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王老师，那件事……就拜托您了。”
一个挺着啤酒肚，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满脸堆笑地对一个女老师说道。
“张局长您放心，多大点事儿。”
那个被称为王老师的女人，脸上也同样挂着谄媚的笑容。
“林凡那孩子，我还是了解的，平时看着就挺懂事，也知道顾全大局。”
“我今晚就找他好好‘聊聊’，保证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那就好，那就好。”
张局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女老师的肩膀。
“事成之后，你们学校今年的那笔新教学楼的赞助款，我保证，一分都不会少。”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01
林凡是个很普通的高三学生。
普通到，如果不是他那次次都稳坐年级第一的，近乎变态的成绩，把他扔在人群里，可能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长相普通，身材中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他不爱说话，性格有点内向，除了学习，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别的同学在讨论最新的球鞋，在聊哪个明星又出了新专辑时，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刷题。
他的家庭，看起来也很普通。
他家住在城南一个很老旧的，连电梯都没有的家属楼里。
父亲是个常年在外“出差”的上班族，母亲则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偶尔会去做点钟点工，补贴家用。
在所有老师和同学的眼里，林凡就是那种最典型的，出身寒门，想要靠着知识改变命运的“凤凰男”预备役。
他们敬佩他的毅力，也同情他的家境。
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一丝优越感的审视。
林凡对这些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也不想去融入那些与他无关的圈子。
他只有一个目标。
考上最好的大学，找一份最好的工作，赚钱，让自己的父母，过上好日子。
这个目标，简单，朴素，却又无比坚定。
为了这个目标，他付出了比同龄人多出百倍的努力。
当别人在睡觉时，他在学习。
当别人在玩乐时，他还在学习。
高中三年，他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唯一的伙伴，就是那一摞摞比他还高的，写满了笔记的复习资料。
他就像一台精密的学习机器，心无旁骛地，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坚定地走着。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成绩足够好，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太天真了。
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十年寒窗的努力，都抵不过别人父亲的一句话。
02
距离高考，还剩下最后一个月。
整个高三年级，都笼罩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的备战氛围之中。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重磅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学校里炸开了。
京华大学，那个所有学子都梦寐以求的，国内最顶尖的学府，今年破天荒地，给了他们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市重点中学，一个保送生的名额。
这意味着，有一个幸运儿，将可以不用参加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残酷的高考，直接一只脚，踏入最高学府的大门。
这个消息一出，整个学校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额，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更是一张通往光明未来的，金光闪闪的入场券。
而这个幸运儿的人选，在所有人看来，都毫无悬念。
那个人，只能是林凡。
也只可能是林凡。
从高一到高三，大大小小上百次考试，那个象征着年级第一的，金字塔顶尖的位置，就从来没有换过人。
他的名字，林凡，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在所有尖子生的头上。
当保送名额的消息出来后，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第一时间，向林凡投去了羡慕和祝贺的目光。
“凡哥，牛逼啊！这下去京华不用考试了！”
“以后就是京华的高材生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还在苦海里挣扎的同学啊！”
就连平时那些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个书呆子的富二代们，也都一个个地，凑了上来，称兄道弟。
林凡对这些突如其来的祝贺，表现得很平静。
他只是礼貌地，对每一个人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他的心里，确实也很激动。
这是对他三年努力的，最好的回报。
他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用短信发给了那个常年在外地“出差”的父亲。
很快，父亲就回了信。
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的几个字。
“儿子，你很棒，为你骄傲。”
林凡看着这几个字，眼眶，第一次，有些湿润。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他以为，自己那光明灿烂的未来，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了。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03
当天晚上，林凡的班主任王丽，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王丽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平时最喜欢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看起来很有知识分子的派头。
她对林凡的态度，一直都很好。
毕竟，林凡是她教学履历上，最光彩的一笔。
“林凡，坐。”
王丽的脸上，带着那种招牌式的，和蔼的笑容。
“今天的事情，听说了吧？京华大学的保送名额。”
林凡点了点头，拘谨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老师先在这里，恭喜你了。”
王丽笑眯眯地说道。
“这都是你这三年来，努力学习，应得的奖励。”
“谢谢老师。”
林凡礼貌地说道。
“但是……”
王丽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林凡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懂事的孩子。”
“有时候，人不能只看着眼前。眼光，要放长远一点。”
林凡的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老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丽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了另一份学生档案，放在了桌子上。
“你看看这个，张浩。”
林凡当然认识张浩。
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也是引言里那个张局长的儿子。
他的成绩不错，在班上能排进前十，但和林凡比起来，那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张浩这个孩子，也很努力。”
王丽指着那份档案，慢悠悠地说道。
“但是呢，他有点偏科，心理素质也不太稳定，如果让他去参加高考，风险很大。”
“而你，就不一样了。”
“以你的实力，就算不保送，参加高考，考上京华，那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林凡听到这里，如果还听不出王丽的话外之音，那他这十几年书，就真的白读了。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所以呢？王老师，您到底想说什么？”
王丽看着他那张瞬间变得冰冷的脸，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长辈式的，不容置疑的“劝告”。
