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姐夫，你说，这孩子将来会恨我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像一缕即将熄灭的烟。
“怎么会。”
我躺在沙发上，翻了一页书，麻醉的效力还没过，伤口隐隐作痛。
“那他将来，会记得我的好吗。”
“他当然会记得。”
我顿了顿，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他会记得，是谁给了他另一个世界。”
01
我叫林涛。
刚做完一个阑尾炎手术，在家里休养。
这本该是一段难得的清净日子。
可惜，这份清净被我小姨子王莉的一个电话彻底打碎了。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妻子王琳正小心翼翼地给我换药。
纱布揭开时带着一丝凉意和轻微的刺痛。
我咧了咧嘴。
王琳看到来电显示，眉头就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是我妹。”
她把电话递给我，眼神里有些无奈。
我按下免提，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喂，姐夫，身体好点没呀。”
王莉那标志性的，带着一股子热络和穿透力的声音立马充满了整个客厅。
仿佛人未到，势先到。
“还行，死不了。”
我淡淡地回应。
“哎哟，你这人就是喜欢开玩笑，多不吉利呀。”
她在那头咯咯地笑，笑声里没什么真诚的暖意，倒像是在履行某种社交程序。
“我跟你说啊，医生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听，千万别不当回事，你可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呢。”
王琳在一旁给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敷衍两句就行。
我懂。
和王莉打交道，就像是参加一场你明知道结果的商业谈判。
过程无比冗长，结论早已注定。
果然，寒暄了不到三十秒，她立刻切入了正题。
“那个，姐夫，跟你商量个事儿。”
她的语气变得稍微郑重了一些，但那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却更浓了。
“我和小宇他爸，这不公司安排，要去深圳参加一个人工智能峰会，机会特别难得，我们董事长都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直觉告诉我，麻烦来了。
“要去两周呢，这时间有点长，家里没人不行啊。”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着我主动开口。
我偏不。
我继续闭着眼，假装伤口很痛的样子，轻轻“嘶”了一声。
王琳在旁边只好接话：“要去那么久啊。那小宇怎么办呢。”
“唉，这不就是我愁的嘛。”
王莉的声音立刻充满了焦虑，像是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所以呀，姐，姐夫，我想把小宇送你们那儿待两周，你看行吗。”
来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
“主要吧，别人家我也不放心，现在外头多乱啊，只有你们这儿，我才最踏实。”
这话听着真让人感动。
如果忽略掉她接下来说的话。
“姐夫，你正好在家养身体，也不用你费心，就帮我看着他就行。”
“这孩子学习特别自觉，我呢，给他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学习计划表，未来两周，精确到每一个小时，不，是每一分钟该干什么。”
我能想象出她在电话那头，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臂的样子。
“早上六点半起床，晨读英语三十分钟，然后是古文背诵。”
“上午四个小时，两套奥数卷子，一套物理模拟题。”
“下午是拓展阅读，我给他买的《资治通鉴》文言文版，必须做详细的笔记。”
“晚上，练一个小时钢琴，然后是编程入门课，我给他报的网课。”
她一口气说下来，都不带喘的。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外甥小宇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被这些任务压得更没有表情了。
“最重要的一点啊，姐夫。”
王莉的语气突然变得无比严肃，像是在托付一件国宝。
“你可千万千万，别让他碰任何电子产品。”
“平板电脑，手机，游戏机，绝对不行。”
“尤其是游戏，那东西就是精神鸦片，我们家小宇将来是要做科学家的，前途无量，可不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耽误了。”
我沉默着。
王琳想开口说点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姐夫，你听见没呀。”
王莉在那头追问。
“听见了。”
我终于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没开的水晶灯。
“你就放心吧。”
我的声音很平静。
“知道了。”
挂了电话，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王琳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这身体……能行吗。”
“能行，躺着又不用我做饭。”
我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妹那个计划表，小宇才十二岁，这……这不是把孩子往死里逼吗。”
她叹了口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小宇的成绩就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在同学朋友面前唯一的炫耀资本。”
我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
“那你还答应。”
王琳有点急。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她有第二套方案吗。没有。她只是通知我们，不是和我们商量。”
我慢慢坐直身体，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疼。
“放心吧。”
我对王琳说。
“我有分寸。”
王琳看着我，还是不放心。
但她了解我，知道我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她只能去准备一间客房，准备迎接那个即将被送来“托管”的小“学霸”。
而我，则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在屏幕上慢慢地滑动着。
心里一个计划，也渐渐成形了。
02
