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三叠（随笔）

作者：持戒留白（山东菏泽）

江夜三叠

九江的夜，是从江心悄然浮起的。它渐渐弥漫开来，氤氲了天地，笼罩了江岸，也沉入人心深处。暮色沉沉，江水浑浊地奔流着，凝成一片铁青色的光晕，洇染在防洪堤上，恰似柳永笔下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浩渺苍凉。风自鄱阳湖口灌来，裹挟着鱼腥气息，吹过白居易曾感叹绕船明月江水寒的瑟瑟荻花，拂过宋江题诗壁上他时若遂凌云志的墨痕遗痕，最终扑打在我这个鲁西南汉子的面颊上。风中有沧桑，有历史，也有无言的重量。这重量，是千百年沉积的泥沙，是无数舟楫犁开的浪痕，更是那些沉入江底、被流水反复淘洗却永不磨灭的魂灵的低语。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半部水淋淋的江史。

迷彩服的衣角上，凝结着盐霜，那细碎的白色颗粒里，沉淀着九八年洪峰的水沫，凝固着赛城湖暴雨的呼啸，甚至嵌着几粒来自青藏高原的冻土碎屑。那是当年工兵炸山开路时，飞溅入衣襟的星火与印记。那冻土碎屑，微小却坚硬，如同浓缩的岁月之核，在衣褶深处蛰伏。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按下了记忆的开关，瞬间把人拽回海拔五千米的风雪里。二十年光阴流转，那些在青藏高原抡大锤的日子，在回忆里竟变得如同韦庄笔下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幻境般不真实。只是记忆中的高原月，绝非佳人皓腕，倒像一枚被岁月磨蚀得粗糙生锈的铜钱，沉沉地悬在墨蓝的天幕上，硌得人眼底发酸，心底生涩。那锤头砸在钢钎上的闷响，每一次都震得虎口发麻，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和年轻的热血都夯进沉默的山体。稀薄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冰碴的刺痛，呼出的白气瞬间就凝结在眉毛和帽檐上。炸山时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碎石如雨点般砸落，冻土碎屑带着高原亘古的寒气，钻进脖颈，刺进肌肤，成为日后许多个江夜里隐隐作痛的刺点。那痛，并非尖锐，而是钝重的、深嵌的，像一块融不进血肉的异质金属，在潮湿的江风里悄然复苏，提醒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寒冷与孤绝。

后来考入军校，本以为能告别尘暗旧貂裘的钢钎岁月，踏上另一条坦途。谁知九五年那个盛夏，毕业演习正酣，赛城湖却骤然溃堤。洪水如挣脱束缚的猛兽，撕裂堤岸，奔涌而出。我们毫不犹豫地跳入浊浪，手挽手，臂挽臂，肩并肩，用血肉之躯组成一道沉默而决绝的堤坝。浊流裹挟着草木、家畜的残骸，冰冷而粘稠地撞击着胸膛，每一次冲撞都试图将人墙撕开缺口。脚下的泥沙在急速流失，身体在巨大的吸力中不由自主地向下陷落。我们奋力将沉重的沙袋投入咆哮的决口，那场景，恍若辛弃疾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壮语在眼前具象。然而，教官站在水边，浑浊的水流冲击着他的雨靴，他眼神望着水天一色的远方，声音低沉：“这是千古兴亡多少事的轮回啊。”他望着水天一色的远方，声音低沉：“大禹三过家门，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倒影；李冰父子凿离堆，那是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的前奏。”他的话语，在洪水的咆哮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沉重，像投入怒涛的石块，瞬间被吞没，只留下沉甸甸的回响砸在心头。彼时年少，不解其中深沉的况味。直到九八年，长江在脚下发出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震天怒吼，才真正读懂他眼中翻涌的并非仅仅是豪情，更有一种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苍凉认命。那是一种穿透了无数朝代，目睹过太多牺牲与徒劳后沉淀下来的悲悯与平静。那平静，是无数惊涛骇浪淘洗后的鹅卵石，圆润，冰冷，带着磨不掉的伤痕。

