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张桌子上的酱爆腰花,颜色是不是不太对劲?”。
林薇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只有贴着她耳朵的陈雷能听见。
“别瞎说,爸请的可是这里最好的厨子”。
陈雷下意识地反驳,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瞟了过去,那道菜在水晶灯下泛着一种可疑的暗紫色,仿佛某种腐烂的植物根茎。
“我是说,它像不像爸的那张老脸,抹了三层粉,也遮不住底下的青气”。
林薇说完,轻轻一笑,转头看向主桌上被众人簇拥的公公陈建国,脸上的笑容温婉得体,仿佛刚才那句刻薄的话是宴会厅里哪只苍蝇说的。
陈雷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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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枫杨市的秋天像个涂脂抹粉的老妇人,总带着一股子不甘心的艳丽和挥之不去的腐败气息。
香樟树的叶子被秋风刮得噼啪作响,落在酒店门口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随即被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用一尘不染的扫帚扫进看不见的角落。
女儿诺诺的百日宴就设在这家金碧辉煌的“御景轩”。
这是陈雷的意思,他说,他陈家的第一个孙辈,排场必须做足,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林薇没什么意见,她正沉浸在新为人母的柔软喜悦里,觉得全世界都该和她一样,被一层温暖的、奶白色的光晕包裹着。
她亲自挑选了宴会的菜单,从冷盘的“繁花似锦”到热菜的“龙凤呈祥”,每一个名字都透着喜气。
她还给女儿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锦缎小袄,上面用金线绣着百蝶穿花,衬得诺诺雪白的皮肤像刚剥壳的荔枝。
宴会厅里人声鼎沸,空气中混合着食物的香气、酒精的辛辣和人们身上各种香水的味道,像一锅熬得过于浓稠的八宝粥。
林薇抱着女儿,穿梭在觥筹交错之间,脸上挂着标准的、练习了很久的微笑。
陈雷的亲戚们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他们伸出粗糙或油腻的手,想捏一把诺诺的脸蛋,嘴里发出各种夸张的“啧啧”声。
“哎哟,这小脸盘,跟她爸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看这鼻梁,高!将来准是个大美女”。
林薇抱着孩子,巧妙地躲闪着,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陈雷跟在她身后,忙着散发昂贵的香烟,嘴里谦虚着:“哪里哪里,孩子还小,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他的腰微微弯着,那是一种常年在父亲陈建国威严下生活而形成的习惯性姿势。
婆婆张桂芬则像个边缘人物,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紫色外套,局促地站在角落里,脸上是那种混合了欢喜和不安的复杂表情。
她想帮忙,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不停地给这个倒杯茶,给那个递张纸巾,像个服务员。
终于,轮到主角登场了。
公公陈建国,今天的主角,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根杂毛都找不到。
他从主桌上站起来,手里捏着一个红得发亮的红包,迈着四方步,缓缓地向林薇和诺诺走来。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
陈建国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像是直接从丹田发出来的:“今天,是我孙女诺诺满百天的的大喜日子”。
“我,作为爷爷,心里高兴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像一位检阅部队的将军。
“一点小心意,祝我的乖孙女,健康成长,聪明伶俐!”。
他说着,郑重地将那个红包递到林薇面前。
红包很薄,薄得像一片枫叶。
林薇的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微笑。
她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红包,嘴里说着:“谢谢爸,您太客气了”。
旁边的小姑子陈静立刻凑了上来,夸张地叫道:“爸,让我们看看你给咱们家大宝贝包了多大的红包,肯定是个大惊喜!”。
亲戚们也跟着起哄:“是啊,老陈,你出手一向大方,快打开让我们开开眼!”。
陈建国抚着并不存在的胡须,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他点了点头,默许了。
陈雷也笑着对林薇说:“薇薇,打开看看吧,爸的心意”。
林薇的手指有些僵硬。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像一个即将揭晓命运的魔术师,慢慢地撕开了红包的封口。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是一张银行卡,或许是一张支票。
然而,当她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时,她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张崭新的十元纸币。
一张五元纸币。
两张一元的纸币。
还有两枚五毛的硬币。
十八元。
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元。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宴会厅,此刻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那十八块钱,静静地躺在林薇白皙的手心里,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惊叹号。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林薇能清晰地看到,对面三叔公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
