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尔福是世界文学史中的传奇。他的传奇性首先表现在他几乎是自学成才的。他童年父母双亡,十岁被送到孤儿学校,好不容易上了大学,赶上教育界罢课,三年没学上,又好不容易转学到墨西哥城继续求学,结果他叔叔停止了对他的资助,尽管很微薄,但没有这笔资助他还是无法继续学业,只好放弃学业去打工。靠着自学的一些会计知识,他在移民局找到一份工作,一干就是十年,直到三十岁左右才辞职,又到卖轮胎的固特异公司干销售。因为38岁开始发表了几篇文学作品,那以后他开始做些文化人的工作,比如为墨西哥地理与统计学会图书馆和电视台工作,也就是编写地方志、写一些宣传文案之类的事情。事实上,除了获得写作资助的短暂的两三年时间之外,鲁尔福基本是在业余时间写作,他好像始终不相信自己可以靠写作养活自己和家人,好像总得有个班上,心里才踏实。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他算是如愿以偿,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墨西哥国家印第安人研究所负责编辑学术刊物。
那你可能会奇怪,他这些经历听上去跟文学都没什么关系呢,怎么就成了伟大的小说家,是天赋太强了吗?天赋肯定是有一些的,但更多还是源自持之以恒的阅读积累和自己学习吧。虽然从小生活坎坷,但鲁尔福利用一切可以读书的机会充分阅读。从十岁在祖母家阅览室里读到的大仲马、雨果到后来学校图书馆的欧美文学名著,他博览群书,熟悉乔伊斯、福克纳、伍尔夫、普鲁斯特、多斯·帕索斯、海明威、安德烈耶夫和柯罗连科、君特·格拉斯、瓦斯科·普拉托利尼。但他最钦佩的还是冰岛作家,也是195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你会发现鲁尔福的阅读品位还是有些小众的,有些他喜爱的作家我作为一个专业的文学读者,都从来没读过。除了外国文学,鲁尔福对墨西哥本国的小说也有深入了解,尤其是墨西哥的地域小说和革命小说。所以他在写作的时候对自己面对的国内外小说传统是非常清晰的,他也自觉地去探索超越这种传统的可能性。
除了自己读书之外,鲁尔福也接受了一些零散的文学教育。虽然他的大学读得稀碎,但在短暂的在校时间里,他还是旁听了文学、艺术史、哲学课程。他在移民局时期有一个同事,叫埃弗伦·埃尔南德斯,当时已经是一位著名的短篇小说作家,他是鲁尔福走上文学道路的引路人。一方面他教鲁尔福散文写作技巧,尤其是短篇小说的写作技巧。另一方面,他把鲁尔福带进自己的文学出版圈子。当时有一本杂志叫《美洲》,这是一本在拉美文人圈很有名的刊物,埃弗伦跟《美洲》杂志的编辑很熟,经常带着鲁尔福参加圈内的聚会,尽管那时候鲁尔福一篇作品都没发表,埃尔南德斯就敢到处说鲁尔福是一流的短篇小说家。1945年鲁尔福在《美洲》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之后几年时间陆续发表了十几篇,并在1953年由墨西哥城的著名半官方出版社经济文化基金会结集出版,这就是《燃烧的原野》El Llano en Llams,也有翻译成《烈火平原》。可以说,是埃尔南德斯和《美洲》杂志联手将鲁尔福送出道的。1955年,鲁尔福出版了《佩德罗·巴拉莫》,这本并不长的长篇小说三年之后就有了德语版,紧接着就是美国出的英语版。当鲁尔福还在墨西哥国内为养家糊口奔波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是一个拥有国际声誉的作家了。除了这两本书之外,他还有一个创作于1958年的名为《金鸡》的作品,到今天为止,批评家们还在争论它是小说还是电影脚本。60年代它真的被改编成电影,编剧是咱们这门课的主角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有他的好哥们卡洛斯·富恩特斯。《金鸡》到目前为止被影视化三次,除了1964年墨西哥版之外,还有1981年哥伦比亚的电影版以及2023年全球最大的西语流媒体平台Vix推出的电视剧版,到目前已经播出了两季,可见鲁尔福的文学底本到今天还是非常有生命力的。
在二十世纪文学史中,仅凭一本小长篇和一本短篇小说集,就跻身宗师的作家可以说是非常罕见的。这就是鲁尔福的第二重传奇性。1970年墨西哥文学院院长奥古斯丁·亚涅斯在给鲁尔福颁发国家文学奖时说:“两部篇幅不长但内容充实、极具墨西哥特色、充满地域色彩的作品,足以让胡安·鲁尔福和墨西哥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这是他开创的魔幻现实主义之路,为我们的文学、为我们的真实表达开辟了未来,可与我们伟大的画家们的成就相媲美……”这可以看作对他的文学成就的官方认证,也赋予了鲁尔福作为所谓“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鼻祖的地位。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崇拜者包括墨西哥著名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阿根廷文学大师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美国文学批评家苏珊·桑塔格以及多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包括意大利作家埃利亚斯·卡内蒂、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以及马尔克斯等。美国著名批评家苏珊·桑塔格毫不掩饰对鲁尔福的赞赏:“鲁尔福的小说不仅仅是 20 世纪文学中的一部杰作,而且也是 20 世纪影响最大的书籍之一;实际上,无论怎么高度评价它在过去 40 年中对西班牙语文学所产生的影响都不会过分。《佩德罗·巴拉莫》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名著。”
当然鲁尔福众多的粉丝中,最大的粉头还得说是马尔克斯。2003 年 9 月 18 日在鲁尔福《燃烧的原野》首版五十周年纪念日那天,马尔克斯作为嘉宾致辞,表达了他对鲁尔福的崇敬。这就是感动了余华的名篇《回忆胡安·鲁尔福》。在文章中,马尔克斯回忆起他和鲁尔福的初次“相遇”,那年马尔克斯32岁,已经写了六本书,其中有三本已经出版,小有名气但写作进入了瓶颈期。他的好朋友阿尔瓦罗・穆蒂斯——这也是一位来自哥伦比亚的伟大小说家,以后有机会跟你分享他的代表作——回来说,穆蒂斯给马尔克斯带来一包书。他从那堆书中挑出最薄最小的一本,笑着给马尔克斯,说了一句脏话,略去脏话后,直白翻译应该是,“你给我读这破玩意儿,我还真能学到东西”。这本又薄又小的书就是《佩德罗・巴拉莫》。当晚,马尔克斯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本书带给他的炸裂感只有十年前他读卡夫卡的《变形记》能相比的。马尔克斯对这本书的喜爱程度达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如果没有阅读《佩德罗·巴拉莫》,他可能至死无法找到讲述自己家族史的叙事路径,我们也无法读到伟大的《百年孤独》。用马尔克斯自己的话说,“对胡安・鲁尔福作品的深入剖析最终为我找到了继续创作我的作品的道路,也正因为如此,我在写关于他的文章时,很难不觉得这一切仿佛也是在写我自己;现在我还想说,为了写下这些简短的怀念文字,我又完整地重读了他的作品,而且我又一次成了当初那种惊叹的无辜受害者;这本书不过 300 页左右,但我觉得它几乎和我们熟知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伟大且经久不衰”。马尔克斯把鲁尔福与古希腊最伟大的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相提并论,这是至高无上的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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