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腊月三十,除夕夜。
李家村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笼,红色的光晕映在雪地上,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和饭菜的香气。这是一个本该属于团圆和欢笑的夜晚,但对李满山来说,这个夜晚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冷。
屋子里,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红烧肉炖得软烂,油光锃亮;清蒸鲈鱼上撒着翠绿的葱丝;一盘白切鸡,一盘炒青菜,中间是一锅冒着热气的排骨汤。这些菜,都是李满山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每一样都是他那两个儿子从小爱吃的。
![]()
他独自一人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三个酒杯,三个碗筷。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又给另外两个空着的酒杯满上。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沟壑纵横,像一块干裂的土地。他的手,那双曾经能轻易挥舞铁锤、切割钢板的手,此刻端起酒杯时,却微微有些颤抖。
六十八岁的李满山,在村里是个传奇人物。年轻时,他不安于现状,是村里最早一批出去闯荡的人。他没读过多少书,但脑子活,能吃苦。靠着一股子拼劲,他在南方的一座工业城市里做起了不锈钢生意。从一个小小的门市部,硬是做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钢材贸易商。
钱赚到了,家却散了。妻子在他三十多岁时就因病早逝,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为了生计,他只能将年幼的兄弟俩寄养在老家的亲戚家里,自己则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在外拼命赚钱,定期往家里寄钱。他总想着,等自己赚够了钱,就回家好好补偿孩子们。
然而,时间和距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亲戚拿了他的钱,却并没有尽心尽力地照顾孩子。两个儿子在缺乏父母关爱的环境下野蛮生长,对这个只存在于电话和汇款单上的父亲,感情淡漠得像一杯凉掉的白开水。
后来,李满山年纪大了,生意也交给了别人打理,自己揣着一辈子攒下的积蓄回了老家。他在妻子的坟边盖了新房,想着落叶归根,也能离儿子们近一些,弥补一下缺失的亲情。
可现实再次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大儿子李伟,在城里读了大学,找了份体面的工作,当了个不大不小的部门主管。他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但那颗心却离李满山有十万八千里远。一年到头,除了换车、买房、投资这些需要钱的当口,他几乎不会主动给老父亲打一个电话。电话一接通,永远是那句:“爸,最近手头有点紧……”
小儿子李军,则干脆成了村里有名的“混子”。书没读进去多少,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他没有正当职业,整天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没钱了就伸手向李满山要。给得慢了,他甚至会说出些难听的话来。
李满山的心,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慢慢结了冰。
今晚,是除夕。他提前半个月就给两个儿子打了电话,让他们无论如何回家吃个团圆饭。李伟在电话那头含糊其辞,说公司忙,走不开。李军倒是答应得爽快,可李满山知道,他大概又是在哪个牌桌上鬼混。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桌角,一次也没有亮起。桌上的饭菜,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彻底冰凉,就像李满山那颗等待的心。
他举起酒杯,对着两个空座位,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水光。“来,都喝,喝完……明年就不等了。”他喃喃自语,然后一饮而尽。辛辣的白酒滑过喉咙,烧得他心里一阵灼痛。
窗外,邻家的笑闹声和绚烂的烟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这个用不锈钢撑起半生荣耀的男人,在人生的暮年,却活成了一座孤岛。
02
大年初一的清晨,宿醉的李满山被一阵粗暴的砸门声惊醒。
他头痛欲裂地爬起来,打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寒风一同涌了进来。门口站着的是他的小儿子李军,头发乱得像鸡窝,满脸通宵熬夜的疲惫和不耐烦。
“爸,大过年的,赶紧给红包啊!”李军搓着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满山看着他这副模样,再看看桌上原封未动的年夜饭,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回了屋。
李军跟了进来,看到满桌的冷菜,撇了撇嘴:“哟,整这么丰盛,等谁呢?”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径直拉开一个抽屉翻找起来。
“我钱呢?你放哪儿了?哥们几个还等着我过去发红包呢!”
李满山的沉默像一潭深水,深不见底。他坐回桌边,拿起一双筷子,夹起一块冰冷的红烧肉,机械地送进嘴里。肉里的油已经凝固,口感油腻而生硬,难以下咽。
就在这时,李满山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大儿子”三个字。这是两天来的第一个电话。
李满山的心底,竟然还升起了一丝微弱的期盼。或许,他是来拜年的?或许,他只是宿醉错过了时间?
