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秋天,凉风吹黄了枫桥镇外的梧桐叶。
长途汽车卷着一路风尘,在站前广场“刺啦”一声停稳,车门打开,吐出一群风尘仆仆的旅客。
姜卫国就在这群人里。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常服,肩膀依然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只是为了掩饰右腿那不易察觉的迟滞。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像雷达一样精准地锁定了站外那道熟悉的身影。
是刘晓红。
她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红外套,在灰扑扑的人群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姜卫国的心,也跟着那团火焰猛地一跳,几个月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在这一刻涌到了喉咙口。
他想大声喊她的名字,可脚步刚一迈开,就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飞奔过来的冲动。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那双他曾在梦里描摹过无数次的眼睛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审视、怜悯和决绝的复杂光芒。
姜卫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瞬间沉了下去。
他知道,有些东西,可能在他踏上这片故土的瞬间,就已经结束了。
01
刘晓红没有让他直接回家,而是领着他,拐进了村里德高望重的三爷爷——姜德顺的家里。
姜卫国的心,就又沉了一截。
在他们村,媒人上门是喜事,可要是请出了三爷爷这种专管红白事、调解纠纷的长辈,那多半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三爷爷的堂屋里,刘晓红的父亲刘富贵也在,正闷着头抽烟。
看到姜卫国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又迅速垂了下去,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气氛压抑得像一块铁。
三爷爷给姜卫国倒了碗热茶,长长地叹了口气,开了口,话却是对着刘富贵说的。
“富贵啊,我知道你们家的难处。晓红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可卫国这娃,也不是外人。他是去保家卫国,才受的伤,是英雄,咱们不能戳他的脊梁骨啊。”
刘富贵猛地吸了一口烟,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把烟往桌腿上磕了磕。
“三叔,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卫国是英雄,我们全村人都敬他。”
“可敬佩归敬佩,过日子是过日子。”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姜卫国,声音沙哑。
“卫国,叔对不住你。我们家就晓红这么一个闺女,我们……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过去,跟着你……跟着你受一辈子苦啊。”
他顿了顿,话里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
“你这腿……以后地里那些重活,你咋干?家里没个壮劳力,日子咋过?我们家……实在是赌不起啊。”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姜卫国的心上来回地割。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茶水的苦涩味从舌根一直蔓延到心里。
刘晓红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坐在角落的板凳上,像个局外人,不敢看他一眼。
最后,三爷爷从里屋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袱,放在桌上,推到姜卫国面前。
“卫国,这里头,是当初你们家给的彩礼钱。富贵他们……一分没动。”
“三爷爷知道你委屈。可事到如今……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好聚好散。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
姜卫国看着那个红色的包袱,觉得无比刺眼。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行。”
02
姜卫国是一个人走回家的。
他没拿那个红色的包袱,三爷爷说,晚点会让他儿子给送到家里去。
这是给他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盘龙村还是那个盘龙村,可姜卫国觉得,村里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三爷爷家发生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他前面飞回了村子。
路上遇到的村民,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喊他“卫国”,而是用一种复杂的、带着同情的目光打量他,然后欲言又止地叹口气,摇摇头走开。
这种无声的怜悯,比任何尖刻的言语都更让他难堪。
他宁愿他们指着他骂,也好过现在这样,把他当成一个值得可怜的失败者。
他腿上的伤,仿佛也在这无声的注视中,变得愈发疼痛和明显。
他走得更慢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推开自家院门时,父母正焦急地等在院子里。
看到只有他一个人,身后没有刘晓红的身影,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娃,咋回事?”母亲颤抖着声音问。
姜卫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进屋,坐在了炕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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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跟了进来,蹲在他面前,给他卷了一根旱烟递过去。
“被退了?”父亲的声音很沉。
姜卫国接过烟,猛地吸了一口,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他点了点头。
母亲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没有骂刘家无情无义,也没有抱怨儿子不争气,她只是哭,哭得绝望而压抑。
因为她知道,在农村,一个被女方退了婚的残疾男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完了。
意味着姜家的香火,可能就要断在她这一代了。
父亲的脊背,也像是被这沉重的打击给压弯了,他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儿子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老伴压抑的啜泣。
这个家,像是被一层厚厚的、名为“绝望”的乌云,彻底笼罩了。
03
接下来的几天,姜卫国没有出过门。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一头受了重伤的困兽,沉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村里的流言蜚语,却像无孔不入的虫子,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刘家把姜卫国的亲给退了。”
“退了好啊!谁家闺女愿意嫁个瘸子,去当一辈子老妈子?”
