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摔断腿住进医院的第三天,隔壁床终于来人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妈还要瘦小的老太太,头发花白,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脸的歉意和不安,好像她生病住院这件事,给全世界都添了天大的麻烦。
跟着她一起来的,是她的儿子。
护士推着轮椅,他在后面跟着,手里只拎着一个半旧的旅行包,还有一个看起来很贵的笔记本电脑包。
人很高,超过一米八,但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和卡其布裤子,戴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冷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睛。
他没像其他家属那样,一进病房就咋咋呼呼地喊“护士,麻烦给换个好点的被子”“哎呀,这床怎么这么硬”,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护士和护工把他母亲安置到病床上。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我妈是个热心肠,或者说,是个憋不住话的。她拿胳膊肘捅捅我,压低声音,但整个房间都能听见:“哎,你看,新来的。那男的是她儿子吧?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我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小点声。
医院的骨科病房,三人间,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饭菜和人体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空间被病床、床头柜和各种家属带来的杂物挤占得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
在这里,隐私是一种奢侈品。每个人的呻吟、呼噜、梦话,以及和家人间的争吵或温情,都成了公共财产。
男人安顿好他母亲,就开始从包里拿东西。
我以为会是脸盆、毛巾、暖水瓶这种住院三件套。
结果,他拿出来的第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巧的、可折叠的电热烧水壶。
第二样,是一个带盖子的、看起来像陶瓷内胆的保温饭盒。
第三样,是一台平板电脑和一个支架。
最后,他拿出一个小小的、带轮子的折叠行李车,把旅行包放在上面,对我妈和靠窗床的阿姨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拉着车出去了。
全程不超过五分钟,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我妈又忍不住了:“这人干啥的?住院带这些玩意儿?等会儿护士长看见了,不让他用电的。”
我也觉得奇怪。来医院伺候病人,不都是先抢占有利地形,把暖水瓶灌满,再去打听医生什么时候查房吗?他倒好,像来住酒店的。
大概半小时后,男人回来了。
那辆小小的行李车上,堆满了东西。不是在医院小卖部买的,一看就是从外面大超市采购的。
一箱瓶装纯净水,一提抽纸,一包医用级的一次性手套,一瓶免洗洗手液,甚至还有一小瓶滴露消毒液。
他没买脸盆,而是买了一叠一次性的压缩毛巾。
他把东西在床头柜下码放得整整齐齐,像俄罗斯方块。然后,他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噼里啪啦地开始打字。
他母亲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看着天花板。
整个病房里,只有我妈翻身时“哎哟”的叫唤声,和他的键盘敲击声。
我凑到我妈耳边:“妈,您少说两句,人家一看就是个文化人,不喜欢吵。”
“文化人?”我妈撇撇嘴,“文化人能把他妈一个人晾那儿,自己玩电脑?我看就是没良心。”
晚饭时间到了。
我去食堂打饭,一份排骨炖豆角,一份炒青菜,一大碗米饭。我妈吃东西挑剔,我得一口一口喂,还得连哄带骗。
“妈,多吃点,骨头断了得补钙。”
“这排骨炖得太烂了,没味儿!”
“那吃青菜,医生说要多吃蔬菜。”
“油太多了!”
我正跟我妈斗智斗勇,隔壁床飘来一股清淡的食物香气。
我转头看去。
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了外卖。不是那种油腻腻的快餐,而是装在精致餐盒里的三菜一汤,看起来是专门的营养餐。
一小份清蒸鲈鱼,一份白灼西兰花,一份山药炒木耳,还有一碗小米粥。
他把小桌板架在母亲床上,把饭菜一样样摆好,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鱼肉,仔细地把里面可能存在的细刺挑干净,才放进母亲嘴里。
他母亲小口小口地吃着,依然不怎么说话。
他也不说话,只是机械地、精准地重复着挑刺、喂食的动作。
喂完饭,他拿出湿巾,仔细地擦干净母亲的嘴和手,然后把所有餐盒打包,扔到外面的垃圾桶。
回来后,他拿出那个小烧水壶,插上电,用自己带来的纯净水烧了一壶水。水开后,他倒进一个保温杯里晾着。
整个过程,像在执行一个写好的程序。
我妈看得目瞪口呆,饭也不挑了,乖乖吃了大半碗。
等我收拾完,她又凑过来:“这儿子……有点意思。你说他是不是处女座的?”
我没理她。我只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隔阂感。他做着全天下儿子都会做的事,但你看不到一点烟火气。那不是伺候,是“管理”。
晚上,护士来查房。
轮到我们床,护士问:“今天感觉怎么样?脚还肿吗?”
