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再等下去,兵都老了,心都散了!”悍将鲍超的嘶吼,像一柄重锤砸在曾国藩紧绷的神经上。
围城百日,五万精兵耗于安庆坚城之下,朝廷的催促文书与日俱增,他已退无可退。
强攻,是拿人命去填无底洞;继续围困,则士气崩溃在即。
就在这内外交困、即将身败名裂的绝境,曾国藩深夜独行江边,竟见到一渔翁用无饵的直钩在钓鱼。
“老丈,这……如何能钓上鱼来?”
那渔翁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如鬼魅:“我钓的,从来就不是鱼。”
一句话,让这位晚清重臣如遭雷击,瞬间冷汗遍体。
他究竟悟到了什么,能让他喊出“救我五万将士”的惊天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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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同治二年的夏末,暑气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巨大湿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整个湘军大营。
安庆城外的这片土地,已经被十万人的脚掌和长达三个月的绝望,反复碾压,踩得坚硬而龟裂,连地缝里都仿佛渗着干涸的血色。
城,是太平军最顽固的坚城。
人,是曾国藩麾下最精锐的人。
血,是湘军子弟最滚烫的血。
已经流得太多了,多到让这片土地的暑气都带上了一股难以消散的腥甜。
帅帐之内,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沉重的铜油灯。
灯芯被捻得极细,那豆点般的火苗,像一颗悬在半空的心脏,无力地跳动着,将曾国藩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帐壁上,拉长,扭曲,明暗不定,一如他此刻备受煎熬的心境。
他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有真正合过眼了。
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让他的脸颊显得愈发清瘦,瞳孔里是蛛网般密布的血丝,紧紧地、徒劳地盯着面前那幅巨大的舆论图。
舆图上的安庆城,被朱笔圈了一层又一层,最新的墨迹还未干透,层层叠叠的红色,像是某种用鲜血绘制的、充满不祥意味的符咒。
这是一颗钉死的钉子,凶狠地钉在长江的腰眼上,也一分一寸地,钉进了他的心口。
城墙坚固得像史前巨兽裸露在外的獠牙,每一次撞上去,都只会粉身碎骨。
城中的守将叶芸来,是条出了名的疯狗,一条被逼到绝境、却反而愈发凶悍的疯狗。
情报显示城中粮草的消耗速度,比他最坏的打算还要慢得多,慢得让他心慌。
每一次试探性的攻城,都像把一碗清水泼在烧红的万年烙铁上,除了换来一阵“滋啦”的惨叫、蒸腾的血气和更多残缺的尸体,什么也改变不了。
然后,一切照旧。
大营后方的伤兵营里,呻吟声从白天到黑夜,从未有过片刻的停歇,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一刻不停地、残忍地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将士们的士气,随着每日清晨从城下抬回的一具具冰冷的、残缺不全的同袍尸体,一寸寸地沉入冰冷的泥土。
朝廷的催促文书,由最初的六百里加急,变成了如今的八百里加急,措辞也从客气的“望卿早日克复”,变成了严厉的“严令克期拿下,毋得再误”。
每一封,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的脸上。
帐外,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未到帐前,那股浓烈的酒气和压抑不住的杀气,就已先一步钻了进来。
厚重的布帘被一只粗暴的大手猛地掀开,湘军第一悍将鲍超像一头黑色的巨熊般闯了进来。
他身上的铠甲还未卸下,甲叶的缝隙里,还嵌着昨日攻城时溅上的、已经凝固成黑褐色的血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杀神。
“大帅!”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剧烈摩擦。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曾国藩缓缓抬起沉重的头颅,眼神疲惫得像一潭幽深的、不起波澜的死水。
“春霆,何事如此喧哗。”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
鲍超完全无视了这份威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舆图前,那只戴着皮护腕的粗壮手指,重重地、泄愤般地戳在安庆城那片朱红之上。
“大帅,再这么围下去,城里的人还没饿死,咱们自己的弟兄们,心就先死了!”
他猛地转过身,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炭火,直勾勾地逼视着曾国藩。
“末将!愿立军令状!”
他“哐”地一声单膝跪地,声震帐瓦。
“给我三万人!就三万!我鲍超亲自带队,就是用人命去填,也要把那该死的护城河给它填平了!”