他颤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喂,爸。”电话那头传来大儿子李伟冷静而略带一丝不耐的声音,“新年好啊。那个……我跟你说个事。我看中了一套新楼盘,位置特别好,首付还差个二十万,你看你那边能不能……”
“新年好”三个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为了引出后面那句“差二十万”的客套话。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句问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咔嚓。”
李满山手里的筷子断了。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堆积的每一根。而李伟这通电话,就是那最沉重、最冰冷的一根。
李满山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手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手机四分五裂,电池都飞了出去。
正在翻箱倒柜的李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嘿!你疯了!好好的发什么神经?”
李满山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军,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隐忍和慈爱,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决绝。他一言不发,走到门口,拉开大门,指着外面,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滚。”
一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李军愣住了,他从未见过父亲这个样子。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彻底的失望和愤怒。
“你……”
“滚出去!”李满山咆哮道,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几十年的付出,换来的是一个无情的提款机,一个嗜赌的寄生虫。他用血汗为他们铺路,他们却只惦记着他口袋里最后的铜板。这父子之情,早已被金钱腐蚀得千疮百孔。
够了,真的够了。
李军被父亲的气势所慑,骂骂咧咧地退了出去。
大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屋子里,李满山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上。他望着满桌的残羹冷炙,老泪纵横。
那一刻,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03
大年初二,李家村的村民们就发现了一件奇事。
几辆载重几十吨的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进了村子,停在了李满山家的院子门口。车上卸下来的,不是砖头水泥,也不是木材家具,而是一捆捆、一卷卷、一摞摞闪着银色寒光的不锈钢板和不锈钢管。
阳光下,这些钢材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李满山像换了个人。他不再是那个除夕夜里孤独无助的老人,而是变回了当年那个叱咤钢材市场的生意人。他眼神锐利,指挥着工人卸货,清点数量,核对规格,一切都井井有条。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了两个儿子的耳朵里。
李伟正因为父亲挂断电话并砸了手机而恼火,接到村里亲戚的电话后,他彻底懵了。父亲要干什么?买这么多不锈钢?难道他老年痴呆了?
李军则更直接,他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他未来的“财路”要断。
兄弟俩破天荒地在同一天赶回了老家。当他们看到院子里堆积如山的,价值不菲的不锈钢时,两个人彻底傻眼了。
“爸!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你把钱都换成这些破铁皮了?”李伟冲上前,指着钢材,气得脸色发白。
“破铁皮?”李满山冷笑一声,抚摸着一块304不锈钢板,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这可不是破铁皮,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比你们两个白眼狼可靠多了!”
![]()
“你……”李伟语塞,转而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爸,我知道我们过年没回来是我们的不对。但你不能这么作践自己,更不能这么作践我们未来的……未来的生活啊!你这些钱,以后不都是留给我们兄弟俩的吗?”
“你们的?”李满山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李满山的钱,是我一滴汗一滴汗挣回来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你们除了伸手要钱,还会干什么?”
“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李满山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我所有的钱,一共140万,全都买了这些钢材!一分不剩!从今以后,你们别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140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兄弟俩脑中轰然炸响。他们知道老头子有钱,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决绝,用这种堪称“自毁”的方式,断绝他们所有的念想。
“你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小儿子李军耍起了无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没天理了啊!老子把钱都变成铁疙瘩,也不给儿子花啊!”
李满山看着他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丑恶嘴脸,心中最后一点温情也消散殆尽。他抄起院角的一把扫帚,劈头盖脸地就朝两人打去。
“滚!都给我滚!我李满山没有你们这样的儿子!”
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将两个成年儿子打得抱头鼠窜,狼狈地逃出了院子。
院门再次重重关上。李满山站在堆积如山的钢材中央,喘着粗气,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要用这些冰冷、坚固、永不背叛的钢铁,为自己建造一座最后的堡垒。
04
李满山要用纯不锈钢建一座别墅的消息,很快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村民们都觉得他疯了,背后指指点点,说他这是被儿子气糊涂了。
他的老朋友,做了几十年建筑包工头的老张听闻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看到满院子的不锈钢,再看看一脸执拗的李满山,老张痛心疾首:“满山啊!你这是犯糊涂啊!用不锈钢盖房子?你当是造铁皮罐头吗?”
“老张,你不用劝我,我心意已决。”李满山递过去一杯茶,态度坚决。
“你听我一句劝!”老张急了,拍着大腿说,“这不锈钢导热性太好了!夏天太阳一晒,屋里就是个烤箱,能把人活活烤熟!冬天北风一吹,屋里就跟冰窖一样,你这把老骨头受得了吗?还有,下雨天,雨点打在上面,‘当当当’响个不停,你还睡不睡觉了?”
老张苦口婆心地分析着其中的利弊,每一个都是致命的问题。
“我不怕。”李满山淡淡地回答。
“你……你这是何苦呢?”老张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这样,兄弟一场,你要是现在反悔,你这批钢材,我按市价给你收了,让你也亏不了多少。拿回钱,好好过日子,不比住在这铁笼子里强?”