我妈立刻开始诉苦:“哎哟,护士姑娘,可疼死我了,又胀又麻,你给我开点止疼药吧。”
护士公式化地回答:“阿姨,刚做完手术都这样,止疼泵用完了是会疼一点,忍一忍,明天就好了。”
轮到隔壁床。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拿着个小本子。
“护士你好,我叫陈默。这是我母亲,林秀芝,今天下午三点入住16床。主诉是心悸、胸闷。我想确认一下,今晚的观察重点是什么?需不需要我们主动记录每小时的心率和血压?”
护士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家属会这么问。
她看了看手里的病历夹,态度明显认真了许多:“哦,陈老师是吧?今晚主要是观察,防止夜间出现心动过速。我们护士站会定时过来巡视的,有情况随时按铃。”
陈默点点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他又问:“请问刘主任明天大概几点查房?我有些关于后续治疗方案的问题想当面请教。”
“刘主任一般八点半左右吧,不一定。”
“好的,谢谢。”
他坐下,继续看他的笔记本。
我和我妈面面相觑。
我妈咂咂嘴:“还陈老师……我看像个讨债的。哪有这么跟护士说话的。”
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我伺候我妈三天了,除了“谢谢”“麻烦了”,我跟医生护士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妈疼得厉害,怎么办”“我妈吃不下饭,怎么办”。
我像个无头苍蝇,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这个陈默,他像个项目经理,在跟甲方确认需求。
夜里,我妈疼得睡不着,哼哼唧唧。我也睡不踏实,在陪护椅上翻来覆去。
隔壁床很安静。
凌晨两点,我迷迷糊糊听见动静,睁开眼。
陈默正拿着一个手电筒,轻轻照着他母亲手腕上的电子表,似乎在看心率。然后,他又拿出个本子,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在上面写着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是机器人吗?他不睡觉的吗?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被一阵规律的“嘀嘀”声吵醒。
是陈默的手机闹钟。
他立刻就醒了,没有一丝赖床的迹象。
然后,他开始了他程序化的一天。
他先是用压缩毛巾浸了热水,拧干,给他母亲擦脸、擦手。动作很轻,但一丝不苟。
然后,他拿出自己的电子血压计,测量、记录。
七点半,营养餐准时送到。
八点,他扶着母亲,让她靠在床头,然后打开平板电脑,点开一个文件夹。
里面传出字正腔圆的朗读声:“……《人间词话》,王国维著。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他给他母亲听这个。
我妈听得直皱眉,对我嚷嚷:“关了关了,大清早的念经呢!”
我赶紧过去,陪着笑脸对陈默说:“那个……陈老师,我妈她听不惯这个,您看能不能……”
陈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副耳机,给他母亲戴上。
我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八点半,刘主任准时来查房,身后跟着一群小医生。
到了我们床,刘主任扫了一眼片子,问:“怎么样?”
我赶紧说:“主任,我妈一直喊疼,晚上都睡不着。”
刘主任点点头:“正常反应,过两天就好了。注意活动脚趾,防止血栓。”说完,抬脚就要走。
前后不到三十秒。
这时,隔壁床的陈默站了起来。
“刘主任,打扰您两分钟。”
刘主任停下脚步,看着他。
陈默递上他的小本子:“主任,这是我母亲昨晚九点到今早八点的心率和血压记录。在凌晨三点十五分,出现过一次心率过速,达到115,持续了大概五分钟。请问这是否在预期的波动范围内?”
刘主任接过本子,眼神立刻变了。他仔细看了看,又抬头问陈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A大社会学系的老师。”陈默平静地回答。
“哦,”刘主任点点头,把本子还给他,“这个记录很有价值。115还在可控范围,但需要注意。你母亲有二十多年的高血压病史,加上这次的应激反应,情况比较复杂。我建议做一个24小时动态心电图,再做一个心脏彩超,排除器质性病变的风险。”
陈默:“好的。那检查安排在什么时候?需要家属做什么准备?”