“三日之内,不破安庆,您当着全军的面,砍了我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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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像一块巨石被投入了本已沸腾的油锅,瞬间在帐内激起了一群高级将领的激烈附和。
“大帅,鲍将军说得对啊!不能再等了!”
“是啊大帅,长痛不如短痛,跟他们拼了!”
曾国藩那潭死水般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张张激愤的脸。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焦躁、不甘、视死如归的勇猛,以及一种被这漫长的、毫无希望的围城消磨殆尽后,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渴望用速死来换取解脱的疯狂。
他知道,鲍超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气话。
这是湘军赖以起家的血性,是他们面对强敌时深入骨髓的本能。
但,此刻,这也是他最为恐惧的东西。
五万湘军子弟的性命,不是他曾国藩书房里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更不是他用来与一座城池豪赌的筹码。
他疲惫至极地摆了摆手,那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此事,休要再提。”
鲍超脸上的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跪在地上的膝盖向前挪动半步,撑在地上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一片惨白。
“大帅!您是圣人门徒,是大学问家,您重谋略,我鲍超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我只信我手里的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悲愤。
“可如今,您的谋略在哪?我们的刀,又快要钝了!”
“难道真要等到朝廷派来的钦差,当着十万人的面,摘了您的帅印,把咱们像一群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赶回湖南老家吗?!”
这番话,说得极重,重得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帐内每个人的心上。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曾国藩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毫无血色的直线。
他没有发怒,只是那潭死水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深不见底的、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知道,自己的稳健,自己的持重,在眼下这无法破解的困局中,正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看作是迟滞、怯战,甚至是无能的表现。
他再次挥了挥手,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沙哑与决绝。
“都退下。”
鲍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身旁几位理智尚存的将领死死拉住,连拖带拽地弄出了帅帐。
众人带着满腹的不甘、失望与愤懑,鱼贯而出。
转眼间,巨大的帅帐里,又只剩下曾国藩一人。
他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石像,在帅位上久久地枯坐着。
油灯的火苗,不知在何时,已经燃到了尽头,它挣扎着、不甘心地向上跳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化作一缕青烟,彻底熄灭。
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那幅巨大的舆图轮廓,在帐篷缝隙透进的、微弱的星光里,像一头蛰伏在暗处、准备择人而噬的远古巨兽。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无边的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了。
他缓缓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身体一阵踉跄,险些摔倒。
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挤压而来,压迫着他的胸膛,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需要一点风。
他需要一点不属于这片压抑、绝望的大营的空气。
他摸索着,悄悄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青布便服,像一个畏光的幽灵,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帐外站岗的亲兵。
他独自一人,朝着大营边缘那片沉寂无声的长江走去。
02
夜,已经很深了,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月亮被一层厚厚的、不祥的乌云遮掩得严严实实,天地间只剩下一点朦胧的、鬼火般的清辉。
江面如墨,不起一丝波澜,安静得让人心慌,仿佛一条死去的巨龙,横陈在大地之上。
芦苇荡在夜风中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无数个冤魂在低语,在哭诉。
他沿着布满碎石的江岸,漫无目的地走着,任凭鞋履被江边的湿泥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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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的气息,带着一股特有的、潮湿而微腥的凉意,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让他那根因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而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松弛。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前方不远处的芦苇荡里,一星微弱的光亮吸引住了。
那光亮极弱,在无边的黑暗中,只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米。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拨开身前齐人高的芦苇,借着草丛的掩护,慢慢靠近。
一叶小小的扁舟,像一片落叶,静静地泊在近岸的一个小小水湾里。
船头,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几乎遮住了他整个头颅;身上披着厚重的蓑衣,让他本就佝偻的背影显得更加臃肿。
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与这浓重的夜色,与这片孤寂的芦苇荡,融为了一体。
在他的身前,放着一盏小小的、几乎快要熄灭的油灯,那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船头那一小片被磨得光滑的木板。
是个渔翁。
曾国藩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这么晚了,江上风又大,还在捕鱼?
