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村山：照妖镜般的邻家老爷爷

村山富市先生始终是谦逊、温和的，对华友好和加强人文、民间交流是其一贯强调的重点。他以平民政治家的底色、初心和对历史的敬畏之心，在中日关系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记。

文 | 王泠一

村山富市先生始终是谦逊、温和的，对华友好和加强人文、民间交流是其一贯强调的重点。他以平民政治家的底色、初心和对历史的敬畏之心，在中日关系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记。

在秋叶飘零的季节，一位慈祥的邻家老爷爷、以一百零一岁超级高龄悄然谢幕；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先生于10月17日在其故乡大分县一间当地医院安详离世、叶落归根。他原本是位渔民的儿子、为家中十一兄妹之一；自幼了解民间疾苦而意志坚韧。笔者是从1990年开始了解村山先生的，那个时期中日民间交往开始密切了；村山就是白色浓眉的长者风范！

村山富市先生向其日本家乡邻居和中国友人展示所收到的中国小学生梦梦来信

上世纪90年代中国日本民间关系，实际上很微妙的。中国方面总体上对日友好，一方面要吸引日本企业对华投资，另一方面日本也是我国东南沿海学子比较理想的留学地。但是日本民间方面不乏头面人物具有很强的对华优越感，在交往中往往以祖师爷口吻说话。主题就是日本如东京现代化如何了得、日本企业管理制度和研发如何领军世界、中国企业和科研机构及大学如何才能跟得上日本。甚至在官方层面，就亚太经济体系分工方面提出了蛊惑一时的雁形模式。其主要构想就是：日本作为领头雁，第二阵容是亚洲四小龙即韩国、新加坡和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第三阵容是当时相对有发展潜力的东南亚国家如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文莱和菲律宾；最后跟班是越南、老挝、柬埔寨和缅甸等最不发达国；而这雁形图中并没有中国经济位置。那个时候，正是日本家电充斥上海市场之际、日车也在得瑟。

在笔者所在的上海社会科学院，当年有本来自东京的著作《日本可以说不》一度为中国学者深入探讨。

当年热门图书《日本可以说不》的日文版、英文版及两位作者

这是在1989年，由竞选自民党总裁失败的右翼政客石原慎太郎与索尼创始人盛田昭夫合写的著作；有鲜明的被国际主流媒体和智库多番引用的虎狼之词，该书的副标题就是让美国智库不爽的——新日美关系的对策。此书核心就是表达日本作为美国附庸国的不满，鼓动日本人应该抛弃二战后形成的小国意识，承担起新时代所谓中流砥柱重任。该书对美国国家竞争力的评价极低，如“美国没有用原子弹炸德国，是因为德国人同为白人，现在美国对日本贸易上的打压，还是植根于心的人种偏见；美国在商业上缺乏创造力，公司也缺乏对工人人权的尊重，而日本每个国民都有很强创造力，劳资双方更像是伙伴、家人；美国的商品质量差是因为工人素质低，而日本工人教育水平高，好管理是一大优势”。如果“美国还不正确认识到日本的重要性，死要面子一意孤行，最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日本不应屈服于美国的恫吓，政治家要善于打牌，用其优势作为谈判武器，确立不惧外压的外交，例如拒绝向美国出售导弹部件，或者与苏联进行机密合作，这些都可以作为与美国讨价还价的工具”。两位作者对美国都是这样的基本判断，那么对中国的轻视就更容易情绪表露。

三十年前，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的村山先生题词

但是，村山富市先生始终是谦逊、温和的，对华友好和加强人文、民间交流是其一贯强调的重点。他以平民政治家的底色、初心和对历史的敬畏之心，在中日关系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记；同时他也极大地改善了当时的日韩关系，我记得1995年韩国智库就普遍评价村山先生为“日本的良心”。他是日本社会党的第一位首相，其政策主张对内强调民生、对外突出尊重历史和文化交流。而1995年8月15日即二战结束50周年之际，他以内阁决议形式发表著名的“村山谈话”赢得了广泛欢迎和中国、韩国、新加坡等亚洲国家高度评价；也为日本和其社会党留下了深厚的村山财富。这是日本首次以首相身份明确承认“殖民统治和侵略给亚洲各国人民带来巨大损害和痛苦”，并郑重表达“深刻反省和由衷歉意”。不过，这一谈话并非政治妥协的产物，而是他顶住自民党内部压力，亲自说服阁僚后达成的共识，为日本战后历史认知立下标杆。当时，西方有影响力的媒体如路透社也赞赏村山谈话为东亚关系里程碑。

相关国家主流智库，都特别重视村山以“谦虚之心”面对“无可争辩的历史事实”，表达“深切的悔悟”和“由衷的歉意”。这份谈话，同时获得美国及中韩等亚洲邻国欢迎，奠定了后续日本首相的道歉基准。2020年即村山谈话发表25周年之际，村山富市先生对日本主流媒体重申：“与饱受侵略战争巨大损害的中国，维持长久和平繁荣的友好关系，不言而喻至关重要”！

