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总督行台的后院,连接着一个长廊,雕梁画栋,大砖铺地,穿过茂树陂池,中有台榭,花木葱茏。长廊是南北通道,早晌和晚晌都有日光斜照,李鸿章一天两回,在长廊健步,每天快走六十趟,约三千米。
李鸿章的保健知识相当科学,适量运动,起居有度。
![]()
一身短打的李鸿章快速踱步,男仆旁边报趟数,幕僚走马灯般转悠,来回禀报公务,李鸿章犹如听到号角的老战马,精神亢奋。他踱步间耳听口授,快速果断,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状态。
周馥禀报:“盛道台来电,说义州一带水草贫瘠,养不起骡马,已征集四千多头牛,六牛拉一车,紧急往平壤运粮。”
李鸿章皱眉:“牛车太慢了,你告诉盛宣怀,陆路不足,设法走水路,多征集一些船只,水陆并进,尽量多运。”周馥道声“嘿”,转身欲走,李鸿章叫住他,说:“慢!你再电告平壤,卫、马、左、丰四将位置并列,不得相互掣肘,每日聚会一次,由叶志超主持。”
周馥离去,罗丰禄快步过来,持电说:“中堂大人,叶军门来电,说五路大军齐聚平壤,军粮仅够数日,亟待后路转运。元山登陆日军进抵很快,北门日军频繁调动,已做出进攻部署。叶军们提出固守平壤,待秋后兵力补齐,粮食充足后再合力前进。”
![]()
李鸿章接过电文,一目十行,再用仆人递上的毛笔,批上几个字,丢给罗丰禄,继续踱步,说:“老成之见!回电叶志超,军力未齐,不能贸然前进,坚扎营垒,环炮而守,先定夺局没错。但亦要与诸将协商,挑选精锐,间道出奇,对敌拦头痛击,杀一杀敌军威风。”
伍廷芳匆匆来,禀报说:“大人,龚照瑗从伦敦急电,参赞宋育仁有个大胆建议,他不敢做主,请相国裁示。”
李鸿章点头,伍廷芳道:“他说从美国银行贷款三百万英镑,购买美七艘军舰,从澳大利亚招募职业水兵,组成雇佣军,请琅威理指挥,建立第二舰队,从菲律宾秘上,袭击日本东京和长崎。”
李鸿章嗤之以鼻:“书生之见,墙上画马,镜子里的烧饼。三百万英镑是说贷就贷得来的?美国舰澳洲兵,琅威理指挥,麻将桌上的一手好牌,大四喜!三年也和不了!还奇袭东京和长崎,无稽之谈。”
伍廷芳请示:“如何回电公使馆?”李鸿章冷笑:“让宋育仁尝试去吧,病急乱投医,有枣没枣打它两杆子。”
这时候,男仆高声报第三十趟。晌午的趟数够了,李鸿章结束踱步。
李鸿章返回堂屋,女仆捧上热毛巾,男仆端来燕窝汤。李鸿章擦脸喝汤,依然口若悬河。
![]()
他传令道:“电告金州刘盛休,命他即刻调铭营四千精锐,乘船往安州一带驻扎,既防元山登陆日军抄袭,又可声援平壤。再电告袁世凯,要他筹集运力,支持赵怀业的五营怀军调往大连湾,补刘盛休的空。”
李经方应声离去,李鸿章对身旁的罗丰禄说:“你告诉丁汝昌,往大东沟转运的航线不可怠慢,确保粮食弹药的运送。各炮台守兵不许调离,各营迅即新募一哨军队守卫。”
罗丰禄应声去处理,周馥快步进来禀报:“傅相,军械局总办张士珩在门外。”李鸿章脸色变了,语带尖刻:“怎么不进来,等我出去请他不成?”
周馥小心翼翼道:“他怕见大人,说大人亲者严、疏者宽。”
张士珩是李鸿章的亲外甥,因局里出了奸细,怕见老舅,托督辕幕僚缓颊。
李鸿章怒骂道:“混账东西,还有脸皮说!朝廷那帮言官天天弹劾我通敌,他就在军械局弄出一个奸细案,授人以柄!让他滚回去,把荒川伍一和刘荣定谳正法,再说来见我。”
李鸿章发完脾气,立刻气定神闲,喝着手中的燕窝汤。李经方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神情。
李鸿章瞥儿子一眼:“怎么了?”
李经方感叹:“自开战以来,父亲公务繁重、日理万机,实在让孩儿担心,怕您身体吃不消。谁知道父亲乱中有序、指挥若定,而且越忙精神越好,能吃能睡。那么多番号地名,您怎么都记得住?”