第二天下午，王莉就风风火火地把小宇送来了。
她开着那辆白色的宝马SUV，车停得很急，像是后面有谁在追赶她。
小宇从后座下来，背着一个和他身形极不相称的巨大书包。
那书包鼓鼓囊囊，看得出来，里面塞满了王莉口中的“精神食粮”。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校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整个人就像一个被精心打包好，准备送去参展的样品。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到我和王琳，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大姨，大姨夫。”
声音很低，没什么情绪。
“哎哟，我的宝贝儿子，快进去。”
王莉则完全是另一个画风。
她一手拎着一个水果篮，另一只手夸张地扇着风，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走进来。
“姐夫，你看你，脸色还是有点差，可得好好休息。”
她把水果篮往茶几上一放，眼睛却在客厅里四处扫视。
那眼神，不像是在探病，更像是在检查卫生。
“小宇，快，把你未来两边的学习计划，再跟大姨夫复述一遍。”
王莉对着小宇发号施令。
小宇放下沉重的书包，站得笔直，像个准备汇报工作的下属。
“早上六点半，晨读英语……”
他开始面无表情地背诵。
王琳赶紧打断他：“好了好了，莉莉，孩子刚来，让他先歇歇。”
“歇什么歇。”
王莉立刻反驳。
“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一切，我们小宇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她说完，又转向我，从包里拿出一沓打印好的A4纸。
“姐夫，这是详细的计划表，还有每天要完成的卷子，我都给他分门别类装好了，就在书包第一层。”
“这是参考答案，你到时候对照一下，别让他蒙混过关。”
“还有，这个。”
她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电子计时器。
“做题的时候，一定要让他计时，培养他的紧迫感。”
我看着她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感觉她不是在送儿子来暂住。
而是在部署一个精密的反恐任务。
终于，她把所有东西都交代完了。
她看了看手表，说：“哎呀，不行，我得赶紧去机场了，飞机不等人。”
她走到小宇面前，象征性地帮他理了理衣领。
“儿子，好好学习，听大姨夫的话，妈妈回来给你带礼物。”
小宇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王莉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踩着高跟鞋，又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白色的宝马车发出一声轰鸣，消失在小区门口。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和那个沉重的书包。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王琳看着小宇，眼神里全是心疼。
“小宇，累了吧，先把书包放下，去房间看看喜不喜欢。”
小宇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笑了笑。
他这才把书包从背上卸下来。
书包落地的时候，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我猜，那里面装的不是书，是石头。
王-琳带他去了房间。
我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那个书包旁边。
我没有打开它。
我甚至没有碰它一下。
我知道，对于此刻的小宇来说，这个书包就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里面装满了母亲的期望，也装满了他的压抑。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我备用的平板电脑。
最新款的，屏幕很大，性能很好。
我回到客厅。
小宇也正好从房间里出来。
他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是应该立刻开始学习，还是等待我的指令。
我拿着平板电脑，走到他面前。
我没有问他累不累，也没有问他学校里的事。
我当着他的面，划开屏幕。
然后，我开始操作。
我打开了应用商店，找到了那个最大的视频平台。
我点开，选择“购买VIP会员”，选择了最高等级的“星钻会员”。
支付。
然后，我找到了那个最大的学习资料平台。
同样的操作，购买了最贵的年度会员。
接着，是专业的创意设计软件平台。
同样购买了权限最高的企业版订阅。
我一个个地买，小宇就在旁边看着。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慢慢变成了震惊。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发不出声音。
我买完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可能会有用的平台会员。
然后，我把这个已经“全副武装”的平板电脑，递到了他的面前。
小宇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解。
我把平板又往前递了递，语气很平静，但很清晰。
“在这里，你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我外甥。”
他愣住了。
“这两周，你来安排自己的时间。”
我说完，就把平板塞进了他的手里。
平板电脑的金属外壳有些冰凉。
小宇的手抖了一下。
他低着头，看着屏幕上那些五颜六色的APP图标，每一个都像是禁忌的果实。
他完全呆住了。
他完全没料到，等待他的不是姨夫的监督和计划表。
而是一份如此特殊的“见面礼”。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转身，慢慢走回沙发，躺下，继续看我的书。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充满了震惊、疑惑、和一丝被压抑了很久，不易察觉的渴望。
我知道，一颗种子已经埋下去了。
接下来，就看它会如何发芽了。
03
最初的几天，小宇表现得极其谨慎。
就像一只受过惊吓的猫，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新世界充满了试探和怀疑。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立刻扑进游戏和动画片的海洋。
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房门总是关着。