“就是,要我说,刘家仁义了,还把彩礼退了回去。”
“姜卫国也是可惜,本来多好的前程……”
这些话,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反复地扎着姜家每一个人的心。
姜母的眼睛,都快哭肿了。
姜父的烟,一根抽得比一根凶。
这个家,死气沉沉。
住在邻村杏花村的苏玉秀,也听说了这些风言风语。
她跟盘龙村的姑娘们不一样,她不觉得刘晓红的选择是对的。
她还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姜卫国回家探亲时的样子。
那天,她去山里砍柴,背着沉甸甸的一大捆,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就是姜卫国,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路过时看到了,二话不说就帮她把那捆柴一路背到了村口。
他当时黝黑的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又有些腼腆的笑容。
他说:“乡里乡亲的,搭把手是应该的。”
姜卫国可能早就忘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苏玉秀一直记得。
她还偷偷去镇上的邮局,买过一张报道边防英雄事迹的报纸,因为上面有“姜卫国”的名字。
在她心里,这个男人,是光,是英雄。
可现在,英雄落难,却被他守护的乡亲们,用最残忍的闲话,踩进了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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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这天下午,苏玉秀看着自家锅里炖得烂熟的老母鸡,犹豫了很久。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盛了满满一大碗,用布巾包好,顶着村里人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向了盘龙村,走向了那个死气沉沉的姜家小院。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一碗鸡汤的温暖。
04
苏玉秀走进姜家院子的时候,姜母正坐在屋檐下,就着一碟咸菜,面无表情地啃着一个冰冷的馒头。
看到苏玉秀,她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这些天,除了看笑话的,没人愿意踏进她家的门。
“婶儿。”苏玉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手里的瓦罐递了过去,“今天我家炖鸡,我妈让我给你们送一碗过来,给……给卫国哥补补身子。”
她撒了个谎,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姜母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堵得厉害,只能不停地点头,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泪。
苏玉秀把鸡汤送到屋里,姜卫国正躺在炕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房梁。
几天不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眼神里一片死灰。
“卫国哥,喝点汤吧。”苏玉秀把碗放在炕边的桌上,轻声说。
姜卫国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她,沙哑地开口:“你走吧。别让人看见了,对你名声不好。”
“我不在乎。”苏玉秀摇摇头,固执地把汤碗又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是个英雄,不该这个样子。”
说完,她怕自己再说下去会掉眼泪,便匆匆地退了出来,对姜母说了句“婶儿我先走了”,就快步离开了。
姜母端着那碗鸡汤,送到儿子面前,哽咽着说:“娃,喝了吧,这是人家玉秀的一片心啊。”
姜卫国看着那碗金黄的鸡汤,终于,坐了起来。
而苏玉秀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母亲沉着一张脸,坐在堂屋中央。
“你干啥去了?”苏母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我没干啥……”苏玉秀心虚地低下头。
“没干啥?”苏母猛地站起来,手里捏着一个邻居刚送来的、还带着热气的红薯,因为用力,红薯都被捏变了形,“你是不是去盘龙村了?是不是去给那个姜卫国的瘸子送鸡汤了?!”
显然,已经有人把这事当新闻一样,传到了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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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他家那么可怜,我就是……”
“可怜?”苏母像是被点燃的炸药,尖声打断她,“我们家当年就不可怜吗?!谁可怜过我们?!”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玉秀,一字一句地质问道: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不是忘了你那个刚生下来几天,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的亲叔公,是怎么没的?”
苏玉秀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当然没忘,这是家里每年过年祭祖时,奶奶和母亲都要哭着念叨一遍的、最深的痛。
苏母见她不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冲到女儿面前,双目赤红,压低了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句埋藏了几十年的、带着血泪的质问:
“你去可怜那个杀人凶手的孙子?!苏玉秀,你对得起我们苏家屈死的冤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