上海徐汇区是中日人文交流的重要平台，图为日本设计师在虹梅街道辖区的最新建筑作品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公众自然关心村山先生的长者见解。据了解，今年元旦，村山先生以书面形式回复了家乡媒体《大分合同新闻》的主题采访，并且回顾了自己在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期间和战败投降后的经历。青年村山1944年在日本明治大学就读时应征入伍，在九州宫崎县的旧日本陆军部队服役。虽然村山所在的部队未被派往前线作战，但他也遭遇过多次美军空袭，还差点被子弹击中。日本战败后，村山重返明治大学完成学业。在得知许多从前朋友在战争中死亡后，他的内心“十分痛苦”，并从此认为“决不能进行战争”。在此番即最后一回接受采访时，村山先生提到：二战期间，日本各地遭遇的空袭导致了无数市民的遇难。他同时还对乌克兰和加沙地带正在发生的冲突表达了关切。“无辜的普通市民被卷入战争，许多女性和儿童的未来被剥夺。这令我感到十分痛心。”他在回顾“村山谈话”时表示：“承认过去的错误，表达谢罪（之意）并宣示日本作为和平国家的立场，有助于扩大亚洲国家对日本的信任。这是面向未来的理念，对日本十分重要”。

而在对华交流方面，目前村山先生被中国公众和官方机构所感怀的主要情节有：1995年5月，村山访问中国，并成为首位到访卢沟桥历史遗址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的日本在任首相，并留下了“正视历史，祈日中友好、永久和平”的题词。1998年，他又专程前往南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以沉默传递对历史的敬畏。这些举动被我国智库专家认为超越了普通外交礼仪，成为中日历史和解进程中的重要注脚。就是在退隐政坛后，村山富市仍是中日友好的坚定践行者。如从2001年率日中友好协会代表团访华，到2009年出席新中国成立60周年庆典；从2013年为中日关系破冰奔走，到2015年出席中国“9·3”纪念活动，这位慈祥的长者用数十次访华行程诠释着“终身友好”的承诺。2024年3月3日，外交部发言人毛宁在例行记者会上为村山先生致以生日祝福。2025年10月17日，外交部发言人林剑主持例行记者会。日本广播协会（NHK）记者提问：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去世，中方对此有何回应？林剑表示：“中方对村山富市前首相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向家属致以诚挚慰问。作为一位富有正义感的政治家，村山富市先生为促进中日友好事业所做出的贡献将被永远铭记。”同时，林剑强调：“村山谈话是日本政府就过去那段侵略殖民历史，向亚洲受害国人民和国际社会做出的郑重表态和承诺，应当予以恪守。”这可谓是对村山先生最好评价！

今年10月13日至15日，第二届世界中国学大会在上海圆满举行；其间中日交流有了更高质量的互动

而在民间交流层面，我曾参加过村山先生促成的“中日合作修复南京古城墙”等项目。我还有幸聆听过他的演讲，他没有什么架子，总是让造访者感受到浓浓的亲和力。曾经中国北京首次申办夏季奥运会失利，当面请教过村山先生的高见。他回答简明而有力，主张日本和中国在体育重大赛事申办、世博会主题筹办、科技研发合作等多领域互相玉成。再后来，果然看到中国大力支持东京夏季奥运会和今年刚刚顺利闭幕、成功展示新成就的大阪世博会！

值得铭记的是：我还是一位居住在上海徐汇区的小画家梦梦和村山老爷爷书信交流佳话的见证人。

上海樱花园小学校长陈茵老师近影

五年前，新民晚报新媒体金海岸对此进行过主题报道，感动了很多中日读者。梦梦当时就读于徐汇区的樱花园小学，在校长陈茵老师的鼓励下给村山老爷爷写信；那个时候村山写下了书法作品给武汉前线的中国抗疫军民加油。梦梦就在信中对老爷爷深表感谢，并创作了一幅以樱花和富士山为背景的画作《加油！我的朋友》。她这样写道：“虽然我没有去过日本，不过我从书上看到樱花和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征，还知道日本要举办奥运会。我非常期待能有机会去日本看樱花、看望您。祝愿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在上海市友协的积极联系和沟通下，梦梦的信连同上海方面赠送的爱心口罩，通过在日友人荒金大琳先生（上海市白玉兰纪念奖获得者、著名书法家）的热心传递，很快就顺利送到了村山富市先生手中。

2020年春，村山老爷爷在家中喜读上海小学生梦梦的来信

当年即2020年4月上旬，村山先生向上海市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发来消息和照片，感谢上海小学生梦梦的来信以及上海赠予的爱心口罩。他表示：“中日友好关系的发展不会因病毒而停滞。”而梦梦得知村山老爷爷真的收到并赏识她的书信后，就非常开心地告诉自己的陈茵校长：“希望疫情结束后，我能去日本看看“！今年暑假梦梦终于实现了看富士山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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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上海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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