我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
但我从不主动去打扰他。
我只是让王琳按照平时的习惯，给他准备一日三餐。
饭菜都很可口，也很清淡，适合我这个病人，也适合他这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
吃饭的时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交流时间。
“多吃点这个鱼，不长胖，还补脑子。”
王琳总是热情地给他夹菜。
“谢谢大姨。”
他的回答永远是礼貌而疏远的。
他吃饭的样子很斯文，也很安静，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让我更加确定，王莉的家教，已经深入到了他的一举一动里。
他会用平板电脑。
但都是在客厅，当着我们的面。
他会打开那个学习资料平台，搜索一些历史纪录片来看。
比如《河西走廊》，《从秦始皇到汉武帝》。
他看得非常专注，有时候还会拿出纸笔来做笔记。
王琳看到这一幕，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她大概以为我的“怀柔政策”起到了效果，让孩子从“要我学”变成了“我要学”。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心里清楚，这只是伪装。
是他为了让我们放心，故意表演出来的姿态。
真正的风暴，正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后酝酿。
果然，到了第三天晚上。
我起夜上厕所，经过他房间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极度压抑的，又带着一丝兴奋的自言自语。
声音很小，断断续续。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我能分辨出那种发现新大陆时的激动。
我没有停留，悄悄地走开了。
与此同时，王莉的“查岗”电话，每天晚上九点，准时打来。
她就像一个远程监控摄像头，试图穿透无线电波，监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
“喂，姐夫，小宇今天怎么样啊。”
电话一接通，她的问题就迫不及待地砸了过来。
“挺好的。”
我的回答总是很简洁。
“好是什么意思啊，你得说具体点啊。”
她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他今天刷了多少套卷子。那本《资治通鉴》看了多少页了。笔记做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充满了窒息感。
我靠在床头，看着身旁已经睡着的王琳，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同样认真的语气回答她。
“他很专注。”
“一直在‘学习’。”
“我觉得，进步很大。”
我特意在“学习”两个字上，加了微不可察的重音。
电话那头的王莉，显然没有听出来。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
她听起来心花怒放。
“我就知道，我儿子是最棒的。”
“那你可得帮我看住了，别让他偷懒。”
第二天晚上，她又打来电话。
“姐夫，小宇今天的任务都完成了吧。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啊。”
“完成了。”
我翻了一页书。
“难题也遇到了，但他自己解决了。”
“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些新的‘解题思路’，很有创造力。”
我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这个“题”，和她理解的那个“题”，可能不是一回事。
“真的吗。太棒了。”
王莉在那头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
“不愧是我的儿子，我就知道他有天赋。姐夫，你真是我的贵人。”
一顶高帽子就这么给我戴上了。
我在电话这头，能清楚地听到妻子王琳翻身时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她显然对我这种“谎报军情”的行为，感到忧心忡忡。
她几次想和我谈谈。
“林涛，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莉莉要是知道了，非得跟我们拼命不可。”
“她不会知道的。”
我安抚她。
“那小宇呢。你这是在纵容他，万一他真的玩野了心，学坏了怎么办。”
“他不会。”
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你要相信他，更要相信我。”
王琳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对妹妹的教育方式不满，但又无力改变。
她对我的做法不解，但又出于夫妻间的信任，没有再过多干涉。
她成了一块忧心忡忡的“夹心饼干”。
而我，则继续扮演着一个模范的“监护人”。
每天晚上，用各种精心编织的双关语，向王莉汇报着她儿子那令人欣喜的“学习”进展。
王莉心花怒放。
王琳忧心忡忡。
我平静如水。
而那个沉默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像一个越来越大的谜团，笼罩在我们的心头。
04
转机发生在一周后的一个晚上。
那晚我给公司的一个项目写了点代码，睡得比较晚。
凌晨一点多，我走出书房，想去倒杯水。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惨白的路灯光照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小宇房间的门缝里，还透出微弱的光亮。
同时，我还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不是音乐，也不是游戏音效。
而是一种非常有节奏的，细微的“咔哒”声，混合着电流的“嗡嗡”声。
这声音充满了某种机械感和创造感。
我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
我端着水杯，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房门前。
我没有敲门。
因为我知道，任何预警都会让他立刻切换回“安全模式”。
我假装要给他送盘水果。
这是王琳晚上切好了放在冰箱里的，正好成了我的借口。
我从冰箱里拿出那盘切好的哈密瓜，上面还覆着保鲜膜。
然后，我端着盘子，走到他门口，轻轻转动了门把手。
门，没有锁。
我推开了一道缝。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都停顿了一下，整个人如遭雷击，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