她能听到,身后四婶倒吸一口凉气时,牙齿漏风发出的“嘶嘶”声。
她甚至能感觉到,丈夫陈雷在她背后瞬间僵硬的身体。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姑子陈静。
她干笑两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爸真是用心良苦,十八,十八,就是要发!这是祝我们诺诺以后发大财呢!”。
这个解释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以至于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亲戚们也如梦初醒,纷纷附和起来。
“对对对,老陈这寓意好,十八,要发!”。
“还是老领导有水平,这红包送得有文化!”。
“心意到了就行,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心意!”。
这些声音像一群嗡嗡乱飞的苍蝇,钻进林薇的耳朵里,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她抬起头,看向始作俑者,她的公公陈建国。
他依然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模样,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甚至还带着一丝赞许的目光看着林薇,似乎在说:你看,我陈建国的儿媳,就该有这种泰然处之的大度。
林薇忽然觉得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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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精心筹备的宴会,她视若珍宝的女儿,在她公公眼里,就只值这十八块钱。
这甚至不是侮辱,这是一种轻蔑,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轻蔑。
宴席重新恢复了热闹,仿佛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大家又开始推杯换盏,高声谈笑,只是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瞟向林薇和她手里的那十八块钱。
林薇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默默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张十元,那张五元,那两张一元和那两枚硬币,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回了那个鲜红的红包里。
然后,她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将红包放进了随身的包里。
整个过程,她的动作优雅而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宴后,回到家里。
陈雷一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和一丝如释重负:“薇薇,今天你表现得很好,很大度”。
“爸他就是那样的人,一辈子节俭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林薇没有看他。
她正弯着腰,给女儿换尿布。
“再说了,爸不也说了嘛,十八就是要发,图个吉利,心意到了就行”。
陈雷继续解释着,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林薇根本没有在听。
林薇换好尿布,抱着女儿轻轻地拍着,直到诺诺在她怀里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把孩子放进婴儿床,盖好小被子。
然后,她才转过身,看向陈雷。
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陈雷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他搓了搓手,干笑道:“你……你怎么了?”。
林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红包,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檀木小盒子。
那个盒子是她结婚时,母亲给她的陪嫁,用来放她最珍贵的首饰。
她打开盒子,将那个装着十八块钱的红包,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
然后,她盖上盒盖,将盒子重新放回了抽屉的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对陈雷说:“睡吧,我累了”。
看着妻子平静的侧脸,陈雷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陌生的恐惧。
他宁愿她大哭大闹一场,也好过现在这般死寂的沉默。
他不知道,有些东西,在那个红包被打开的瞬间,就已经彻底碎了。
而林薇,正在用她的沉默,一片一片地,将那些碎片,连同那十八块钱的耻辱,一起封存了起来。
那不是大度,那是在等待。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份“心意”,加倍奉还。
02
林薇的沉默像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棉被,盖在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小家庭上。
陈雷感到窒息,却又无力挣脱。
他尝试过沟通,但林薇总是用一种疲惫而疏离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某个上门推销的陌生人。
“薇薇,我们谈谈好吗?”。
“谈什么?”。
林薇反问,手里叠着女儿的小衣服,头也不抬。
