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北京的秋天,是顶好的。天蓝得跟洗过一样,一丝云彩都挂不住。太阳光斜斜地照下来,不烫人,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缝里都舒坦。老槐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风一吹,剩下的几片就打着旋儿往下飘,像蝴蝶。
踩在铺满银杏叶的地上,脚底下“沙沙”地响,那声音好听,像是有人在说悄悄话。日子就跟这落叶一样,一层一层地盖上去,新的一层盖住旧的一层,有时候你想扒拉开看看底下的,又觉得费劲。
01
顾知章教授从清华园里头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昏黄。他快七十了,背有点驼,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头捏着两颗盘得油亮的核桃,在手心里“骨碌碌”地转。他走路不快,一步一步,像用脚在丈量这片土地。退休好几年了,这每天傍晚出来溜达一圈的毛病,一直没改。说是锻炼身体,其实他心里头明白,他是想给心里头那点乱糟糟的事找个出口。
他的日子过得跟挂在墙上的老钟一样准。早上起来打一套太极,吃完早饭就钻进书房,看书,写点东西。午睡起来,喝一壶茶,下午就去学校的图书馆坐坐。到了这个钟点,就该出来走走。他的人生,就像他写的那些美术史论文,条理分明,逻辑清晰。
可谁心里头还没点疙疙瘩瘩的事呢?顾知章的疙瘩,一藏就是快三十年。是个学生,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天才学生。那小子就像一颗流星,亮得晃眼,一下子就划过去了,连个影儿都没留下。有时候夜里头醒了,他还会想,那小子现在在哪儿,过得咋样,还画不画画了。这念头像一根细细的针,不疼,就是扎在那儿,让你忘不掉。
他出了校门,没往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走,拐进了一条夹在新旧楼房之间的老巷子。这巷子窄,汽车进不来,安静。两边有几家老书店,还有卖文房四宝的铺子,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子墨香和纸张的味道。他喜欢这味儿。这味儿让他觉得自个儿还活在那个能为了一根线条、一种颜色争得面红耳赤的年代。那个年代,干净。
![]()
今天他走到巷子口,脚步却停住了。平时清净的巷口,今天好像多了点什么。就在那棵掉了叶子的老槐树底下,围了几个人,像是在看什么热闹。他好奇心不重,本想绕过去,可眼角一瞟,就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02
老槐树底下,地上铺了一块深蓝色的绒布,布上头摆了十几幅画。有个女的,坐在一个能折叠的小马扎上,低着头,看不清脸。画有大有小,都是油画。那女的也不吆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塑。有人停下来看,她就抬起头,露出一个客气又有点距离的笑。
顾知章一辈子跟画打交道,什么样的画没见过?美术馆里头的名家大作,拍卖会上几千万一幅的玩意儿,他都经过手。街头卖画的,他也见过不少,大多是些行画,画个牡丹、画个山水,图个喜庆,没什么看头。他本来没打算停。
可他的眼睛,就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落在了其中一幅画上。那画不大,画的是秋天公园里头败了的荷叶。那荷叶都枯了,黑乎乎的,倒在水里。水也是灰的。可那画家用笔狠,颜料堆得厚,几笔下去,就把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给画出来了。那枯萎的荷叶梗子,直挺挺地戳着天,像一把把断了的剑。整个画面又颓又硬,让人看了心里头发堵,又忍不住想再多看两眼。
这画法,这感觉,太熟了。熟得让他心里头“咯噔”一下。这不是学来的,也不是模仿来的。这是一种长在骨头里头的东西。
他慢慢地走过去,在那画摊前头蹲了下来。他这把年纪,蹲下去有点费劲,膝盖“咔”地响了一声。他不在乎,他的眼睛一幅一幅地看过去。有画故宫角楼的,夕阳把红墙金瓦照得跟要烧起来一样。有画下过雨的胡同的,地上的青石板反着光,湿漉漉的。还有几幅,就是一堆颜色和线条,看不出画的啥,可看着就舒服,有味道。
他心里头越来越惊。这水平,放到美院里头,当个老师都够格了。怎么会沦落到在街上摆摊?
