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该脱下“长衫”？“本升专”潮下的受害者有罪论可以休矣

“本升专”——这个看似荒谬的新词，正成为当代教育图景中的刺眼标签。

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2025年单独考试招生章程中，多个专业明确招收本科毕业生，且招生规模从2022年的30人增长至2025年的135人。

当“本科生回炉读专科”从个别现象发展为一种趋势，一些专家竟为之叫好，称之为“学历与能力的‘双向奔赴’”。但在我看来，这种论调与前两年鼓励大学生“脱下孔乙己的长衫”如出一辙。那么，该脱下长衫的到底是孔乙己，还是封建时代本身呢？

◑知识滞后与产业变革的断裂

高校教材与课程更新的缓慢，正在拉大教育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在煤炭行业，有企业人士指出：“很多专业课至今仍在讲授传统的采煤工艺、老化的机电设备等知识，部分教材落后10年甚至都不止，如何跟上智能化开采需求？” 这种滞后性在技术类学科中尤为突出。

高校课程更新周期平均需要3年，而工业软件的版本迭代周期已缩短至9个月。当高校还在教授旧版本软件时，企业早已用上了新版软件的数字孪生功能。这种时空错位造就了教育供给与产业需求的巨大鸿沟。

2025年新能源汽车领域人才缺口达103万人，但高校仍大量输出机械、电气等传统工科毕业生，而智能网联、电池管理等前沿领域课程覆盖率不足30%。职业教育更陷入“低水平循环”，职业院校实训设备更新周期长达5-8年，远落后于工业机器人3年一代的技术迭代速度，导致毕业生掌握的技能在就业前已成“技术化石”。

这种断裂在数字经济领域尤为明显——生成式AI系统应用员、工业互联网架构师等新职业已创造数百万岗位，却未被纳入国家职业资格目录，形成“企业需求无认证、青年学习无路径”的荒诞现象。

更深层的矛盾在于知识生产与产业实践的时空割裂。高校科研评价体系仍以论文导向为主，2024年高校专利转化率仅3.8%，大量实验室成果困于“死亡之谷”。当武汉某高校研发出新型固态电池技术时，本土车企因缺乏工程化能力被迫将专利转让给韩国企业，这种“研发在象牙塔、转化在海外”的循环，使得青年科技人才在产业链中难以成为价值创造者。

◑务是和解？还是受害者有罪？

面对“本升专”现象，一些专家急于赞美学生的“务实”，称之为“一场自我和解”。

这种论调巧妙地将结构性矛盾转化为个体机遇，把教育体系的失败美化成个人多元发展的可能。

这些专家认为“研究生报名专科，不是盲目跟风；本科生放弃‘学历光环’走进职校课堂，也不是‘自降身价’”。他们宣称学生在这场“自我和解”中，从追求学历标签转向追问“我能做什么”。

然而，这种论调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教育体系不能主动适应社会经济发展，而要让个体通过“回炉”来弥补差距？《浙江工人日报》评论作者将“反向深造”称为就业需求下的“双向奔赴”。但我们需要质疑：这种“奔赴”是否本可避免？当年轻人被迫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们是否应该先审视教育体系的问题，而非急于赞美个体的“务实”？

更有专家将“本升专”包装成“教育模式的创新尝试”，称其在文凭与能力的张力中寻找最佳平衡点。这种论述与“脱下长衫”论一样，本质上是将系统性问题转嫁给个体的解决方案。

2017年的一项研究显示，中国式的校企合作很多协议大多在糊弄人，许多企业对教育实际投入很少，兴趣只在于“廉价”劳动力。企业缺乏和学校谋求合作的主动性，双赢的局面往往只是学校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如今，这些专家却将企业本应承担的责任转嫁给学生，让年轻人通过“本升专”来适应落后的教育体系。

这种思维与“受害者有罪论”如出一辙。当受害者被侵犯时，人们不去谴责施害者，反而质问受害者：“他怎么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一个巴掌拍不响”。同样，当年轻人在就业市场遭遇困境，专家不去反思教育体系的问题，反而指责学生“眼高手低”“学废了”。

◑高等教育与产业需求的鸿沟

全国人大常委会在2019年关于检查《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法》实施情况的报告中指出，一些高校办学定位不科学，学科专业特色不鲜明，人才培养的层次类型不合理，与国家经济社会发展需求结合不紧密。

报告显示，经济社会发展最为需要的应用型、复合型、技术技能型人才十分紧缺，人才供给和市场需求“对不上”，毕业生就业难问题逐渐显现，高等教育“产能过剩”的隐忧不容忽视。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战略性新兴产业专业人才培养不足，全科医生、幼儿教师、家庭护理等民生急需专业人才相对匮乏。

高校同质化现象依然突出。一些高校学科专业设置雷同、重复，跟风设置门槛低、投入少的热门专业；一些高校升格或更名后定位不明确，与行业企业需求脱节。这种同质化直接导致人才培养与就业市场的严重错配。

两江新区在2025年初进行的一项专题调研结果显示，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企业反映，工程类人才难以满足产业需求，“33618”现代制造业集群体系相关的工程类人才覆盖率不足80%。对智能网联新能源汽车、工业互联网等新兴产业，高校教学更是涉及不多。

而高校科研人员因缺乏激励机制，也没有动力去围绕产业需求进行科技成果的转化。这意味着，年轻的高校应届毕业生精力充沛，有冲劲，但到了企业的技术岗位上，并不能“来之即战”——他们所学的知识，已经跟不上产业的最新需求了。

◑教育价值观的重塑与体系重构

教师评价体系的致命错位加剧了这一困境。高校教师晋升标准中，科研论文权重过高，教学效果占比过低。这导致一些高校教师十年未更新教材，却发表多篇论文。学生吐槽：“老师上课用的PPT还是多年前的版本。”

现行学校制度设计和学术环境明显都倾向于科研而不利于教学。在教师的职务晋升、晋级和学术地位的确立中，科研具有举足轻重的分量，而教学在无形之中已被“矮化”。常州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研究员徐高明指出：“现行的学校制度设计和学术环境明显都倾向于科研而不利于教学。”

要真正解决“本升专”现象背后的深层问题，必须推动教育体系回归本质。教育的核心应该是培养学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而不是单纯追求学历的提升。

产教融合需要深层次变革。当前，产教“两张皮”现象仍是制约人才培养质量的顽疾。高校与企业合作流于表面，缺乏深度与持续性；人才培养与产业需求脱节严重，企业对应届毕业生解决复杂问题能力满意度低。

近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快构建普通高等学校毕业生高质量就业服务体系的意见》，明确“以促进供需适配为导向动态调整高等教育专业和资源结构布局”。这既是促进高校毕业生高质量充分就业的长效之策，也是实现教育链、人才链与产业链、创新链深度耦合的战略工程。

从青岛技师学院2009年开设首个“大学生回炉班”，到如今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规模化招收本科毕业生，十六年过去了，“本升专”从个别现象发展为一种趋势。但有多少本科院校在这十几年中真正调整了培养模式？

该脱下长衫的从来不是那些努力寻找人生方向的年轻人，而是陈旧的教育观念和脱离实际的教育体系。当教育真正能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当每条人生道路都能获得应有的尊重，“本升专”才不会成为无奈的“理性选择”，而真正成为多元发展的自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