“就……就我爸那件事”。
陈雷鼓足了勇气。
“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林薇抬起头,微微一笑,“你不是说让我大度点吗?我已经很大度了”。
她的大度就像一堵光滑的墙,让陈雷所有的话都失去了着力点,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婆婆张桂芬偷偷摸摸地来了。
她提着一篮子土鸡蛋,神情看起来比做贼还要紧张。
她先是围着婴儿床看了半天外孙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心肝肉”,然后才把林薇拉到阳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红包。
“薇薇,这个你拿着”。
婆婆把红包塞到林薇手里,那红包又厚又重,和陈建国那个轻飘飘的纸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妈自己攒的私房钱,有两千块”。
张桂芬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你爸他……他就是那么个老糊涂,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妈替他给你赔不是了”。
林薇捏着那个沉甸甸的红包,能感觉到里面纸币厚实的质感。
放在以前,她或许会感动,会觉得这个家里总算还有一个明白人。
但现在,她只觉得讽刺。
这种背着大家长偷偷摸摸的补偿,算什么呢?。
是封口费,还是施舍?。
她将红包轻轻地推了回去。
“妈,我缺的不是钱”。
她看着婆婆那张布满皱纹、写满了一生辛劳和隐忍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了张桂芬混沌的脑子里。
她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缺的不是钱,那缺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她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
她只知道,在这个家里,女人的任务就是顺从,是忍耐,是用自己的委屈去换取表面的和平。
林薇没有再解释。
她扶着婆婆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开始聊一些家常,比如诺诺今天多喝了二十毫升的奶,比如小区里的桂花开了,真香。
仿佛阳台上那场关于尊严和金钱的短暂交锋,从未发生过。
张桂芬最终还是带着那一篮子鸡蛋和那个没送出去的红包,失魂落魄地走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阳台上抱着孩子的林薇,忽然觉得这个儿媳妇变得陌生了。
以前那个温顺、爱笑的林薇,好像随着那十八块钱一起,消失了。
而真正的风暴,在一个月后的一场家族聚餐上,才初露峥嵘。
陈雷的表哥,也就是陈建国妹妹的孙子陈阳,考上了省里一所不错的大学。
陈家为此在一家高档酒楼大摆筵席,庆祝陈家出了个“状元郎”。
林薇一家自然也要出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陈建国又一次站了起来。
他的脸喝得通红,像一块浸透了酒的猪肝。
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了一个比寻常红包要大上好几圈的“巨无霸”红包,那红色几乎要滴出血来。
“陈阳!”。
他大着舌头喊道。
“我们陈家的孩子,有出息!”。
“考上大学,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陈阳面前,将那个巨大的红包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叔公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里是六千六百六十六块钱,六六大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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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着,好好念书,以后给咱们陈家争光!”。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包厢里,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炫耀和豪迈。
“哇!”。
整个包厢都沸腾了。
亲戚们发出一阵阵惊叹和恭维。
“大哥就是大哥,出手就是阔绰!”。
“陈阳这孩子有福气,有这么疼他的叔公!”。
陈阳的父母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站起来对着陈建国又是鞠躬又是敬酒,场面一度非常感人。
陈雷也站在父亲身边,与有荣焉地附和着:“爸说得对,我们陈家的孩子,就是要支持!”。
他转过头,想对林薇分享这份家族的“荣耀”,却发现林薇正低着头,安静地摆弄着她的手机。
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既没有羡慕,也没有嫉妒。
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在桌底下,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击着。
拍照。
录像。
她将陈建国那张醉醺醺的、施舍般的嘴脸,将那个厚得像砖头一样的红包,将亲戚们那副谄媚的、趋炎附势的嘴脸,将丈夫那副愚孝的、毫无知觉的嘴脸,全都清晰地、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心如止水。
她就像一个冷静的、专业的外科医生,正在解剖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
她开始变得“沉默”和“大度”。
她不再向陈雷抱怨任何关于他家里的事情。
公公在饭桌上又发表什么重男轻女的言论,她只是笑笑,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女儿的碗里。
小姑子又在旁敲侧击她买的进口奶粉太贵,她也只是点点头,说“孩子健康最重要”。