![]()
李鸿章哈哈大笑,说:“曾文正公在世,讥讽我李少荃是拼命做官。我官是要做的,但更喜做事,做官就是为了做事,这也是皇太后满腹猜忌,依然离不开我的缘故。世人都喜做官不喜做事,唯独我没事做反而难受,事情越大越难,越能显出老夫手段。天下事只有你去做或不去做,没有做不成的。只要做事,就会有誉有谤,怕它什么,口水无伤老夫,诽谤任由他去,好官我自为之。”
听说吕平衡微服巡视到烟台,刘含芳吃了一惊,连忙迎出衙门,恭恭敬敬,将吕平衡和贺震寰接进大堂,嘴里说抚台请上座。
吕平衡当然不客气,说你们也坐吧,刘含芳与贺震寰分坐两侧。
待差役上了茶,吕平衡捻须问道:“刘道台今年贵庚?”刘含芳答:“不敢,免贵,在下今年虚岁五十五。”吕平衡说:“是安徽人吧?”刘含芳说:“安徽贵池人。”
吕平衡再问:“上任几天了?”
刘含芳回道:“在下原本是月底到任,听说抚台来烟台巡视,才急急忙忙赶了来。不知抚台微服私访,接待不周的地方,请抚台大人海涵。”
吕平衡说:“不必那么客气,你我一样,都是刚刚履新,千头万绪慢慢来。听说你在登莱、青道做过道员?”
刘含芳答:“是,光绪十八年,李中堂要在下去监督东海关。因天津海防无人接手,在下直到光绪十九年才到任。”
吕平衡含笑道:“但凡打仗,司运粮械,李中堂都离不了你,刘道台可谓李中堂手下要员,眷依极重。”
![]()
刘含芳听出他弦外之音,谨慎回答:“卑职身为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为朝廷尽忠,在职一天,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从不敢有其他妄想和妄为。”
吕平衡阴沉一笑,说:“是个人才,李合肥别的不说,慧眼识人,还是厉害的。”这时候,嵩武总兵孙万龄快步进来,朝吕平衡一拱手道:“抚台大人,北洋舰队锚泊烟台,丁军门听说大人微服巡视,要来参见大人。”
吕平衡: “嗯,他来得正是时候,请吧。”
丁汝昌由孙万龄引进大堂,刘步蟾、林泰曾、方伯谦、邓世昌等十数名将领跟随进来。丁汝昌首先注意的是刘含芳的不安,似乎如坐针毡,眼神有话。他感觉到一些不祥,但已来不及细解了。
丁汝昌一抱拳,俯首说:“汝昌参见抚台大人,也问安刘道台。”
刘含芳想答礼,但不能抢巡抚的先,只能端坐。吕平衡沉脸道:“丁军们,你来得好,也来得巧呀。”丁汝昌道:“汝昌因奉命护航运输船队,在渤海一带巡弋穿梭,未能分身迎接抚台大人到任,请大人谅解。”
吕平衡道:“本省说你来得好,也来得巧,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丁汝昌道:“汝昌愚钝,请抚台赐教。”吕平衡冷森道:“你自投罗网。”他话语一出,大堂人都相顾失色,只有贺震寰冷眼旁观。
![]()
吕平衡厉声道:“来人,把犯官丁汝昌拿下!”
孙万龄一招手,堂外拥进一批兵勇,直奔丁汝昌。丁汝昌身旁的北洋将领立刻围住了提督,不许士兵接近。
刘步蟾大声道:“丁军门隶属北洋,不归山东管辖,一省巡抚无权治罪!”邓世昌更是拔腰刀怒喝:“丁军门是堂堂海军提督,哪个敢动他?”
吕平衡纹丝不乱,慢悠悠道:“本省微服烟台,就是奉旨行事。”他出示圣旨道:“皇上谕旨:丁汝昌自开战以来,怯懦避险,偷生纵寇,朝内外无不齐声痛恨,罪不可恕,着山东巡抚吕平衡将其下狱,械送京师,交刑部议处,钦此。”
众将领听到圣旨,一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吕平衡放下圣旨,阴沉地说:“刘统领、林统领、邓参戎,你等想要抗旨不成?”
丁汝昌进到牢狱,没戴镣铐。这让他有些奇怪,官府但凡拿人,非铐即枷,管你有没罪,先上械具再说。他被狱卒押着,穿过牢狱走廊,到牢房门口,略微吃惊了。栅栏内,摆着小床和桌椅,床上有被褥,桌上搁盏油灯。
![]()
丁汝昌扭头问狱卒:“这怎么回事?”
