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三十五岁的李伟，至今仍是孤家寡人。
他的人生，像一缸没换过水的鱼缸，看似平静，实则底下沉淀着一层无人问津的浑浊。他也曾有过婚姻，有过一个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然而，那个家，连同那个女人，早就在三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随着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彻底消失在了他生命的尽头。
前妻嫌他穷，这是一个烂俗到掉牙，却又无比真实的原因。那时候的李伟，在一家小公司做着文员，每个月拿着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薪水，安于现状，觉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人生的终极幸福。可他的前妻不这么想，她向往的是名牌包包，是说走就走的旅行，是朋友圈里那些光鲜亮丽的“诗和远方”。最终，她挽着一个开宝马的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李伟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和一句冰冷的“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从那以后，李伟就变了。他不再相信爱情，也不再对婚姻抱有任何幻想。他辞掉了那份沉闷的工作，用仅有的一点积蓄，在城郊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五金店。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糊口，却也落得个清净自在。
一个人的日子是寂寞的，尤其是在漫长的黑夜里。为了打发这无边无际的孤单，李伟爱上了养鱼。他在客厅里摆了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养着五颜六色的小鱼。有红色的孔雀，黑色的玛丽，还有在水草间穿梭的斑马鱼。每天，他最享受的时光，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鱼缸前，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小生命游来游去，仿佛自己也能暂时忘却生活的烦恼。
除了养鱼，喝酒也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他有几个朋友，也都是养鱼爱好者，大家隔三差五就会聚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聊聊各自的“鱼经”。这群朋友，成了李伟灰色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
02
这天晚上，老地方，大排档。
李伟和几个朋友照例聚在了一起。几杯啤酒下肚，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一开始，大家还只是聊聊最近又淘到了什么稀有的水草，或是谁家的鱼又生了一窝小鱼。但渐渐地，话题就开始变味了。
“哎，老张，听说你最近搞了条大家伙？”一个叫“胖子”的朋友，满脸羡慕地问道。
被叫做老张的男人得意地一笑，从兜里掏出手机，划开一张照片：“嘿嘿，也不是什么大家伙，就一条小鲨鱼，柠檬鲨，刚养没几天，还在适应。”
照片上，一条体型流畅的灰色小鲨鱼在鱼缸里威风凛凛地巡游，背景是精心布置的珊瑚和假山。众人纷纷凑过来看，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我靠！老张你牛逼啊！这玩意儿也能在家里养？”
“得花不少钱吧？这缸就得大几千吧？”
老张摆摆手，脸上的得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嗨，小钱，小钱而已。主要是图个乐子，霸气！”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从那天起，这群朋友之间的“军备竞赛”就彻底拉开了帷幕。今天老张晒了他的小鲨鱼，明天胖子就神神秘秘地宣布，他托关系搞了几只活的河豚，圆滚滚的，生起气来能把自己鼓成一个球，可爱又刺激。又过了两天，另一个朋友“猴子”，更是在家里搞了一个专业的水母缸，几只晶莹剔D透的海月水母在蓝色的灯光下，如梦似幻。
他们的攀比越来越离谱，也越来越烧钱。从一开始的几十块一条的观赏鱼，到后来动辄成千上万的稀有水生动物。每一次聚会，都成了一场小型的“水族展览会”，每个人都在炫耀着自己的新宠，享受着别人的惊叹和羡慕。
只有李伟，依旧守着他那一缸普普通通的小鱼。孔雀鱼、斑马鱼、红绿灯……这些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入门级的廉价货色。
“我说老李，你咋还养这些玩意儿呢？也该换换了吧？”胖子端着酒杯，半开玩笑地说道。
“就是啊，你看我们，现在玩的都是心跳！你这鱼，看得我都快睡着了。”猴子也跟着起哄。
朋友们的言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李伟的心上。他知道他们或许没有恶意，只是酒后的玩笑。但这些话，却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敏感、最自卑的那根弦。他想起了前妻离开时那鄙夷的眼神，想起了她说他“没本事”时的决绝。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没用吗？连养个鱼，都只能玩别人剩下的？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朋友们继续高谈阔论，心中的某个念头，却像一颗被埋进土里的种子，在酒精的浇灌下，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他也要搞点“镇得住场子”的东西来！他要让这帮家伙看看，他李伟，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03
第二天，李伟破天荒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他关了五金店的门，揣上了一大笔现金——那是他存了很久，准备用来更换店里老旧货架的钱。他打车直奔本市最大的花鸟鱼虫市场。
他漫无目的地在市场里闲逛，两旁的店铺琳琅满目，各种奇形怪状的鱼类在他眼前游过。但他都提不起兴趣。龙鱼？太俗气。罗汉鱼？脑门太大，看着就傻。他要找的，是一种能瞬间镇住所有人的存在。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个角落里的小店吸引了他的注意。这家店很偏僻，光线昏暗，门口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奇珍异兽”。
李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店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腥气，各种大小不一的玻璃缸层层叠叠地堆放着。一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老板，有什么特别的货吗？”李伟压低了声音问道。
老板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耷拉了下去，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自己看。”
李伟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在一个被黑布盖着的玻璃缸前停下了脚步。他好奇地掀开黑布，缸里幽蓝色的光芒瞬间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缸，里面没有水草，没有假山，只有几块光秃秃的火山岩。而在这些岩石之间，静静地趴着6条拳头大小的章鱼。它们的身体呈现出漂亮的黄色，上面布满了鲜艳的蓝色圆环。在灯光的照射下，那些蓝色的圆环仿佛在流动，在呼吸，散发着一种诡异而又致命的美感。
“这是……什么？”李伟看得有些入迷。
“蓝环章鱼。”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声音沙哑地说道，“世界上毒性最强的海洋生物之一，被它咬一口，几分钟之内，神仙难救。”