她甚至开始主动给公公婆婆买些小礼物,虽然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总能挠到他们的痒处。
比如给公公买他爱喝的特级龙井,给婆婆买据说能缓解关节炎的膏药。
陈雷以为她终于“想通了”,“成熟了”。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觉得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他甚至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搂着林薇,满足地叹息:“老婆,你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林薇会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心里却在冷笑。
贤惠?。
不。
她只是在磨一把刀。
一把看不见的、淬了毒的刀。
她有的是耐心。
她在等一个最盛大的舞台,等一个观众最多、灯光最亮的时刻。
她要亲手将这把刀,插进那个名为“陈家”的、虚伪而腐朽的牌坊上。
03
时间是一条黏稠的、暗流涌动的河。
林薇就在这条河里,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她的“弹药”。
产假结束后,她回到了外企上班。
工作的忙碌成了她最好的伪装,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减少参加那些令人窒息的家庭聚会。
但她的耳朵和眼睛,却从未离开过陈家的那台大戏。
公公陈建国的老战友,一个姓孙的老头,他孙子结婚。
陈建国为了彰显自己的“义薄云天”和“雄厚实力”,亲自带着陈雷去商场,挑了一台价值八千八百块的对开门大冰箱作为贺礼。
婚礼当天,他被奉为上宾,在酒席上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后还在家庭群里大肆炫耀孙家是如何感激他,如何夸他“一辈子够意思”。
他还把那张鲜红的家电发票照片发到了群里,生怕有人不知道这冰箱的价格。
林薇默默地将那张照片,连同群里的聊天记录,一起保存到了一个名为“寿礼”的加密文件夹里。
文件夹里,已经有了十几份这样的“证据”。
时间、地点、人物、金额,一应俱全。
小姑子陈静对林薇的敌意,随着诺诺的长大,变得越来越明显。
她自己工资不高,眼光却很高,找的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能让她满意。
她看着林薇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用着昂贵的护肤品,给孩子买几百块一罐的进口奶粉,心里的嫉妒就像藤蔓一样疯长。
“嫂子,你这奶粉也太贵了吧,纯粹是交智商税”。
又一次家庭聚餐上,陈静指着林薇刚买回来的奶粉,阴阳怪气地说道。
公公陈建国立刻在一旁帮腔:“就是,我们那时候,孩子哪有这么金贵,喝点米汤不也照样长得高高壮壮的?”。
他斜睨着林薇,语气里充满了长辈式的教训,“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会过日子,挣一个花两个,典型的败家娘们”。
陈雷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想替林薇辩解两句,却被陈建国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林薇没有生气。
她甚至还笑了笑,那笑容像春天里最温和的风。
“爸,小静,你们说得对,是我不懂事,花钱大手大脚”。
她先是承认错误,让陈建国和陈静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
然后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温柔:“但是诺诺肠胃弱,医生说最好喝这种水解奶粉,对她身体好”。
“钱嘛,花了可以再挣,孩子的健康可是买不回来的”。
“您说对吧,爸?”。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自己的“贤惠”,又占住了“为孩子好”的道德高地,让陈建国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脸色憋成了猪肝色。
他最爱面子,最喜欢标榜自己“疼爱孙辈”,现在被林薇这么一顶高帽子戴上来,他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干巴巴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次小小的交锋之后,林薇开始更加积极地经营自己的副业。
她是英语专业毕业的,仗着出色的语言能力,接了不少兼职的翻译工作。
周末的时候,她还会利用自己的设计特长,在网上帮一些小公司做做海报和Logo。
她的收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快要赶上她的主业了。
经济上的独立,给了她巨大的底气。
她不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去决定给自己的女儿买什么牌子的奶粉,穿什么牌子的衣服。
她的钱包,她自己做主。
年关将至,陈家的保留节目上演了。
陈建国召集了一场家庭会议,主题是关于“家庭公共基金”的分配问题。
这是他多年的老规矩了。
他和老伴的退休金,加上儿子儿媳、女儿上交的年终奖的一部分,汇总在一起,由他“统一支配”,美其名曰“集中力量办大事”。
其实,这些钱大部分都用在了他个人的人情往来和满足他那可悲的虚荣心上。
“今年效益怎么样啊?”。
陈建国坐在沙发的正中央,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问陈雷。
“还……还行,发了五万”。
陈雷有些心虚地回答。
“嗯”。
陈建国点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林薇,“林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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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公司今年效益一般,年终奖只有三万”。
林薇平静地回答,这是一个打了对折的数字。
“三万就三万吧”。
