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伟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他亲手画的那些建筑结构图,被无数的承重墙和横梁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块区域都被赋予了明确的功能,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片可以喘息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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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名建筑工程师,在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里,摩天大楼像雨后的春笋一样拔地而起,而他就是那个在幕后计算着钢筋水泥用量,确保这些庞然大物能够屹立不倒的人。工作体面,收入尚可,但代价是无尽的加班和随时待命的电话。妻子赵静是一名护士,同样身处一个与时间赛跑、与生命拔河的行业。两人最奢侈的愿望,不是什么名牌包和豪华车,而是能准时下班,一起吃上一顿热乎的晚饭。
然而,这个愿望在他们4岁的儿子林小宇出生后,变得愈发遥不可及。
他们一家三口,蜗居在城市边缘一个八十年代建成的老旧小区里。小区没有光鲜的名字,只有一个编号——“建工路7号院”。这里的楼房都是清一色的六层红砖楼,没有电梯,楼梯是那种老式的“之”字型设计,从一层到二层,需要先上八节台阶,经过一个半层平台,再转个180度的弯,继续上八节台阶。水泥的楼梯扶手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楼道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混杂着各家饭菜味的复杂气息。
林伟对这种楼梯再熟悉不过了。作为工程师,他一眼就能看出这种设计的优缺点:节省空间,结构简单,但在光线昏暗时,那个转角的平台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安全隐患。
他们的家在五楼。每天,夫妻俩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这长长的楼梯,就像在攀登生活的峭壁。而他们4岁的儿子小宇,就是这峭壁上最让他们头疼的“小恶魔”。
小宇很皮,精力旺盛得似乎永远不会枯竭。夫妻俩的缺席,让他像一株野草般自由生长,同时也滋生了许多令人头疼的坏习惯。他会在楼道里大声尖叫,把邻居家的鞋子踢得到处都是;他会用蜡笔在刚粉刷过的墙壁上画上歪歪扭扭的“奥特曼”;他还会仗着自己年纪小,抢夺同楼层一个三岁小女孩的玩具,把对方推倒在地。
每当这个时候,对方家长找上门来,林伟和赵静就只能放下所有的疲惫和尊严,一边鞠躬道歉,一边承诺赔偿。送走邻居后,便是夫妻俩对小宇的“混合双打”教育。赵静负责苦口婆心地讲道理,林伟则在一旁沉着脸,试图扮演严父的角色。
“林小宇,你又欺负妹妹!爸爸妈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和小朋友友好相处!”赵静的声音里透着无奈。
“我没有!是她先不给我玩的!”小宇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
林伟会把声音压低,显得格外有威慑力:“给你3天时间,不准看动画片,不准吃零食!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然而,这样的惩罚收效甚微。他们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去监督惩罚的执行。往往是林伟第二天一早出差,赵静晚上又是一个大夜班,等他们再想起这件事时,小宇早已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
赵静心疼儿子,总觉得是自己陪伴不够,才让孩子变得如此顽劣。为了弥补,她经常在难得的休息日里,一口气做好未来两3天的饭菜,分装在保鲜盒里,塞满冰箱。这样,即使她和林伟都回不了家,小宇也能吃上妈妈做的饭。但这小小的温馨,很快就会被现实的麻烦冲淡。
小宇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麻烦制造机,而这个老旧的五楼,就是他的王国。
02
在这个“王国”里,除了被他欺负的小妹妹,还有一个让林伟和赵静颇为担忧的存在——住在他们家对门的那个酒鬼。
没人知道酒鬼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大概四十多岁,独居,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很少出门,门缝里总是飘出浓烈的酒精和酸腐的气味。他走路摇摇晃晃,眼神浑浊,但奇怪的是,他从不闹事,只是沉默地喝着酒,沉默地活着。
小宇似乎对这个神秘的邻居充满了好奇和挑衅的欲望。他会趁着酒鬼开门倒垃圾的瞬间,冲他做鬼脸,大喊“酒鬼!大笨蛋!”。有时,他甚至会捡起地上的小石子,丢向对方紧闭的房门。
每当这时,赵静都会吓得一把将小宇拽回来,捂住他的嘴。而那个酒鬼,却从来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会缓缓地转过头,用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静静地看一眼这个上蹿下跳的小不点,然后转身,关门,将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他的沉默,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让林伟感到不安。他警告过小宇很多次,不准去招惹对门的叔叔。
“他要是喝多了,打你怎么办?”林伟沉声说。
“他不敢!他是个胆小鬼!”小宇满不在乎地回答。
