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晓,家里那三套房,我和你妈商量了,都给你哥。”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像一块被岁月磨平的石头,沉重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喧嚣的办公室,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窗外车水马龙的鸣笛,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那个春节,我第一次没有回家。
直到元宵节那天,一个从老家寄来的沉重包裹,彻底改变了一切。
01
十二月的风,开始撕扯这座超级都市最后的温情。
我叫林晓,二十六岁,是这座城市上千万漂泊者中的一员。
策划工作像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吞噬着我的时间和精力,但也给予我一份足以糊口的薪水和一丝不确定的未来。
出租屋不大,仅能容下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堆满文件的书桌。
每个深夜,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这里,唯一能慰藉我的,就是对未来的憧憬。
而这份憧憬,在今年冬天,变得前所未有的具体和炙热。
老家的自建房,拆迁了。
那个承载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小院,在一纸公文下,变成了三套崭新的商品房。
三套房,在这个房价高昂的时代,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无异于一笔天降的巨款。
我知道父母一定会给大哥林峰留一套婚房。
剩下的两套,我想,怎么也会有我的一套吧。
有了它,我就不再是这座城市的浮萍。
有了它,我就有了退路,有了底气,可以在这座冰冷的钢铁森林里,更从容地去追逐我的梦想。
甚至,我已经开始悄悄地在手机上搜索那几套房子的户型图和周边的配套设施。
每看一次,心里就多一分甜。
那不仅仅是一套房子,那是家给予我的认可,是我可以触摸到的安全感。
临近春节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提前订好了回家的车票。
看着手机屏幕上“预订成功”的字样,我几乎能闻到家里厨房飘出的饭菜香。
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想在正式回家前,先分享这份即将到手的喜悦。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爸,是我,晓晓。”
“嗯,晓晓啊,工作忙完了吗?”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
“快了,最后一天了,我车票都买好了,三十儿一早就到家。”
我欢快地报备着自己的行程,像一只急于归巢的鸟儿。
电话那头,却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在耳边“滋滋”作响。
我的心,莫名地咯噔一下。
“爸?妈在旁边吗?你们在忙什么呢?”我试探着问。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终于,父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叹了一口气。
“晓晓,有件事,我想……还是提前跟你说一声。”
他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凝重和艰难。
“什么事啊,爸,你说。”我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就是……家里拆迁房子的事。”
来了。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期待着那个我梦寐以求的答案。
“我和你妈,还有你哥,我们商量了一下。”
父亲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而正是这个停顿,让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我们决定,那三套房子,就……全都过户给你哥了。”
全都给你哥了。
这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幻想和期待。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因为最近加班太多,出现了幻听。
“……爸,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信号不好。”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重复了一遍。
“我说,三套房子,都写了你哥的名字。”
这一次,我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凭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被点燃的炸弹,在我脑海里轰然引爆。
积压已久的委屈,独自在大城市打拼的辛酸,对家庭认可的极度渴望,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了滔天的愤怒。
“为什么?!”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尖锐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凭什么三套都给他?我也是这个家的女儿啊!”
父亲似乎被我的激烈反应吓到了,他急忙解释道:“晓晓,你先别激动,你听爸说。”
“你哥刚结婚,那婚房还是租的,没个自己的窝,不像话。”
“他那个媳妇,你也知道,家里条件好,咱们不能让人家看轻了。”
“而且你哥是长子,将来我和你妈养老,主要还得靠他,多一套房子放他那,也算是我们俩给自己留个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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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每一句解释,都像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长子。
养老。
保障。
原来,在他心里,已经把我划分得清清楚楚。
儿子是用来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
而女儿,不过是泼出去的水,是外人。
“所以呢?就因为我是女儿,我就活该什么都没有?我就不配拥有这个家的任何东西吗?”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是不是在你们心里,我迟早要嫁人,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被牺牲掉了?”
“晓晓!你怎么能这么想!”母亲的声音焦急地从电话那头传来,显然是抢过了电话。
“我们怎么会不疼你?你哥那是情况特殊,你……”
“我不想听!”我歇斯底里地打断了她,“我只知道,你们根本没有把我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
“你们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哪怕有想过问我一句吗?有考虑过我一丁点的感受吗?”
“你们没有!”
“在你们心里,我永远比不上你们的儿子重要!”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我们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家庭面纱,露出了底下最让我心寒的现实。
许久,父亲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晓晓,你能不能懂点事?体谅一下家里的难处……”
懂事。
又是这两个字。
从小到大,我听了太多遍。
有好吃的,要先让给哥哥,因为我要懂事。
有新衣服,要先给哥哥买,因为我要懂死。
现在,连拆迁分的房子,也要我拱手相让,因为我要懂事。
我懂了二十多年的事,换来的,却是被当成一个外人,被理所当然地排除在外。
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智都被绝望和愤怒吞噬。
“这个年,我不回去了!”
我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以后,我也不会再回那个不属于我的家了!”