他没有出声,只是像个耐心的猎人一样,静静地站在岸边的阴影里,看着。
渔翁缓缓地抬起了手臂,那个动作慢得不可思议,像一帧一帧的画面在眼前播放。
一根细长的、看不清材质的鱼竿被他缓缓举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安静的、几乎没有风声的弧线,然后,轻轻地落入了水中。
没有一点声响,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动。
曾国藩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紧皱了起来。
这渔翁的姿势,太奇怪了。
他不是在“抛”竿,也不是在“甩”竿,而是在“放”竿,那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扰了水中的什么东西。
而且,他看得分明,那鱼线极短,落水之处离船头不过区区几尺。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小心翼翼,能钓到什么鱼?怕是连虾米都不会上钩。
他按捺住性子,决定再看一看。
时间,在江水的无声流淌中,在一片死寂中,一点一点地过去。
一炷香的功夫。
两炷香的功夫。
那渔翁始终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一尊被岁月风化了的石雕,连斗笠的边缘都没有颤动一下。
曾国藩的耐心,快要被这诡异的寂静和毫无意义的等待给磨光了。
他开始觉得,自己在这里窥视一个疯老头,是一件比攻打安庆城还要无聊的事情。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见那渔翁又动了。
他再次以那种慢得令人发指的速度,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鱼竿。
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和不知何时从云层里挤出的一丝朦胧月色,曾国藩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看清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
那鱼竿的末端,那根刚刚从水中提起的、还挂着水珠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弯曲的鱼钩!
那是一根被江水和岁月打磨得锃亮发光的钢针。
笔直,尖锐,散发着冷硬的光。
上面空空如也,不仅没有鱼饵,甚至连一个可以让鱼咬住的弯曲都没有。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曾国藩在心里,无比确定地为这个渔翁下了定论。
他本该立刻转身就走,离这个怪人越远越好。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力量,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迈开了脚步,走出了阴影。
“老丈。”
他走到岸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不惊扰到对方。
“夜深风寒,何故仍未歇息?”
渔翁的身体,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而微微一颤,但他依旧没有回头。
过了许久,一个沙哑得如同被江底的粗砂反复磨砺过的声音,才从那宽大的斗笠下,缓缓地飘了出来。
“心不静,睡不着。”
曾国藩的目光,无法从那根笔直的钢针上移开。
他是一个讲求经世致用的实干家,但骨子里,依然是个凡事都要探究其根本、究其所以然的读书人。
眼前这荒诞到极点的一幕,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老丈用此直钩无饵,莫非是效仿昔日渭水之滨、垂钓文王的姜太公?”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谦卑,像一个求教的晚辈。
“可……”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生怕冒犯了这个古怪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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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滔滔江中之鱼,恐怕并非西周之主,只怕是识不得老丈这等玄机啊。”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善意的、一个务实者对一个空想者的、礼貌的提醒。
渔翁没有回答。
他只是再次重复着刚才那个令人费解的动作,缓缓收回那根无饵的直钩,然后又缓缓地、轻柔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将它重新放入水中。
仿佛曾国藩这个人,他刚刚说的那番话,都只是吹过江面的一阵毫无意义的风。
曾国藩有些尴尬地立在寒冷的江岸边,夜风吹得他衣袂飘飘,心里却是一阵燥热。
他感觉自己像个多管闲事的、自作聪明的傻子。
就在他准备自嘲地笑笑,然后转身走开时,渔翁那沙哑得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眼前那片墨色的、深不见底的江面,像在自言自语。
“我若用弯钩,挂上香饵,鱼来,是为饵来,不是为我来。”
“我得守着它,等着它,盯着它,分神,心累。”
他轻轻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掂了掂手中的鱼竿。
“如今……”
“我只给这江水一个钩。”
“江里的鱼,想不想上来,是它自己的事。”
“与我何干。”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颠三倒四,近乎疯话。
曾国藩彻底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一生研读程朱理学,信奉的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凡事都要究其根本,求其实在。
渔翁这番话,在他听来,简直是荒诞不经,充满了消极避世、不负责任的虚无。
什么叫“与我何干”?
你深夜来到江边,不就是为了钓鱼吗?钓鱼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鱼上钩吗?
这跟一个农夫站在田边,对着荒地,说“我只管站在这里,地里长不长得出庄稼,与我何干”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谬论!