林伟和赵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他们管不住,也管不了。生活像一个巨大的陀螺,抽打着他们不停地旋转,他们只能祈祷,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这个野惯了的孩子不要闯出什么弥天大祸。
就这样,日子在鸡飞狗跳和担惊受怕中一天天过去。冰箱里的饭菜换了一批又一批,墙上的涂鸦被覆盖了又出现,邻居的抱怨和夫妻俩的道歉,成了楼道里固定的背景音。
直到那个星期二的到来。
那天,城市的天空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林伟一早就接到了工地的电话,一个关键的混凝土浇筑环节出了问题,他必须立刻赶过去。而赵静的医院,也因为一场突发的连环车祸,启动了紧急预案,所有休假的医护人员都被召回。
两人在清晨短暂地打了个照面,像两个交接班的战士。
“我今天肯定要通宵了,你呢?”赵静一边飞快地换着鞋,一边问。
“我这边也悬,估计得在工地盯到半夜。”林伟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完,“小宇呢?跟幼儿园老师说好了吗?”
“说好了,王老师说会把他送到楼下大门口的。我给他留了饭,在冰箱第二层,你回来要是早,记得热给他吃。”
“知道了。”
简单的几句交代,两人便各自奔赴自己的“战场”。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寻常的告别,竟会成为一场噩梦的序章。
03
时钟的指针划过午夜十二点,林伟才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7号院。工地的突发状况比想象中更棘手,他几乎是吼哑了嗓子,才把所有问题一一解决。
他站在熟悉的楼下,抬头望向五楼的窗户。一片漆黑。
他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自我安慰:也许赵静比他回来得还晚,小宇一个人在家,早就睡着了。这孩子,睡觉从来都不知道要留一盏灯。
他一步一步地爬上那“之”字形的楼梯。夜深人静,楼道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在回荡。感应灯因为年久失修,时亮时不亮,光影在他脚下斑驳地晃动,像一个个张着嘴的陷阱。
四楼半的平台,五楼。他掏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
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股冰冷的空气从门缝里涌了出来。林伟的心猛地一沉。
他推开门,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灯亮了,刺眼的光线瞬间洒满了整个客厅。屋子里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声响。
沙发上搭着小宇的外套,茶几上放着他的小水壶,一切都和他早上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但是,本该躺在卧室小床上呼呼大睡的儿子,不见了。
“小宇?”林伟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发虚。
他快步冲进卧室,床上空空如也,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他又冲进卫生间,冲进厨房,把不大的两室一厅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哪里都没有。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林伟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拨通了赵静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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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是嘈杂的人声和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喂,老公?我这边忙疯了,刚下手术台……”赵静的声音疲惫不堪。
“小宇不见了!”林伟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回家了,家里没人!”
电话那头的赵静沉默了几秒钟,随即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怎么会!你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在床底下或者衣柜里躲着?”
“我都找遍了!没有!冰箱里的饭也一口没动!”
恐慌像潮水般将两人淹没。赵静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你快给王老师打电话!问问她到底把孩子送到哪儿了!”
林伟挂掉电话,立刻翻出幼儿园王老师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接通了,王老师睡意惺忪的声音传来。当听明白林伟的来意后,她也吓了一跳。
“林先生您别急,我下午四点半,是亲眼看着小宇跑进你们单元楼大门的呀!我还叮嘱他快点回家,他跟我摆了摆手就上去了。这……这怎么会不见了呢?”
王老师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伟的心上。
亲眼看着他进了楼门。
那么,孩子就在这栋楼里消失了。
林伟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冲出家门,发疯似的从五楼跑到一楼,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儿子的名字。
“小宇!林小宇!你在哪儿?快回答爸爸!”