他抬起头,这才看清了卖画的那个女的。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挺清秀,就是脸上有股子愁苦气,跟她的年龄不太搭。她穿得很朴素,一件灰色的旧外套,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眼神很干净,像山里的泉水。
顾知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一些:“姑娘,这些画,都是你画的?”
那女子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不是。是我爸画的。”
“你爸?”顾知章更奇怪了。能画出这种画的人,在画坛里头怎么也该是个叫得上名号的角儿。可他搜肠刮肚地想,也想不出哪个画家的风格是这样的。
03
顾知章的眼睛在画上头来回扫。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一幅最小的画上,也就一本书那么大。画的是一片芦苇,秋天干枯的芦苇。天色是灰蒙蒙的,芦苇是黄的,水面上有点反光。构图很简单,但里头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那几笔刷出来的芦苇荡,让他心里头那股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像闻到了一种很多年前闻过的气味,你想不起是在哪儿闻过的,可你就是知道,你肯定闻过。
![]()
他决定买下这幅画。他想把它拿回去,好好看看。也想跟这姑娘多说几句话,探探底。
他指着那幅画问:“姑娘,这幅画,多少钱?”
林晚晴看了一眼,报了个价钱。那价钱低得让顾知章愣了一下。这价钱,也就是画布和颜料的本钱,连那个木头框子都算不进去。
他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这么好的画,卖得跟白菜一个价。他没还价,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票子,比她说的价钱多给了一些。“好画,不应该这么贱卖。”他说。
林晚晴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他。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感激,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钱收下了。她找了一张干净的牛皮纸,小心地把那幅画包了起来,包得很仔细,四个角都对得整整齐齐。
顾知章接过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没马上走。他心里头那股子劲儿还没过去。他走到巷子口不远处的一个公园长椅上坐了下来。北京的秋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刮。他把画放在腿上,心里头乱糟糟的。
他搞了一辈子美术史研究,有个毛病。拿到一幅画,总喜欢先看背面。画的背面,有时候比正面透露的信息还多。作者的签名,画画的日期,有时候还有作者写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定了定神,把那层牛皮纸慢慢地解开。他把画翻了过来。画布的背面很干净,是用订书钉绷在木框上的。他眯着老花眼,仔细地瞅。在画布的右下角,他看到了两个小小的字。那字是用很细的画笔写的,黑色的颜料,字体写得龙飞凤舞,很有力道。
那两个字是——“云帆”。
就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一下子就打进了顾知章的脑子里。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他手里的那两颗核桃,“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出老远。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一下子就捅开了他记忆里头那个锁得最死的柜子。柜子里头尘封了快三十年的东西,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他的呼吸一下子就乱了,胸口闷得像压了块石头。他拿着画框的手,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抖得越来越厉害,那小小的画框在他手里头“咯咯”作响,他几乎都拿不住了。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又出现了?他不是早就……早就没信儿了吗?