陈建国撇了撇嘴,显然有些不满意。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宣布道:“老规矩,你们俩,一人拿一半出来,放到公共基金里”。
“爸,这……”陈雷有些为难,一半就是四万块,他们小家庭也需要用钱。
林薇却抢在他前面开口了。
“爸,今年恐怕不行”。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客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陈建国和陈雷都愣住了,连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婆婆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这是林薇第一次,公开地、正面地,反抗陈建国的权威。
陈建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你说什么?”。
“我说,今年恐怕不行”。
林薇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我跟陈雷商量好了,准备用这笔年终奖,给诺诺买一份教育基金,一直存到她上大学”。
“这是为孩子好,是长远打算,我想您作为爷爷,一定能理解和支持的”。
她又一次搬出了“为孩子好”这面万能的挡箭牌。
她看着陈建国的眼睛,目光里没有丝毫的畏惧。
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
陈建国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在微微抽搐。
他想发作,想拍桌子,想痛骂这个“忤逆不孝”的儿媳妇。
但是,他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
拒绝为孙女的未来投资?。
这个罪名,他承担不起。
他死死地盯着林薇,林薇也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良久。
陈建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随你们的便!”。
说完,他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将自己重重地关进了书房里。
那一天,林薇最终只交了一万块钱到“家庭公共基金”里。
这是她第一次的胜利,一次温和的、却意义重大的胜利。
她用实际行动,在这个家里,为她和她的女儿,划出了一道清晰的边界。
陈雷看着林薇,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他感到不安,他觉得那个他熟悉的、温顺的妻子,正在离他越来越远。
他抓不住她,也看不懂她。
林薇的变化,让整个陈家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适。
她变得有些疏离,有些“精明”,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但她的所有行为,又都披着一层“合情合理”的外衣,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
她就像一个潜伏在深海里的猎手,正在不动声色地收紧她的网。
而网的中央,就是即将到来的,陈建国的八十大寿。
04
一年后,陈建国的八十大寿如期而至。
这场寿宴的盛大程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陈建国几乎是倾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倾家荡产,来操办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演出。
他包下了枫杨市最顶级、也是最昂贵的“万豪酒店”顶层的整个宴会厅。
那地方,据说连市长嫁女儿都没舍得用。
宴会厅的门口,铺着一条长达二十米的红地毯,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祝寿的花篮,红色的缎带上用金色的墨水写着各种肉麻的祝词,从“福如东海”到“德高望重”,几乎穷尽了人类对于长寿的所有美好想象。
厅内更是金碧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像一片凝固的瀑布,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
每一张餐桌上都铺着暗红色的天鹅绒桌布,摆着精致的骨瓷餐具,餐具上印着一个专门设计的、由“陈”字变形而成的烫金Logo。
陈建国为此洋洋得意了很久,觉得这比古代皇帝用的“御膳”还要气派。
他宴请的宾客,几乎囊括了他人生的所有“高光时刻”。
几十年前退休单位的老领导、老同事,部队里的老战友、老部下,还有这些年来通过各种“人情投资”结交的各路“朋友”,以及陈家沾亲带故的所有亲戚。
浩浩荡荡,足足摆了五十桌。
陈建国自己,则穿着一身专门定做的暗红色真丝唐装,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寿”字。
他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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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拄着一根龙头拐杖,虽然他身体硬朗得根本不需要拐杖,但这玩意儿能增加他的“气场”。
他站在宴会厅的门口,像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接受着所有来宾的恭维和祝福。
“老首长,您这身体,真是越活越年轻啊!”。
一个看起来像成功人士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地递上一个厚厚的红包。
“陈老哥,祝您松鹤长春,我们这些老伙计,可都指望着您带领我们多活几年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战友,紧紧握着陈建国的手,激动得老泪纵横。
陈建国享受着这一切。
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充满了得意的笑容。
他拍拍这个的肩膀,握握那个的手,嘴里说着“同喜同喜”、“客气客气”,那股子指点江山的派头,仿佛他不是在办寿宴,而是在接受万国来朝。