然而,此刻的李满山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多年的商场经验和被儿子伤透的心,让他变得多疑而偏执。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看着老朋友真诚的脸,却觉得那背后也藏着算计。
“你也想来坑我的钱?”李满山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也觉得我是个老糊涂,好骗是吗?”
“满山!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老张又气又急,满脸涨得通红,“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了!”
“交情?”李满山冷笑,“我的儿子跟我还有几十年的父子情呢,又怎么样?”
一句话,噎得老张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眼前这个被失望和愤怒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朋友,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多年的友谊,在冰冷的钢铁面前,也出现了裂痕。
老张最终摇着头,失望地离开了。
李满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自己找了一支外地的施工队。他亲自画图,亲自监工,要求每一个连接,每一处焊接,都必须做到完美。
于是,在李家村的土地上,一座奇特的建筑拔地而起。它没有一砖一瓦,通体由闪亮的不锈钢构成。墙壁是双层不锈钢板,中间留有空隙;屋顶、门窗,甚至连院子的围栏,全都是银光闪闪的不锈钢。
整座别墅就像一个来自未来的金属怪兽,矗立在古朴的村庄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它没有窗户,或者说,只有几个极小的、像瞭望口一样的气窗,紧紧地闭合着。在阳光下,它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整个世界,却拒绝让任何人窥探其内部。
村民们远远地看着,议论纷纷。这座房子,不像家,更像一座坟墓,或者说,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李满山,亲手为自己打造了一座隔绝世界的、孤独的堡垒。
05
时间转眼到了盛夏。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柏油马路被太阳晒得快要融化,空气中热浪滚滚,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锈钢别墅,在这样的天气里,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反射炉。正午时分,没人敢靠近它,那反射过来的阳光能把人的眼睛刺痛。
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李满山终于搬进了他的“新家”。他没有请客,没有庆祝,只是默默地将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搬了进去。最后,那扇厚重的不锈钢大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巨响。锁芯转动的声音,像是为一段过往画上了句号。
第一天,没人觉得奇怪。大家想,老李可能是在熟悉新环境。
第二天,大门依旧紧闭。
第三天,还是没有一丝动静。那几个小小的气窗也关得死死的。
村里人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这可是三伏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普通砖房里都得开空调风扇,李满山那个铁皮罐头里,得热成什么样?
村里的王大爷好事,凑近了想听听里面的动静,结果手刚一碰到不锈钢的墙壁,就“嘶”的一声缩了回来,上面烫得能煎鸡蛋。
“这……这人能在里面待着?”王大爷满脸惊恐。
第四天,第五天……
李满山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那座银色的别墅,如同一座沉默的巨兽,在酷暑中静静地矗立着,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恐慌的情绪开始在村里蔓延。
“老李头不会是在里面想不开了,做了傻事吧?” “就算不想不开,这么个大热天,关在铁盒子里,不给活活闷死也得中暑脱水啊!” “这可要出人命的!”
到了第7天,村长再也坐不住了。他召集了几个村民,商量之下,觉得必须得通知他那两个儿子。不管他们多不是东西,这毕竟是亲爹。
电话打给了大儿子李伟。李伟接到电话,第一反应是不耐烦:“我爸他又搞什么幺蛾子?他那房子结实着呢,能有什么事?”
当听完村长焦急地描述了7天七夜的死寂和那足以烤熟人的高温后,李伟的声音也变了调。他再混账,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父亲真的在里面出了事,他难辞其咎。
兄弟俩再一次,也是最不情愿的一次,火急火燎地赶回了村里。
他们站在那座散发着滚滚热浪的不锈钢别墅前,怎么敲门,怎么呼喊,里面都毫无回应。那扇门,当初是李满山为了隔绝他们而建,如今,也成了他们无法逾越的屏障。
![]()
“爸!开门啊!你别吓我们!”李军的喊声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不知是真是假。
在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打开门后,绝望之下,李伟拨通了报警电话。
警察很快赶到。了解情况后,看着眼前这座古怪而坚固的建筑,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也皱起了眉头。情况紧急,人命关天,他们决定立刻破门。
消防员带来了专业的破门工具,电钻、切割机对着那扇厚重的不锈钢门发起了进攻。刺耳的摩擦声响彻了整个村庄,火花四溅。
终于,在一声巨响之后,门锁被强行破坏,大门被猛地推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浪,夹杂着一丝奇怪的气味,从门内扑面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警察和一个消防员端着设备冲了进去,紧随其后的李家兄弟也探头向里望去。
然而,下一秒,冲进去的警察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全都傻眼了。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