“所以，老师希望你，能发扬一下风格。”
“把这个保送的名额，让给张浩同学。”
“这不仅仅是帮助一个同学，更是为我们学校，为整个班集体，做出巨大的贡献。”
“你要知道，张浩的父亲，张局长，这些年，为我们学校拉了多少赞助，解决了多少难题。”
“做人，要懂得感恩，要懂得回报。”
“林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师相信，你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04
林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
王丽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什么叫发扬风格？
什么叫为学校做贡献？
什么叫懂得感恩？
说白了，不就是因为张浩他爸是局长，而我林凡的爸，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吗？
凭什么？
凭什么我苦读了十几年，换来的成果，就要因为别人父亲的权势，而拱手让人？
巨大的愤怒和屈辱，像一头被囚禁了许久的野兽，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地冲撞着。
他走出办公楼的时候，正好看到，王丽正满脸堆笑地，陪着张浩和他那个挺着啤酒肚的父亲，从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上下来。
他们谈笑风生，看起来，心情都很好。
仿佛，那件在他看来是天大的事情，在他们那里，只不过是一场早已内定好的，轻松愉快的交易。
林凡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得意的，丑陋的嘴脸，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拳头。
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他没有回家。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那间老旧的，昏暗的家属楼里。
家里，空无一人。
母亲去医院照顾生病的外婆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父亲，则依旧在那个不知道是哪里的远方，“出差”。
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第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的，“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产生了怀疑。
在这个拼爹的时代，努力，真的有用吗？
他把自己摔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睛里一片茫然。
放弃吗？
像王丽说的那样，“识时务”，做一个“懂事”的，顾全大局的好学生？
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咀嚼这份不甘和屈辱？
不。
他做不到。
这不仅仅是一个保送名额的问题。
这是关乎他尊严，关乎他这十几年所付出的一切，是否值得的问题。
他从床上弹了起来，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决绝的火焰。
他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那个他很少主动联系的，父亲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爸。”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怎么了？儿子，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而又平静。
“爸，你明天，能不能来一趟学校？”
“学校出什么事了？”
“我的保送名额，老师想让我让给别人。”
林凡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着这个事实。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了。”
父亲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明天早上，我会准时到。”
挂断电话后，林凡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他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做。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那个常年不见人影的父亲，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但他相信，自己的父亲，绝对不会让他，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受了委屈。
05
第二天早上，林凡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了学校。
他没有去教室，而是直接去了王丽的办公室。
王丽正坐在办公桌后，一边喝着茶，一边悠闲地看着报纸。
看到林凡进来，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想通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意味。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做傻事。”
林凡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王老师，我爸来了。”
“他想就保送名额的事情，跟您，和学校的领导，当面谈一谈。”
王丽听到这话，皱起了眉头，放下了手里的报纸，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
“你爸？”
她上下打量了林凡一番，眼神里充满了轻蔑。
“他来干什么？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他懂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这种事情，是你爸能解决的吗？你让他来，不是让他来跟着你一起丢人现眼吗？”
“我告诉你，林凡，这件事，已经定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给我写一份自愿放弃保送名额的申请书，别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她的语气，尖酸而又刻薄，再也没有了昨天那种伪善的，和蔼的笑容。
林凡看着她那副丑陋的嘴脸，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已经到门口了。”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到门口了又怎么样？你……”
王丽正想继续发作，办公室的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
“谁啊？进来！”
她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办公室的门，被从外面，缓缓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一身简单的，洗得有些发旧的中山装，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和林凡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王丽正准备开口，让他出去。
但当她的目光，和那个中年男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瞬间。
她整个人，就像是被一道天雷，给狠狠地劈中了。
她脸上的那种不耐烦和刻薄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紧接着，那种表情，就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寸寸碎裂。
取而代代之的，是极致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入骨髓的，见了鬼一样的恐惧。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她手里的那杯热茶，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甚至把椅子都带倒了。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不成调的，带着哭腔的，颤抖的音节。
“您……您怎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