回应他的,只有楼道里越来越响亮的回声,和几户被吵醒的邻居不满的抱怨声。
他最后拨通了110。
十几分钟后,警灯的红蓝光芒刺破了老旧小区的宁静,也彻底击碎了林伟和赵静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04
时间,在寻人启事上变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24小时,48小时,72小时。
林小宇失踪的消息,像一块石头投进了7号院这个平静的池塘,激起了阵阵涟漪。警察来了,社区工作人员也来了,他们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将小宇的照片分发到每一个人手中。
第一天,所有人都还抱有希望。大家猜测,孩子是不是贪玩,躲在了哪个邻居家的角落里睡着了,又或者自己跑出了小区,被好心人收留了。赵静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被赶回来的亲戚搀扶着。林伟则像一头困兽,配合着警察一遍遍地回忆当天的所有细节,一遍遍地在小区和周边的街道上奔走呼喊。
警察重点排查了整栋楼。他们检查了楼顶的天台,查看了地下室堆放杂物的角落,甚至询问了那个沉默的酒鬼。
酒鬼的门被敲开时,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面对警察的询问,他只是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波澜,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谁也听不懂。警察在他那堪比垃圾场的小屋里搜寻了一圈,一无所获,只能无奈地离开。
第二天,希望开始变得渺茫。搜索范围扩大到了整个片区,车站、商场、公园……所有小孩子可能去的地方都贴满了寻人启事。电视台也播报了这条新闻。林伟和赵静的手机被打爆了,有提供线索的,有表示安慰的,但没有一个电话能带来实质性的进展。
夫妻俩的世界,已经缩小到了只有“寻找儿子”这一件事。他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赵静抱着儿子的衣服,一遍遍地闻着上面残留的奶香味,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呜咽。林伟则像个机器人,机械地接打电话,机械地对每一个前来安慰的人说“谢谢”,他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短短两天,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开始疯狂地自责。如果那天他没有去加班,如果他能早点回家,如果他平时能多花点时间陪伴儿子,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工作,那些冰冷的钢筋水泥,那些宏伟的建筑蓝图,在儿子的安危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无谓。
到了儿子失踪的第3天,警方依旧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他的下落,绝望如同浓雾,彻底笼罩了这个家庭。警方能用的技术手段几乎都用上了,但小宇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邻居们从最初的同情和帮忙,渐渐变回了日常的漠然,生活总要继续,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同身受。
楼道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是这安静中,多了一丝令人窒息的悲伤。
林伟和赵静彻底垮了。他们不再出门,只是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天黑了,又亮了,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3天,整整3天,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05
第四天的清晨,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雾霾,斜斜地照进了客厅。
赵静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双目无神地盯着地板。她的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从昨天下午开始,她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也没吃过任何东西。
林伟看着妻子这副模样,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即使希望渺茫,只要还没有找到,就不能放弃。而且,他必须先让赵静活下去。
他站起身,喉咙干涩地对妻子说:“小静,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买点早饭。你多少吃一点,好不好?”
赵静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见。
林伟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家门。他的身体已经麻木,灵魂也仿佛被抽空。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为妻子做点什么。
他下了楼,在小区门口的早餐店买了一碗豆浆和两根油条。回来的路上,他的脑子里依然是一片混沌,反复播放着儿子失踪前的点点滴滴。他的笑声,他的哭闹,他做鬼脸的样子……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小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
他走进单元楼,熟悉的潮湿气味将他包裹。他低着头,机械地迈动双腿,开始攀登那五层楼的阶梯。
一楼,一楼半平台。
二楼,二楼半平台。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每上一节台阶,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把豆浆给妻子。
就在他走到四楼,即将踏上通往四楼半平台的最后一节楼梯时,他的脚尖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绊了一下!
“砰!”
林伟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手中的豆浆和油条飞了出去,滚烫的豆浆洒了一地,在昏暗的楼道里冒着白气。他的膝盖和手掌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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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撑着地想要爬起来。疼痛和狼狈让他心头的烦躁和绝望瞬间达到了顶点。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绊倒自己的那节台阶,嘴里不假思索地嘀咕了一声:
“妈的,这楼梯……咋还多一节?”
说完这句话,他准备起身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整个人,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定在了原地。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眼神从迷茫和痛苦,瞬间变成了极致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刚刚说了什么?
咋还多一节?
林伟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那段他每天都要走两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楼梯。他的大脑,那个属于建筑工程师、对尺寸和结构无比敏感的大脑,在这一刻疯狂地运转起来。
“不对!”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恐惧和一个荒唐至极的猜想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会……多出来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