刘主任回头对一个小医生说:“小王,你马上去安排,今天就做。”
然后他又对陈默说:“你这个记录习惯很好,比我们有些年轻医生都做得细。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们沟通。”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整个病房鸦雀无声。
我和我妈,还有靠窗床的阿姨和她女儿,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陈默。
我心里翻江倒海。
原来,跟医生沟通,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家属的“专业”,真的能换来医生的“重视”。
我一直以为,在医院里,我们家属能做的,就是跑腿、喂饭、端屎端尿,然后焦急地等待医生的“判决”。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也可以成为一个“参与者”。
我妈也蔫了,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嘟囔:“不就是个大学老师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搞得跟审犯人一样。”
我知道,她那是酸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陈默。
我发现,他真的很“不一样”。
他几乎不跟我们聊天,也很少跟自己母亲闲聊。他跟母亲的交流,更像是汇报。
“妈,今天上午十点做彩超,十一点半回来,十二点吃饭。”
“妈,下午三点李医生会来换药,可能会有点疼。”
“妈,今天您一共喝了1500毫升水,排尿四次,颜色正常。”
他母亲总是“嗯”“好”地回应,神情顺从,甚至带着一丝……敬畏?
他每天雷打不动有两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他会把床边的帘子拉起来一半,隔出一个小空间,戴上降噪耳机,专心致志地对着电脑。
有一次我路过,瞥见他的屏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文献。
我老公来看我妈,知道了陈默的事,撇撇嘴说:“这种人,就是读书读傻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你看他对谁都冷冰冰的,伺候妈跟完成任务似的,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嘴上“嗯”了一声,心里却不这么想。
我看到过,有天深夜,他以为大家都睡着了,他坐在床边,轻轻握着他母亲的手,看了很久很久。那双冷静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还看到,他给他母亲擦身的时候,会特意把水温调到用手背试着刚刚好,会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那不是没有感情。
那是一种被理性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深沉的爱。
这种爱,不喧哗,不表演,甚至不屑于让你看懂。
矛盾在第五天爆发了。
那天下午,我妈想吃苹果。我给她削了一个,她吃了两口就说太酸,不想吃了。
我说:“妈,这苹果脆着呢,甜的。”
“我说酸就酸!你是不是诚心不想让我吃?”我妈脾气上来了。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我把苹果放一边。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口渴。我给她倒了水,她喝了一口,又说太烫。
我拿去兑了点凉水,她说太凉。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伺候病人,累的不是身体,是心。是这种无休止的、琐碎的、无法理喻的消耗。
我压着火说:“妈,您到底想怎么样?您说,我给您办。”
“我想回家!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她嚷嚷起来,眼圈红了。
我知道她是疼的,是烦的,是害怕的。但我也是人,我也有情绪。我连着五天没睡过一个整觉,公司那边催命似地打电话,孩子在家天天哭着要妈妈。
我的委屈也上来了:“您以为我愿意待在这儿啊?我还不是为了伺候您!您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吗?”
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整个病房的人都看着我们。
就在这时,隔壁床的帘子“唰”地一下被拉开了。
陈默站在那里,眉头紧锁。
“请你们安静一点。”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里是病房,不是你们家。我母亲需要休息。”
我妈愣住了,然后脸涨得通红。
她指着陈默,对我喊:“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人话吗?我们说两句话怎么了?这病房是他家开的啊?”
我也火了,冲着陈默就去了:“陈老师,我们声音大是我们不对,但您说话也太冲了吧?谁家没个病人?谁心里不烦?您有妈,我没妈啊?”
“烦,不是影响别人的理由。”他看着我,镜片后面的眼睛像两口深井,“如果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建议你出去冷静一下。你母亲现在是术后恢复期,情绪激动不利于康复。”
“你……”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都占理。
但我就是觉得,堵得慌。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学渣,在被一个学霸用你完全听不懂但知道很牛逼的公式降维打击。
我妈气得直哭。
我也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天晚上,我们床和隔壁床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柏林墙。
我老公晚上送饭来,听说了这事,气得撸袖子就要去找陈默理论。
“什么玩意儿!一个臭教书的,神气什么!我去跟他说道说道!”
我拉住他:“算了,别惹事。他说得也没错,确实是我们太吵了。”
老公恨恨地说:“你就是太包子了!这种人就欠收拾!”
我没说话,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是,伺候父母,不就是这样屎尿屁、鸡飞狗跳的吗?不就是充满了争吵、眼泪和无可奈何的吗?
难道非要像他那样,冷静、克制、程序化,才叫“正确”的孝顺吗?