李伟的心猛地一跳。剧毒？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心跳”吗？
“这东西……能养？”
“能养，但得玩命。”老板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看见没？缸口我都是用特制的卡扣密封的，这玩意儿是软体动物，只要有一点缝隙，它就能钻出来。养它，一天最多透两次气，每次不能超过五分钟，换完气赶紧给我盖严实实。千万，千万别让它跑出来。不然，你这条命，就算是交代了。”
老板的话里充满了警告，但听在李伟的耳朵里，却成了最动听的广告词。危险、稀有、致命的美丽……这一切元素组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装逼神器”。
“多少钱？”李伟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放光。
“5千，6条，一口价。”
5千块，这几乎是他小半年的利润了。但此刻，李伟的脑子里只有朋友们那一张张惊愕的脸，和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牛逼”。虚荣心像一头猛兽，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买了！”他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沓现金，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
04
那天晚上，李伟家的客厅，前所未有地热闹。
当李伟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密封的玻璃缸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并打开幽蓝色的灯光时，他所有的朋友，包括老张、胖子和猴子，全都围了上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到惊讶，最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畏。
“我操！老李！这是……蓝环章鱼？”胖子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虽然爱吹牛，但也是个识货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几个小家伙的真实身份。
“你疯了？这玩意儿可是剧毒啊！”猴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厚厚的玻璃缸根本无法给他带来安全感。
老张则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绕着鱼缸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对着李伟，心服口服地竖起了大拇指：“老李，我服了。真的，这次我是彻底服了。跟你的蓝环章傅比起来，我那条小鲨鱼，简直就是个泥鳅。”
朋友们的反应，让李伟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故作镇定地摆摆手，将老板告诫他的那些话，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听得众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那一晚，他成了绝对的中心，所有人都在向他请教饲养这种“死亡宠物”的心得，言语间充满了崇拜。前几天因为养普通小鱼而被嘲笑的阴霾，一扫而空。
从那天起，李伟的生活重心，就彻底转移到了这6条蓝环章鱼身上。他每天都像着了魔一样，只要一有空，就搬个凳子坐在鱼缸前，痴迷地观察着它们。他喜欢看它们在水中舒展柔软的触手，喜欢看它们身体上的蓝色圆环在兴奋或紧张时，闪烁出更加明亮的光芒。那种致命的美，让他深深地沉醉其中。
他甚至给那个鱼缸，单独安装了一个小型的监控摄像头，24小时对着，生怕错过它们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他把监控连接到自己的手机上，就连在五金店看店的时候，都会时不时拿出来看上几眼。
这6条小小的章鱼，不仅给他带来了朋友们的尊重，更填补了他内心的空虚。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一件值得炫耀和骄傲的事情。
然而，他却完全忘记了店主那个最重要，也是最严肃的警告——千万，别让它跑出来。
05
4天后，李伟像往常一样，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打着哈欠，习惯性地走向客厅的鱼缸，准备给他的宝贝们透透气，喂点食。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鱼缸时，脸上的困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代的是一丝困惑和不安。
他仔细地数了数。一块火山岩上趴着两只，另一块后面躲着一只，还有两只在缸底缓慢地爬行……一，二，三，四，五。
五只？
怎么会是五只？他明明买的是6条！
李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凑近了玻璃缸，几乎把脸贴在了上面，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角落，每一块岩石的缝隙都检查了一遍。没有，还是没有第6条的踪影。
“不可能……难道是躲起来了？”他喃喃自语，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像冰冷的潮水，开始慢慢淹没他的脚踝。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睡觉前，他还特意检查过，6条章鱼一只不少，而且那个特制的卡扣，他也确认是扣得死死的。
冷汗，开始从他的额头渗出。他想起了老板的警告，想起了蓝环章鱼那恐怖的毒性。如果……如果真的有一只跑了出来……
他不敢再想下去，跌跌撞撞地跑回卧室，抓起手机，点开了那个专门监控鱼缸的APP。他把监控录像的时间调回到昨天深夜，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快进着画面。
凌晨两点……三点……一切正常。6条小家伙在各自的位置上，或静或动。
凌晨三点十七分。画面上，其中一只体型稍小的蓝环章鱼，忽然开始朝着鱼缸的顶盖爬去。它柔软的身体展现出惊人的延展性，一点一点地，攀上了垂直的玻璃壁。然后，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它竟然用它那看似柔软的触手，在那个特制的金属卡扣处，不停地推、挤、钻。
李伟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看到，那个被他认为万无一失的卡扣，竟然在章鱼持续不断的努力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然后，那只章鱼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身体挤进了那道狭小的缝隙，消失在了监控画面的顶端。
它真的爬出来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李伟。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客厅，打开了客厅的主监控。他要知道，那只逃出来的章鱼，到底去了哪里！
他颤抖着手，将客厅监控的时间，也调到了凌晨三点以后。画面上，空无一人的客厅一片寂静。几分钟后，一个微小的、带着蓝色光环的身影，从鱼缸柜子的顶上，“啪嗒”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它在地板上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开始朝着一个方向，缓缓地爬去。
然而，接下来监控下的一幕，却让他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的脸色，在屏幕荧光的映照下，变得惨白如纸，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
“不……不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