林薇和陈雷带着诺诺,站在人群的一角。
陈雷今天也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头发抹得油光锃亮。
他的任务,就是跟在父亲身后,不停地给来宾递烟、点火,脸上堆着和父亲如出一辙的、公式化的笑容。
林薇则穿着一件淡雅的旗袍,她没有去凑那个热闹,只是安静地抱着女儿,看着眼前这出荒诞而又滑稽的大戏。
诺诺已经快两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她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面孔和喧闹的场景,有些害怕地往妈妈怀里缩了缩。
林薇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在她耳边低语,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献礼环节,将整场寿宴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司仪用一种打了鸡血的、充满煽动性的语调,高声唱诵着来宾送上的礼物。
“xx公司董事长李总,贺礼:‘寿比南山’纯金寿桃一座!”。
“xx局王局长,贺礼:前朝大家亲笔题字‘福寿康宁’一幅!”。
“陈氏宗亲会,贺礼:万寿无疆百寿图一卷!”。
一件件贵重的礼物被展示出来,金光闪闪,珠光宝气,晃得人睁不开眼。
整个宴会厅里充斥着一阵又一阵的惊叹声和赞美声。
陈建国坐在主桌的正中央,那把专门为他准备的、铺着明黄色丝绸坐垫的太师椅上,笑得合不拢嘴。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他一生的追求,不就是为了这无上的荣光和面子吗?。
他觉得,他这一生活得值了。
05
终于,轮到林薇一家上台献礼了。
这是压轴大戏,是家庭和睦、子孙孝顺的最终展示。
陈雷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他准备了一个厚度堪比板砖的大红包,里面塞了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的现金。
除此之外,他还花大价钱,订购了一座和之前李总送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纯金寿桃,只是尺寸更大,做工更精细。
他觉得,这才能配得上父亲八十大寿的规格,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妻子去年受的委屈。
他端着那个沉甸甸的金寿桃,牵着林薇的手,准备上台。
然而,林薇却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
她微笑着对他说:“阿雷,你和诺诺先上去,今天,我为爸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陈雷愣了一下,他看到林薇手里空空如也,不禁有些疑惑:“什么礼物?”。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林薇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神秘,她的眼神异常明亮,像两颗在黑夜里燃烧的星星。
陈雷还想再问,但台上的司仪已经开始用他那油滑的腔调高声喊道:“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今天的寿星公最孝顺的儿子、儿媳,陈雷先生和林薇女士,以及他们可爱的女儿诺诺小公主,上台为老爷子献上他们的祝福!”。
热烈的掌
声和音乐响起。
陈雷只好抱着金寿桃,牵着一知半解的诺诺先走上了台。
林薇则转身,走到了舞台的侧面。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从后台工作人员的手里,接过了一个巨大的、用深红色锦缎包裹着的礼盒。
那个礼盒非常大,几乎有半人高,方方正正,看起来分量不轻。
林薇抱着那个巨大的礼盒,迈着从容而优雅的步子,缓缓地走上了舞台。
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所有人都很好奇。
这个在过去一年里,变得有些沉默和“懂事”的儿媳妇,会送出一份怎样惊天动地的大礼?。
看那礼盒的尺寸,里面的东西一定非同凡响。
坐在太师椅上的陈建国,更是抚着他那光滑的下巴,得意地笑道:“好,好,还是我这个儿媳妇有心啊!知道我喜欢大的!”。
他的话引得满堂哄笑。
林薇走到公公面前,微微欠身,将那个巨大的礼盒,稳稳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她的脸上,始终挂着那种温婉得体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爸,祝您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我,为您精心准备了一年的寿礼,希望您能喜欢”。
“喜欢,喜欢!我儿媳送的,我能不喜欢吗!”。
陈建国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迫不及待地搓着手,示意林薇:“快,打开让大家伙都开开眼,看看我儿媳妇有多孝顺!”。
这一刻,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等待着奇迹揭晓的瞬间。
陈雷也紧张地看着林薇,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林薇微笑着,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礼盒上的那根金色绸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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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动作很慢,很慢,充满了仪式感。
仿佛她打开的不是一个礼盒,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她轻轻一拉。
绸带散开,红色的锦缎应声滑落。
下一秒。
陈建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