我理解不了。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深夜。
那天晚上,大概凌晨一点多,我被一阵急促的呻吟声惊醒。
是我妈。
她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抱着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
“妈!您怎么了?”我吓得魂飞魄散。
“肚子……肚子疼……疼死我了……”她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疯了一样地按床头的呼叫铃。
红灯亮着,但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护士都没来。夜班护士少,估计正在别的病房忙。
“怎么办……怎么办……”我急得团团转,除了抱着我妈喊“您再忍忍”,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是陈默。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别慌。”他的声音像一针镇定剂,瞬间扎进了我混乱的脑子里,“你这样抱着她,会压迫腹部,让她更疼。让她侧躺,曲起膝盖。”
我像个木偶一样,听着他的指令照做。
他俯下身,问我妈:“阿姨,您指一下,最疼的是哪个位置?”
我妈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右上腹。
“是持续的疼,还是一阵一阵的绞痛?”
“一阵……一阵的……”
“疼之前吃过什么东西吗?油腻的?”
我想起来了,我老公晚上送来的汤,是只老母鸡汤,油得很。我妈说香,喝了一大碗。
“喝了鸡汤!”我赶紧说。
陈默的脸色凝重起来:“可能是急性胆囊炎。”
他转头对我,语速极快,但条理清晰:“你,现在,马上去护士站,不要按铃,直接去叫人,就说16床病人疑似急性胆囊炎,需要医生急诊。我在这里看着她。”
“我……”我腿都软了,站不起来。
“快去!”他低喝一声。
我被他吼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出病房。
等我带着医生护士跑回来时,陈默已经把我妈的床头摇高,解开了病号服的扣子,方便医生检查。
医生一来,他立刻汇报:“医生,病人,女,62岁,骨折术后第六天。大约在凌晨一点十五分突发右上腹绞痛,伴有冷汗。家属自述晚餐摄入油腻鸡汤。我怀疑是急性胆囊炎或胆结石发作。”
医生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开始按压检查。
我妈疼得大叫。
医生表情严肃:“胆囊区压痛明显,是急性胆囊炎。马上准备,送去做B超,然后转急诊!”
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只会跟着跑,签字,缴费。
等我妈被推进急诊室,我一个人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才反应过来,后背已经湿透了。
如果不是陈默……
如果不是他那几句冷静的判断和指挥,我可能还在病房里抱着我妈哭。
耽误了时间,后果不堪设想。
凌晨四点,我妈的诊断出来了,急性胆囊炎,需要马上手术。
我签完字,一个人守在手术室门口,又冷又怕。
这时,一个人影在我身边坐下,递过来一杯热乎乎的东西。
是陈默。
他递给我的是一杯热牛奶,是他用自己的小烧水壶热的。
“谢谢。”我的声音都在抖。
“不用。”他看着手术室的灯,说,“我母亲二十年前也做过这个手术,我知道等待的滋味。”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事。
“陈老师,今天晚上……真的,太谢谢您了。”我由衷地说,“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摇摇头:“我只是提供了一点信息。真正救你母亲的,是医生。”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忍不住问出了憋在心里好几天的问题:“陈老师,您……为什么对这些这么懂?”
他扶了扶眼镜,说:“我不是懂医学。我只是习惯了在进入一个新领域之前,先了解它的基本规则和逻辑。”
“住院也是一个新领域?”
“当然。”他说,“医院是一个高度专业化、信息不对称的系统。家属作为外来者,如果不主动学习、适应这套系统,就只能被动地接收信息,效率很低,风险也高。”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所以……”我喃喃地说,“您那些表格,记录,还有跟医生说的那些话……”
“那是我作为家属,唯一能做的‘专业’的事。”他说,“我不能替她疼,也不能替医生做决策。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收集准确的信息,提供给医生,帮助他们做出最有利的判断。这是我的‘孝心’。”
孝心。
从他嘴里说出这个词,感觉很奇特。
我一直以为,孝心就是端茶倒水,是嘘寒问暖,是“妈,您想吃什么”。
而他的孝心,是数据,是逻辑,是风险管控。
“可是……”我还是有些不解,“您跟您母亲,好像不怎么说话。”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我母亲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自尊心很强。她觉得生病是件不体面的事,麻烦别人的事。我如果对她太‘嘘寒问暖’,她会觉得我是在可怜她,是在提醒她‘你是个病人’。她会更难受。”
“所以,我把这一切都弄得像工作一样。我跟她说,‘妈,这是我们的一个项目,目标是让您健康出院。我是项目经理,您是项目主体,我们一起合作完成它’。”
“我给她听《人间词话》,是因为那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书。她听着那个,就不会去想自己身上的病痛。”
“我不跟她闲聊,是因为我知道,她不想聊那些家长里短。她更关心的是,她的身体指标是不是在好转,治疗方案是不是最优的。”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以为的冷漠,是最高级的体贴。
我以为的程序化,是最深沉的共情。
我用我的“人之常情”,去揣度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我真是……又蠢又可笑。
“我妈,她是个很普通的老太太。”我低声说,“她就喜欢我跟她吵吵闹闹,喜欢我哄着她,骗着她吃饭。我要是跟她讲什么‘项目’,她会觉得我疯了。”
陈默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笑。
“所以说,社会学很有意思。”他说,“没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式。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是一个独特的样本。你用的方法,对你母亲来说,就是最好的方法。”
那一刻,手术室的灯光,好像都没那么刺眼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被我腹诽了无数次的“怪人”,心里充满了敬意。
我们不一样。
我们的出生、教育、思维方式,都不一样。
但我们对母亲的爱,是一样的。
只是,我们用了不同的语言,去抒写这份爱。
我妈的手术很成功。
从急诊转回普通病房后,她身上多了个胆囊切除的口子,但精神头反而好了很多。
她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事,看陈默的眼神都变了。
不再是挑剔和戒备,而是带着点……崇拜?