狱卒低声道:“刘道台特意嘱咐的,他说他救不了丁军门,只能尽力而为,让军门少受些苦。刘大人还交代,丁军门要吃要喝,尽管发话,决不委屈军门大人。”丁汝昌感动点头,走进牢狱。
狱卒锁门时又说:“刘道台请军门大人安心等候,他已经发急电给督府了。”丁汝昌说:“见到刘道台,谢谢他的关照。”
狱卒离开后,丁汝昌打量着牢房,内心相当镇定。吕平衡虽挟朝廷之威,但无论直隶、山东还是辽宁,都是淮系驻防区,知县、知州到将军,多由李鸿章保举。新任巡抚施政,四面八方掣肘,他不信老吕有杀他头的本事。
距离总攻日期还有几天,日军第五师团决定测试一下清军的反应,地点选在平壤南门,也称“朱雀门”。
拂晓时分,野津道贯赶到南线前沿,用望远镜观察清军的防御阵地。驻守朱雀门的清军实施前出防御部署,马玉昆的毅军跨过了大同江,在南岸修筑桥头堡,背水抵御日军。
宽阔的江面上,雾气缭绕,一条由民船连接的浮桥,连接两岸,络绎不绝地运送物资和兵员。堡垒间插着多面“马”字将旗,最大的一面是黑红相间的纛旗,绣有金字“叶”。
进入18世纪后的战争,随着军备技术的提升,交战双方的军力配备和军事部署都严格保密,迷惑对方;而清军还是传统军队,前沿阵地军旗依序展列,养眼提气,也省了对方的大事。
大岛义昌在旁边评价:“内外双重堡垒、壕沟,还堆起了胸墙,清军的防御工事还算专业。”野津道贯赞说:“马玉昆敢于前出,实施跨江防御,非常聪明。到底是跟俄国人打过仗,有实战经验。”
第五师团把主攻地点选在平壤北门,让南线的大岛义昌有点失落。他此刻趁机游说野津道贯师团长,说选择主攻北门,是为了避开马玉昆,但守北门的左宝贵也是一员悍将,比马玉昆更难打。
![]()
野津道贯说:“我考虑的不是守将,而是地形。北门地势有利,这里水面太宽,兵力展不开,敌军增援容易。下达命令吧。”
大岛义昌意外道:“不先用炮火袭击吗?”野津道贯说直接攻击,攻其不备,才能测出守军的反应速度。大岛义昌立即对作战参谋发出命令,二十一联队开始攻击。参谋通过旗语兵,向整装待发的日军下达指令。
日军士兵鱼贯钻出工事,快步猫腰,在晨雾掩护下,向清军的桥头堡阵地进发,江水两岸的清军阵地静悄悄的,尚无反应。联队长武田中佐大声叫着,催促着官兵加快速度。日军加快速度,几乎是奔向清军桥头堡。
突然间,对面江岸的清军炮兵开炮了,嫣红火光齐闪,炮弹越过江面和清军的桥头堡,呼啸而来,炸起火光泥土,一些日本兵倒下。
指挥部阵地,大岛义昌请示道:“守军反应了,停止进攻吧?”野津道贯说:“炮兵开火,压制对方炮火。”
他们身后的日军炮兵开始还击,炮声隆隆,两岸火炮对射,清军阵地的堡垒也闪出爆炸的烟火,步兵也开火,加入阻击。日本步兵顶着炮火强攻,不断出现伤亡。
大岛义昌显得有些不安,说马军的弹着点精度不低,强攻伤亡过大。他显然想终止测试,但野津道贯不罢手,说再打一打。大岛义昌着急了:“师团长,清军的火炮完备,开阔地面的官兵就像活靶子。”
野津道贯中将优雅的眉目满嵌冷酷,说:“继续强攻,皇军的血不会白流,我需要了解清军各部协同的水平。”
激烈的枪炮声中,日军士兵挺身冲锋,不断有士兵倒下,野津道贯遥望战场,对伤亡视而不见。忽然间,对岸出现一支骑兵队伍,撑着“卫”字哨旗,由侧翼奔驰而来。大岛义昌说那是卫汝贵的盛军,来增援了。
![]()
野津道贯看怀表道:“卫汝贵反应不算慢,停止进攻,全部撤回。”
旗语兵迅速打出信号旗,炮火中进攻的日军纷纷掉头,撤下了战场。这一测试让第五师团下了决心,在这里实施佯攻,吸引守军主力,然后主攻北门。
旅顺口是中国北方的不冻良港,群山环抱,港口东有黄金山,西有老虎尾半岛,其间一条狭长水道与外海相通。港内隐蔽性与防风性良好,易守难攻,也是天然的军港。
旅顺历史相当悠久,汉代时属沓氏县,东晋时名“马石津”,隋唐时谓“都里镇”,港口称“狮子口”,因为很像一头俯卧的狮子,前臂环抱海湾。