04
顾知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整个人都像丢了魂。手里的那幅小画,他攥得死死的,生怕一松手,它就飞了。
一进门,他没理会老伴的询问,一头就扎进了书房,“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了。他把那幅画小心地放在书桌上,就像供着个宝贝。他拉开椅子坐下,死死地盯着画框背面那两个字:“云帆”。
这两个字,把他一下子就拉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中年教授,意气风发。楚云帆,就是他带的研究生。那小子,真是个天才。脑子好,手上的功夫更好。一张白纸,几管颜料,到了他手里,就能变出花儿来。他的画,有股子邪气,有股子野劲儿,跟别人都不一样。顾知章打心眼儿里头喜欢他,把他当自个儿的儿子一样,恨不得把肚子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掏给他。他觉得,楚云帆就是来接他班的,能把他没走完的路走下去。
可那小子的脾气,就跟他画的画一样,又臭又硬。他孤傲得很,谁都看不上。脑子里头全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临到毕业,为了毕业创作的事,两个人闹翻了。顾知章觉得他的画,光想着学西方那些时髦的玩意儿,玩什么虚无,玩什么解构,把老祖宗留下来的那点根都给扔了。楚云帆呢,说他这个当老师的,脑子已经僵了,跟不上时代了。
那一次,是在系里头的大教室,当着所有老师和学生的面,两个人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服谁。顾知章记得自己当时气得手都发抖,拍着桌子骂他是“欺师灭祖”。楚云帆涨红着脸,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从那以后,事情就急转直下。楚云帆没来参加毕业答辩,学位也没要。然后,他就从所有人的世界里头消失了。像是掉进水里的一块石头,连个泡都没冒。没留下一封信,没托人带一句话。
这三十年,顾知章不是没后悔过。他常常想,是不是自个儿当初话说得太重了?是不是自个儿的固执,把一个天才给逼走了?这份后悔,这份自责,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头,一碰就疼。他也托人找过,在圈子里头打听过,可什么信儿都没有。有人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回老家了,还有人说他受不了打击,早就放弃画画,不知道在哪儿混日子呢。时间一长,顾知章也渐渐死了心。他觉得,楚云帆这个人,可能真的就这么从他的生命里头消失了。
今天,这幅画的出现,就像在死灰里头又燃起了一撮火苗。他没有放弃!他还在画!而且画得这么好!顾知章心里头又激动,又酸楚。激动的是,他还活着,他的艺术生命还在延续。酸楚的是,他这三十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必须找到他!当面问问他,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
05
第二天傍晚,顾知章饭都没吃踏实,提前一个钟头就出了门,急匆匆地赶到那条巷子口。他站在那棵老槐树底下,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只兔子。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巷子两头,生怕一错眼,就错过了那个身影。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路灯亮了。来来往往的人,脸在灯光下都模模糊糊的。可他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他一直站到夜深,站到腿都麻了,那个卖画的姑娘和她的画摊,都没有再出现。
![]()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一样。顾知章就像着了魔,每天都去等。下雨他也去,打着伞,在那儿一站就是几个钟头。巷口那家小卖部的老板都认识他了,还问他:“老爷子,您这是等谁呢?”他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那个画摊,就好像只是他做的一场梦。梦醒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顾知章心里头发慌。他怕那姑娘就是路过这儿,偶然摆一次摊。北京这么大,人海茫茫的,再想找她,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他一想到可能又要跟楚云帆的线索断了,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一下子就憔悴了好多。
他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他把那幅画拍了照片,用手机发给了一些还在画院当教授的老朋友,还有一些如今在艺术圈里头混得风生生起的学生。他问他们,见没见过这种风格的画,认不认识一个叫“云帆”的画家。
消息一条一条地回来。结果都一样。没人见过,没人听过。楚云帆这三十年,就好像是活在一个跟主流艺术圈完全隔绝的世界里。他成了一个谜。
寻找没有结果,等待也没有希望。顾知章心里头那点火苗,一点一点地又快要灭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糊涂了,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是自个儿的幻觉。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一个周末,他待在家里头没事,翻看以前的老相册。翻着翻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是他和一个年轻人的合影。那年轻人一脸桀骜不驯的表情,眼睛亮得像有火。就是楚云帆。照片的背景,是学校附近的一家社区医院,那医院的红砖墙,他还有印象。
他盯着那张照片,一个念头忽然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子。那个叫林晚晴的姑娘,眉眼间全是愁容,又那么急着把那么好的画用那么便宜的价钱卖掉。这不像是单纯地改善生活。这更像是……家里头有人得了急病,等着用钱!
06
这个念头一出来,顾知章就再也坐不住了。他拿着照片,出了门。他就认准了一个死理,围着学校附近那几家有点年头的老医院和药店转悠。这法子笨,但他想不出别的招了。
就这么找了两天。终于,在一个周六的上午,他真的在一所旧医院的缴费大厅里,看到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林晚晴就排在缴费的队伍里头,脸色比上次见的时候还要憔悴,眼窝都陷下去了。
顾知章的心“怦怦”直跳。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晚晴回过头,看到是他,一脸的惊讶,眼睛里头马上就流露出了警惕和不安。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