她会主动跟陈默的母亲聊天:“老姐姐,你可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好儿子。”
陈默的母亲,那个一直很沉默的老太太,脸上会露出自豪的笑容:“这孩子,就是书读多了,人有点呆。”
陈-默还是老样子。
程序化的生活,雷打不动的记录。
但他会偶尔在“工作时间”结束后,走过来问一句:“阿姨,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妈会受宠若惊地回答:“好,好多了!谢谢陈老师关心!”
我也变了。
我从网上买了个小本子和一支笔。
我开始学着陈默的样子,记录我妈每天的体温、血压,吃了什么,喝了多少水,排便几次。
虽然记得乱七八糟,远没有他的清晰。
医生再来查房,我不再只会说“我妈疼”。
我会拿着本子说:“医生,我妈昨天下午三点和晚上九点,伤口有刺痛感,每次持续大概十分钟。今天早上起来,感觉有点肿。您看要不要紧?”
医生会多停留一会儿,仔细检查一下,然后告诉我:“没事,是恢复期的正常现象。你记录得很好,继续保持。”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那是一种,把命运从“听天由命”的状态,往自己手里夺回一点点的感觉。
我开始理解陈默说的,家属的“专业性”。
那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在巨大的、不可控的命运面前,找到一个微小的支点,让自己和家人,都站得更稳一点。
出院那天,我们两家一起办的手续。
我老公也来了,他看着陈默,表情有点尴尬。
他想上去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是陈默先伸出了手。
“这段时间,多谢你们担待。”他说。
我老公赶紧握住:“哪里哪里,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陈老师,之前我老婆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我瞪了他一眼。
陈默笑了笑:“没什么。在医院这个环境里,情绪有点波动很正常。心理学上叫‘应激反应’。”
他又开始掉书袋了。
但我这次,一点都不觉得他装,反而觉得有点可爱。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和微信。
陈默的母亲拉着我妈的手,说:“老妹妹,回家好好养着。等好了,来我们家玩。”
我妈一个劲儿地点头:“一定一定。”
看着他们母子俩离去的背影,陈-默推着轮椅,他母亲坐在上面,手里拿着那个给她听《人间词话》的平板电脑。
我妈感慨道:“真是个好孩子啊。就是……跟咱们普通人,真不一样。”
我笑了。
是啊,不一样。
他把生活过成了学术,严谨,克制,一丝不苟。
我们把生活过成了生活,热闹, messy,一地鸡毛。
但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拼尽全力地爱着自己的亲人。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瘫倒在床上,而是打开电脑,建了一个Excel表格。
第一行,我敲下了“母亲术后康复观察日志”。
我老公凑过来看,一脸惊奇:“哟,你也成‘陈老师’了?”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却有点甜。
我永远也成不了陈默。
我还是会在我妈耍赖不肯吃药的时候,跟她大吵一架,然后自己躲进房间里掉眼泪。
我还是会在深夜里,因为担心她的伤口而惊醒,然后一遍遍地百度“骨折术后注意事项”。
我做不到他的冷静和程序化。
但是,我学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爱,不仅仅是一种情感,它也可以是一种能力。
一种需要学习、需要练习、需要用“专业”去武装的能力。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陈默发来的微信。
是一条链接,标题是:《老年患者术后家庭护理全攻略》。
下面跟着一句话:“供参考。祝阿姨早日康复。”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这个世界,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人。
就像这病房,有人喧哗,就有人安静。
但只要那份想让对方好起来的心是真的,那么,所有的方式,都值得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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