对岸的灯火在汹涌的浊浪之上浮沉明灭，恰似李清照词中星河欲转千帆舞的凄迷景象。古人眼中大江，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的诗情画意；而我们的眼睛，却日夜死死盯住那水随天去秋无际的水位线刻度。九五年赛城湖那个溃堤之夜，那不断攀升的水位刻度，便是阎罗手中蘸饱了朱砂悬于生死的判笔。沙袋一次次压上肩膀，粗糙的麻袋在皮肉上磨出深痕，宛如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惨烈。肩胛骨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挺起，都像在与无形的巨灵神角力。汗水混着泥浆糊住眼睛，世界只剩下眼前翻腾的浊黄和耳边永不停歇的、吞噬一切的轰鸣。血水混着江水，在衣服上泡开凝结，最终变成一片惨白。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被漩涡瞬间吞噬的鄱阳兵，他最后奋力喊出的那一声“快堵漏！”，还带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清亮与急切。后来每每读到《水经注》里“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句子，他那张年轻沾满泥水的脸，总会蓦然从字里行间浮出来，清澈而决绝地望着我。他的眼睛很亮，即使在浑浊的洪水中，即使在最后被浪头吞噬的瞬间，那眼神里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急切，仿佛要把生的力量传递给我们这些还站在水里的人。那眼神，像淬火的星辰，穿透了二十多年的光阴迷雾，至今仍灼烧着我的记忆，成为每个江夜无法回避的光点。

一九九八年的洪峰过境，如同末日降临。大堤在洪水的持续冲击下，终于裂开一道天堑崩摧般的巨大伤口。没有片刻犹豫，我们再次跳入决口，组成人墙。浑浊的洪水疯狂撕扯着身体，迷彩服被水流鼓胀，像无数个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气球，又被无形巨手狠狠按向深水静如眠的幽冥深渊。浊流里，漂浮着令人心悸的物件：泡胀的家畜、破碎的衣柜，还有一条鲜艳的红领巾，随波沉浮，格外刺眼。呛入口鼻的泥沙，竟带着一种奇异、令人心碎的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泥土芬芳。那芬芳是故乡沃土的气息，此刻却混合着死亡的腥臊，成为一种残酷的讽刺，噎得人喉头发紧，心口绞痛。在洪水的猛烈冲击下，身体每一寸都承受着撕裂般的痛楚，某一个瞬间，冰冷刺骨的绝望突然攫住了我，范仲淹那句“浊酒一杯家万里”的苍凉，从未如此痛彻地涌上心头。脚下是暗流涌动的深渊，头顶是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切割着翻滚的浊浪，耳朵里除了洪水的咆哮，就是身边战友粗重的喘息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喘息声，沉重得像拉破的风箱，夹杂着压抑不住的痛哼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无边的喧嚣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们紧紧捆缚在一起，也捆缚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上。那一刻，遥远的故乡鲁西南平原上的麦浪，母亲灶台上升起的炊烟，都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清晰得能闻见麦秆的清香，看见炊烟被晚霞染红的模样；遥远得如同隔着一整个无法泅渡的宇宙。如今，每当江轮沉闷的汽笛划破江面的薄暮或晨曦，那声音总奇异地与当年决堤处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重叠在一起。防洪墙上那些记录着英雄时刻的浮雕，被无数游客的手反复摩挲，已然形成一层温润的“铜雀春深锁二乔”般的包浆。倒是江畔的芦苇，记忆得最为真切。年年洪水退去后，它们依旧固执地朝着当年人墙矗立的方向倒伏，如同在进行一场蒹葭苍苍般古老而虔诚的揖拜。它们伏下的不是腰肢，而是整个生命的姿态，一种沉默的、年复一年的朝圣。它们伏下的身躯，是献给那些未曾离去魂灵的无声祷文。风过时，芦苇丛发出沙沙的低语，像是在一遍遍讲述着那些被江水带走又被泥沙掩埋的名字。那声音细碎而执着，有时是呜咽，有时是吟唱，在无人的江夜里，汇入永恒的江声，成为大地记忆的底噪。