说完,我没有给父母任何反应的时间,决绝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屏幕亮着,映出我满是泪痕的脸。
窗外,华灯初上,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我无关。
我的心,和这个冬夜一样,冷得彻骨。
02
挂断电话后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漫长和煎熬。
我退掉了早已买好的回家车票,手续费扣了几十块,我却一点也不心疼。
心已经空了,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我向公司请了假,说自己临时有事,春节就不回老家了。
同事们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大概以为我又是那种“过年恐惧症”的年轻人。
他们不懂,我不是恐惧回家,我是无家可归。
除夕夜,万家灯火,阖家团圆。
我独自一人蜷缩在冰冷的出租屋里。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烟花和爆竹声,绚烂的光芒一次次照亮我苍白的脸。
我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我包裹。
桌子上,放着一包速冻水饺。
那是前几天去超市,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采购年货,鬼使神差买回来的。
我烧了水,把饺子一个个丢进沸腾的锅里。
它们在水中翻滚、沉浮,像极了此刻的我。
捞出来,咬了一口,皮是烂的,馅是凉的,难以下咽。
我忽然想起往年的除夕夜。
母亲总会包最好吃的茴香猪肉馅饺子,父亲会在一旁擀皮,我和大哥则负责捣乱。
厨房里总是充满了面粉的香气、母亲的笑骂声和我们兄妹俩的打闹声。
那样的温暖,仿佛还在昨天,却又遥远得像上个世纪的旧梦。
眼泪,悄无声息地滴进了醋碟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手机在黑暗中一次次亮起。
屏幕上跳动着“爸爸”、“妈妈”、“大哥”的名字。
我没有接,也没有挂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直到它自动熄灭。
每一次亮起,都像是在凌迟我的心。
我用沉默,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抗议。
我希望他们能感到愧疚,能明白他们的决定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但同时,我的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或许,他们只是在等你一个电话。
这种矛盾的情绪,像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我的内心。
大年初一,我睡到中午才醒来。
朋友圈里,早已被各种全家福、拜年红包和丰盛的年夜饭刷屏。
每一张笑脸,都像一根针,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关掉手机,把自己扔进被子里,试图用睡眠来逃避这份无处安放的孤独。
我开始发低烧,头疼欲裂。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找出租屋里备着的感冒药,就着凉水胡乱吞下去。
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抛弃在孤岛上的鱼,挣扎着,却只能等待着干涸。
大年初三的下午,大哥发来一条很长很长的微信。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点了进去。
“晓晓,对不起。”
这是开头的第一句话。
“那天爸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生气了,不回家过年,我当时就急了。”
“其实,爸妈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也不同意。我说至少要给你留一套,你在外面打拼那么辛苦,有个房子是多大的底气。”
“但是爸妈态度很坚决,说我刚结婚,根基不稳,媳妇那边看着,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家亏待了她。还说了很多,总之就是怕我这边刚组建的小家庭出什么岔子。”
“我跟他们吵了,但没用,他们是铁了心的。我是真的没办法。”
“晓晓,你别生爸妈的气,他们心里比谁都疼你,只是他们那代人,表达爱的方式就是这样,有点笨,有点……不讲道理。”
“那三套房里,其中最小的那套,只是暂时放在我名下,爸妈也是这个意思。你什么时候需要,我随时可以过户给你,我说到做到。”
“你在外面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过年别总吃外卖,自己做点好的。钱够不够花?不够的话跟哥说。”
看着大哥发来的文字,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大哥从小就疼我,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
我可以怨父母的偏心,却无法去恨这个夹在中间、同样无奈的哥哥。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想回一句“哥,我不怪你”。
但那股倔强和委屈,还是让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聊天界面。
就当是,我已读,不回吧。
春节假期在我的自我放逐和内心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城市从空寂,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我也重新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试图用疯狂的加班来麻痹自己,忘记那些不愉快。
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份被家庭抛弃的孤独感,还是会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以为,我和家的那条线,已经断了。
03
时间悄然来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个本该是春节句号,象征着最后团圆的日子,对我来说,却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三。
下班后,我走进地铁站,被人潮推搡着前进。
看着周围人脸上洋溢着的节日喜悦,我的心情愈发低落。
他们都要赶着回家吃一碗热腾腾的汤圆,而我,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单间在等着我。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垃圾短信。
我自嘲地笑了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从除夕到现在,半个多月了,家里再也没有打来过电话,也没有发过信息。
或许,他们也对我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彻底失望了吧。
走出地铁口,冷风迎面灌来,我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步。
快到小区门口时,手机铃声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本能地想挂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你好,是林晓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粗犷的男声。
“我是。”
“你好,我是快递公司的,你有个包裹到了,麻烦来小区门口取一下。”
“包裹?”我愣住了,“我最近没有买东西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收件人是林晓,电话也是你的。从你老家那边寄过来的,挺大一个箱子。”
老家?
我的心猛地一跳。
挂了电话,我几乎是跑着到了小区门口。
快递小哥正靠在他的三轮车上抽烟,脚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大纸箱。
“是你的吧?”他指了指箱子。
我走近一看,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纸箱上,“收件人:林晓”那几个字,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那是父亲的笔迹。
他的文化不高,写的字歪歪扭扭,带着一种特有的笨拙和用力。
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签了字,快递小哥帮我把箱子搬到小区的推车上。
箱子很沉,非常沉,我一个人推着都有些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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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出租屋,我把那个巨大的纸箱放在客厅中央,呆呆地看着。
父亲的字迹,混合着纸箱上沾染的灰尘,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包裹被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封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我能想象出,父亲在打包这个箱子时,那副不善言辞却无比认真的模样。
里面会是什么?
是一些吃的?还是母亲给我准备的衣服?
或者,是他们觉得亏欠我,寄来的一些补偿?
一时间,我的心情无比复杂。
有委屈,有好奇,也有一丝微弱的期待。
我找来一把剪刀,对着那厚厚的胶带,迟迟没有下手。
我是该打开它,接受这份迟来的“施舍”?
还是该把它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以示我的决绝?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
最终,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牵挂,还是战胜了那点可怜的自尊。
不管怎样,总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用剪刀的尖端,用力划开了第一层胶带。
“刺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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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层一层地割开胶带,打开纸箱的盖子,顿时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