷子还没碰到女儿的碗,王桂香就从屋里出来了。
“你干什么!”老太太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那是给我儿子补身子的!你敢偷给那个赔钱货吃?你是想断我谢家的香火啊!”
王桂香说着,一把抢过刘春燕的筷子,狠狠地摔在桌上。
那块小小的肉,也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
妞妞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哭!哭什么哭!丧门星!”谢建国被女儿的哭声搞得心烦,一拍桌子,吼道,“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狗!”
妞妞的哭声,被硬生生地吓了回去,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刘春燕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女儿的头发上。
这个家,对她们母女来说,就是一座冰冷的地狱。
妞妞唯一的玩伴,是一个旧布娃娃。那是她满周岁时,刘春燕偷偷用做衣服剩下的布头,一针一线给她缝的。
娃娃的眼睛是黑色的纽扣,头发是棕色的毛线,看起来有些简陋。
但妞妞却宝贝得不行,每天都要抱着睡觉,还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对着娃娃,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悄悄话。
刘春燕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女儿正对着娃娃说:“娃娃不哭,妈妈给你吃肉肉……”
那一刻,刘春燕的心,像被刀子剜一样疼。
03
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一场亲戚的满月酒。
谢建国的一个堂弟,喜得贵子。按照镇上的规矩,谢建国作为长兄,必须去道贺。
酒席上,觥筹交错,所有人都围着那个新生的男婴,说着各种吉祥话。
堂弟抱着儿子,满面红光地过来敬酒,他拍着谢建国的肩膀,大声嚷嚷:“建国哥,你看我儿子,多壮实!你可得加把劲啊,不能让你们老谢家的香火,折在你手里啊!”
周围的亲戚们,都跟着起哄,善意的,恶意的,各种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谢建国的脸上。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酒杯都在发抖。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处刑的小丑。
从那天起,谢建国就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满足于求神拜佛,而是开始和母亲王桂香一起,到处打听一些邪门歪道的“偏方”。
终于,在一个远房亲戚的介绍下,他们找到了邻村一个据说“很灵验”的神婆。
那神婆住在村子最偏僻的角落,屋子里点着十几根蜡烛,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火味。
她听完王桂香添油加醋的哭诉,闭着眼睛,掐指算了半天,然后,阴恻恻地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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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家的香火,不是接不上。”
“是让你家那个丫头片子,给挡住了。”
“每个家里,能投胎的名额,都是有定数的。她占了阳宅的男丁位,你们的儿子,就只能在阴间排队等着。”
王桂香和谢建国一听,都觉得说得太对了!
“那……那大师,这可有破解的法子?”王桂香急切地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
神婆没有接红包,只是阴阴地一笑。
“法子,自然是有的。”
“要想让地府里的那个‘名额’空出来,就得让阳间的这个‘名额’,先空出去。”
“你们得,打生桩。”
04
“打生桩”,这个词,像一颗毒种子,瞬间在谢建国和王桂香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神婆告诉他们,这个“生桩”,不是要了孩子的命,那会折损阴德。
而是要用一种特殊的仪式,将孩子的魂魄“请”出来,让她陷入“长睡”,这样,她的身体还在阳间,但“名额”已经空了出去,地府里的那个男胎,自然就能顺利投胎了。
这套歪理邪说,对急于求子的谢建国母子来说,简直就是至理名言。
他们回到家,就开始秘密地筹备起来。
他们买来了黄纸,朱砂,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古怪东西。
王桂香每天神神叨叨地,对着妞妞的生辰八字念咒。
而谢建国,则彻底收起了对女儿最后的那一丝怜悯。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陌生。
他看妞妞,不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看一件即将要派上用场的“祭品”。
他们的诡异行径,到底还是被刘春燕发现了。
一个深夜,她起夜,路过婆婆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兴奋的交谈声。
“……神婆说了,就后天,后天是阴时阴日,最合适……” “……那春燕那边怎么办?” “你放心,我早就想好了,我让她回娘家去送东西,一来一回,天都黑了……” “……那孩子……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就是睡一觉!等我大孙子生下来,她就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到时候给她一口饭吃,饿不死她就行了!”
门外的刘春燕,听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终于明白,丈夫和婆婆,这两个她最亲近的人,竟然在盘算着,要对她那只有两岁的女儿,下此毒手!
恐惧,让这个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第一次生出了反抗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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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带女儿逃走!
当天夜里,趁着所有人都睡熟了,她悄悄地爬起来,给妞妞穿好衣服,又胡乱地包了几件自己的衣服,背起女儿,就往外跑。
她要跑回娘家,她要告诉所有人,这两个人是魔鬼!
可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跑得过蓄谋已久的恶魔。
她刚跑到村口,就被早就守在那里的谢建国,和几个谢家的族亲,给拦了下来。
“你这个毒妇!你想带着我的‘儿子’跑到哪里去!”
谢建国一巴掌,狠狠地扇在刘春燕的脸上,将她打倒在地。
他从她怀里,抢过还在熟睡的妞妞,然后,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刘春燕给拖回了家,反锁进了柴房里。
05
柴房的门,被从外面死死地锁住了。
无论刘春燕在里面如何哭喊,如何拍门,外面都没有一丝回应。
她能听见,院子里,婆婆王桂香那如同念经般的、诡异的念叨声。
她能听见,丈夫谢建国,正在堂屋里,搬动桌椅,准备着什么。
然后,她听到了女儿妞妞睡醒后的、带着哭腔的喊声。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紧接着,是婆婆不耐烦的呵斥,和丈夫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
再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像是木棍打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响。
伴随着的,是女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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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刘春燕的嗓子都喊哑了,她用头拼命地撞着门,撞得头破血流。
可那扇门,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隔开了人间与地狱的屏障。
女儿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微弱的、小猫一样的呜咽。
最后,彻底消失了。
当柴房的门被打开时,刘春燕已经哭得没有了力气。
她冲进堂屋,看到女儿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只是那张本该红润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角上,还留着一块青紫。
她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丈夫死死地拉住。
“你别碰她!”谢建国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疯狂与冷漠,“仪式已经成了!她的‘运’,已经让出来了!你现在碰她,会惊扰了我儿子的魂!”
妞妞被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医生说,是意外摔伤,伤到了脑子,成了植物人。
谢家对外,也是这么说的。
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有同情的,有怀疑的,但最终,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了。
只有刘春燕知道,那不是意外。
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诡异的是,就在妞妞出事的第二个月,结婚五年都再没动静的刘春燕,竟然,又怀孕了。
十个月后。
清河镇卫生院的产房里,刘春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了一个七斤六两的男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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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护士把孩子抱出去的那一刻,她听到了门外,丈夫和婆婆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绝望的泪。
病房里,谢建国抱着他梦寐以求的儿子,喜极而泣。
他觉得,过去一年的所有罪孽和煎熬,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给儿子取名,谢传宗。
他低下头,亲了亲儿子的额头。
怀里那个刚刚出生不到一个小时的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婴儿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是一句清晰的、稚嫩的、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爸,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