明朝洪武四年,朱元璋派马云、叶旺两将率兵从山东蓬莱跨海,在此登陆收复辽东,因海上一帆风顺,遂将狮子口改称“旅顺口”,沿用至今。
清光绪六年,李鸿章看中此地,兴办水师基地,投巨资建军港、修炮台、筑船坞、扎营盘,成为军事要塞,也是世界著名的五大军港之一。
每逢夏季,北洋舰队多驻泊旅顺基地,巡弋北洋和黄海,护卫京津和直隶。
夜幕下的旅顺军港,海水泛出大面积的磷光,宛若碎银,倒映出定远舰丘陵般的舰身。甲板上的刘步蟾站立在舰舷边,遥望着沉沉的夜空,神色凝重。
贺天鹏和罗忠霖领着英籍军官尼格路士走来,罗忠霖报告说:“镇台大人,尼格路士报到了。”刘步蟾转身,向敬礼的尼格路士还礼,刘步蟾感慨道:“我听过你的课,讲的是炮术训练。很精彩,你是一个好教官。”
尼格路士道:“谢谢,希望我还能证明是个好战士。”
刘步蟾感慨道:“大战临近,舰队不少军官借口请假。你身为学堂的外籍教官,却主动要求上舰,真让人感佩。”
尼格路士是天津水师学堂的外教,说道:“Sir(长官),我是北洋海军军官,我渴望为北洋海军一战。”
刘步蟾感动道:“现在轮到我说谢谢了。”
![]()
一名值班军官过来报告,林镇台和邓协台来了。刘步蟾回身,看到林泰曾和邓世昌过来,着急打听:“有军门的消息吗?”林泰曾说:“没有。听说日本舰队突然出现在威海,让朝臣惊恐,皇上震怒,把账算我们头上。”
邓世昌愤慨道:“一会儿要我们出击,一会儿令我们守卫,朝令夕改,变来变去,还都是我们的错。”
林泰曾提醒他道:“正卿兄,祸从口出!那班言官正瞪眼抓我们辫子呢。”邓世昌说:“我不怕,大不了陪军们坐牢,现在砍我的头,谁来带船?”
刘步蟾道:“在翁同龢、李鸿藻眼里,北洋舰队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赶尽杀绝。”林泰曾道:“子香兄,老中堂来电,要我代理提督之职,我上书辞了,估计会落在你身上。”
刘步蟾愤然道:“我也不接,他们有本事抓人,就让他们另请高明。”邓世昌哼道:“我等着看他们请人来,北洋海军除了老中堂和丁军门,谁也指挥不动。”
丁汝昌下狱,官兵不满,北洋舰队几乎停摆,李鸿章不得不放下战事,全部精力应付朝廷。当恭亲王、王文韶等都表示仁至义尽、爱莫能助后,李鸿章使出了看家本领,亲手捉刀,上疏皇太后和皇上。
这晚李鸿章拼上老命,彻夜未眠,伏案疾书,李经方、周馥和伍廷芳都守在书房门口,忐忑不安。
万籁俱寂的院外,传来敲更声,周馥说:“三更了,该催相国歇息了。”伍廷芳道:“相国心急如焚,这份奏疏不递上去,怕是叫不动他。”李经方叹息道:“家父一向看得开,很少见他愁成这样,觉都不睡。”
![]()
周馥怒骂道:“这个吕平衡心黑手辣。”
李鸿章是文章里手,行文哀梨并剪,泼辣尖锐。当年一本题奏,让翁同龢父死兄徙,此刻他被逼上绝路,在奏章里呕心沥血、痛陈直书:
“臣查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忠勇朴实,晓畅戎机,自同治元年入伍,大小数百战,无役不从,摧坚陷阵,常为先锋。自督操北洋之后,能虚心讲求,不耻下问,与中西各员联络研究,熟练风涛,其勤奋用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尔今廷旨严厉,言官交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令丁汝昌有口难辩,百死莫赎,至臣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夫朝鲜正逢恶战,强寇当前,防剿万紧,丁汝昌经手要务繁重,无人取代,如若战前以莫须有罪之,官佐失心、兵卒懈怠,势必影响战况,臣鸿章斗胆伏乞皇太后、皇上垂明当今,洞察秋毫,公听并观,垂询汝昌之冤并少加怜焉。”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