凌晨时分，渔火在江面明灭不定。马达声惊起几只江鸥，它们如缥缈孤鸿影般掠过探照灯惨白的光柱，翅膀拍打着沉重的夜色。老渔夫费力地拉起渔网，网底闪烁的，是几只变形易拉罐刺眼的光泽，带着宝马雕车香满路般的无声讽刺。他低声咒骂的俚语，竟与我们当年在洪水中嘶吼着堵漏时的脏话惊人地相似，此情此景，真应了那句“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慨叹。那沙哑的、饱含生活艰辛与江风磨砺的咒骂，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瞬间击碎了江夜的静谧，也击中了记忆深处同样粗粝的呼喊。他布满老茧的手，熟练地将那些垃圾挑拣出来扔回江里，动作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或许他也曾在某个夏夜，站在岸边，看着年轻的士兵们跳进洪流，用身体去填补大地的裂痕。他的背影佝偻，与远处沉默矗立的防洪墙轮廓重叠，仿佛也是这江岸的一部分，一块被岁月冲刷得黝黑发亮的活化石。

细雨如织，将长江大桥笼成“雾失楼台”的巨大剪影。潮水一波波涌来，温柔又无情地舔舐着防洪墙上那些冰冷的年份刻度，那景象，恰似“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冰凉的水痕漫过石壁，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反复描摹那些数字，试图抚平，却又留下更深的湿痕。我俯身拾起一绺缠在江石上的水草，那湿滑冰冷的触感，瞬间如电流般击中记忆。与当年浸透了汗水、江水、血水的背包带一模一样。那水草纠缠着，坚韧又脆弱，像无数个被拧在一起的命运。指尖的冰凉似乎重新连接起无数个被沉重压弯的脊背，这触感使人想起屈子“背绳墨以追曲兮”的坚韧与孤独。那背包带勒进肩胛骨的剧痛，沙袋压在脊梁上几乎要将人压垮的重量感，混合着江水的腥咸和汗水刺入伤口的灼烧感，仿佛就在昨日。支撑着我们的，是身后无数家园，是堤岸上乡亲们焦灼的目光，是刻在骨子里的职责与那份属于军人的、沉默的倔强。那份倔强，是石头缝里长出的草根，是洪水退去后依然挺立的芦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公之志，它不喧嚣，却能在最深的绝望里，顶起一片天。

一声悠长而浑厚的货轮鸣笛骤然撕裂了江面的寂静，惊得江鸥再次振翅而起。白色的翅膀急速扫过防洪墙上那个醒目的数字——五四点二三米，那是九八年洪水“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狂妄证明，是江水刻在钢铁堤坝上的最高伤疤。江水终会退去，带走它的狂暴，却留下大江东去的泥沙，以及那些永远凝固在二十岁年纪里的青春面庞。防洪墙的石头，在时间的触摸下渐渐温润，如同被无数双手捂热过的铜钱，坚硬里终于生出了柔和。它们沉默地背负着层层叠叠的水痕与刻度，那上面是流逝的时光，是无数双手的余温，是泥沙的沉积，更是那些永远凝固在二十岁年纪里的青春面庞所留下的印记。石头的冷硬之下，原来也包裹着时间沉淀的暖意，如同淤泥深处沉默的莲子，在黑暗里顽强地保存着一点活着的微温。这江水的无情冲刷与泥沙的层层覆盖，终将一切悲欢离合纳入它亘古的河床。江流日夜，滔滔东去，它卷走浮沫般的喧嚣，留下沉甸甸的泥沙与刻度；它冲刷着堤岸，也淘洗着人心。那些被江水封存的二十岁，那些永远凝固在刻度上的青春，如同李煜词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的惘然，终在岁月深处，沉淀为泥沙之下沉默的莲子，在黑暗河床里，依旧保存着一点活着的温暖的微光。这微光，便是记忆，是抵抗遗忘的最后堡垒。

当江轮驶过，当游人散去，当新的洪水标记被刻上堤岸，那些莲子般的记忆，总会在某个寂静的江夜，悄然浮起，提醒着后来者，这条大江曾怎样咆哮，又曾怎样被一群年轻的血肉之躯，短暂地驯服。江水无言，泥沙不语，但堤岸记得，芦苇记得，石头记得，那些沉入江底的名字，终将以另一种方式，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它们或许化作了岸边的青草，年年春生；或许融入了桥墩的基石，默默承载；或许，就在今夜这氤氲的水汽里，随着风，轻轻拂过每一个凭栏人的面颊，无声诉说着那段叠了又叠、沉重如铁的江夜。

作者简介：持戒留白，实名刘金琳，山东菏泽曹县人，部队转业，现工作居住在江西新余，系高级工艺美术品设计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新余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