他心中好不容易被江风吹散的一点烦躁,非但没有得到半点缓解,反而像被泼了一勺热油,更添了一丝无名之火。
他觉得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了,疯了。
竟然会寄望于从一个江边疯老头的身上,找到破解十万大军围城困局的答案。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浓重的苦笑。
他朝着那个如岩石般僵硬的背影,敷衍地拱了拱手,算是告辞,然后决然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他的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每一步都像踩在烂泥里。
那几句莫名其妙的疯话,却像几只讨厌的蚊蝇,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怎么也挥之不去。
“想不想上来,是它自己的事……”
真是可笑至极。
他加快了脚步,只想赶紧回到那个虽然令人窒息、但至少是真实的帅帐里去。
哪怕是再次面对鲍超那张写满指责的脸,也比在这里听一个疯子讲玄之又玄的禅机要好受一百倍。
03
回到大营,一切依旧。
巡夜士兵甲胄摩擦的单调声响,远处伤兵营里被风吹得时断时续的压抑呻吟,还有空气中那股汗水、草药、血腥和死亡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挥之不去的味道。
他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帅帐。
黑暗中,他摸索着,重新点燃了那盏已经熄灭的油灯。
跳动的火光,再一次照亮了那幅巨大的、如同噩梦般的舆图。
安庆城,像一只巨大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在图上冷冷地、漠然地注视着他。
桌案上,还凌乱地放着几份新的请战书。
为首的那一份,正是鲍超的名字,那笔迹力透纸背,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不耐与决绝。
所有的压力,像决堤的江水,在这一瞬间再次将他彻底淹没。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胸口发闷,烦躁地挥了下手,想把那些让他心烦意乱的请战书全部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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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动作幅度太大,或许是心神恍惚,他的手肘不经意间,重重地碰倒了身旁的笔架。
“哐当”一声脆响。
那个他用了多年的紫檀木笔架,重重地砸在桌案上,几支刚刚蘸饱了墨汁的狼毫毛笔,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其中一支,恰好滚到了舆图之上。
笔尖饱蘸的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歪斜的、丑陋的黑线。
那条黑线,漫无目的地越过山川,越过河流,最终,停在了安庆城那片刺目的朱红色圈外。
曾国藩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这一刻。
毫无任何征兆地。
渔翁那沙哑的、古井无波的声音,如同平地响起的一声炸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只给这江水一个钩。”
“江里的鱼,想不想上来,是它自己的事!”
他整个人,像被雷电劈中,彻底怔住了。
一动不动,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只有他的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重,像要破膛而出。
他的双眼,死死地、贪婪地盯着舆图上那道意外画出的墨痕,瞳孔在摇曳的灯火下,急剧地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
过去百日的种种谋划,无数次失败的攻城,将领们焦躁的面孔,士兵们绝望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中飞速闪现,然后,像被点燃的纸片一样,迅速化为灰烬。
他之前所有的策略……
所有的谋划……
他一直在做什么?
他一直在用最猛烈的攻击,去试探敌人的底线。
他一直在用最严酷的围困,去等待敌人的崩溃。
他一直在“求”着敌人犯错。
他一直在“等”着敌人上钩。
他把自己和十万大军的命运,都愚蠢地系在了敌人的选择之上!
何其被动!
何其愚蠢!
“直钩……无饵……”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野兽受伤般的、不成调的低吼,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在舆图上胡乱地、疯狂地划动着,指甲在坚韧的宣纸上留下一道道惨白的划痕。
“不是让鱼上来……”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去钓那条该死的鱼?!”
他悟了。
那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劈开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和黑暗!
那不是消极,不是放弃!
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绝对的、压倒性的主动!
是一种“你不按我的规则来,我就亲手为你创造一个新规则”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霸道!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巨大恐惧和极致兴奋的激流,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后背,他的中衣,在这一刹那之间,被奔涌而出的冷汗彻底浸透!
他为自己之前的固执和短视,感到了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后怕。
如果他真的听了鲍超的建议,如果他真的把那五万鲜活的生命,填进了安庆城那无底洞般的护城河……
后果不堪设想!
而现在……
现在,他有了一个全新的、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胆战的念头。
一个釜底抽薪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恶毒”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成型!
曾国藩猛地直起了他那已经佝偻了三天的腰杆,一把将桌案上所有的文书、笔墨、请战书,全部狂暴地扫落在地!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眼神里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清明与亢奋。
他对着漆黑的帐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
“来人!”
“传我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