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周桂芬手里的两颗核桃掉在了桌上。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吗?您怎么了?”小儿子江文博焦急地问。
她却像没听见,握着手机的手剧烈颤抖,死死地盯着屏幕。
随即,她猛地抬头,越过所有人,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大儿子江文峰身上。
那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震惊、茫然,和一丝深不见底的恐惧。
01
榕泽市的南槐里,像一块被城市遗忘的旧补丁,灰扑扑地贴在繁华的边缘。
这里的空气里,总是混杂着一股老旧木头和潮湿泥土的味道。
周桂芬在这片布丁上,生活了五十多年。
她的脊背被岁月压得有些弯了,但嗓门依旧洪亮,尤其是在骂人的时候。
南槐里的街坊四邻都说,周桂芬的偏心,是长在骨头里的,从她两个儿子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看得一清二楚。
大儿子江文峰,像他名字里的“峰”字,沉稳,但不多言。
小时候,他就是那个跟在母亲身后,默默提着篮子,或者蹲在角落里,用小刀削着木头玩偶的安静孩子。
小儿子江文博,名字里带个“博”字,嘴巴也确实“博学”,从小就甜言蜜语,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周桂芬哄得眉开眼笑。
邻居们都还记得,那年头物资匮乏,周桂芬偶尔从厂里带回来一块水果糖,总是先塞进小儿子的嘴里。
江文博含着糖,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妈最好”,周桂芬的脸上便会笑开一朵菊花。
而江文峰,就站在一旁,看着弟弟嘴里那块晶莹的糖块,默默地咽一下口水,从不开口去要。
有一次,江文峰在外面玩,捡到了一个还能响的哨子,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江文博看见了,哭着喊着也要。
周桂芬二话不说,从江文峰的口袋里把哨子掏出来,塞给了小儿子,嘴里还念叨着:“你是哥哥,就该让着弟弟。”
江文峰看着在院子里得意洋洋吹着哨子的弟弟,没哭也没闹,只是转过身,走回了自己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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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南槐里就再也没人见他玩过什么像样的玩具。
时光荏苒,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各自成家。
江文峰在南槐里附近开了个小小的电器维修铺,铺面不大,整天油乎乎的,他自己也总是穿着一身沾满机油的蓝色工作服,话还是那么少,手艺却很扎实,街坊邻居的电视、风扇坏了,都愿意找他。
他的妻子许静,是个会计,人如其名,安安静静的,却是个心里有数的人。她不怎么掺和江家的事,但每次家庭聚会,看着婆婆对小叔子一家嘘寒问暖,对自己丈夫视而不见时,她的眼神里总会掠过一丝冷意。
江文博则完全不同,他没个正经工作,今天倒腾服装,明天炒股,嘴里说的都是几十上百万的大生意。
他开着一辆二手的白色小轿车,穿得人模狗样,每次回家,后备箱里都塞满了给周桂芬买的各种保健品和新奇玩意儿。
周桂芬每次都拉着小儿子的手,在邻居面前炫耀:“还是我这小儿子有出息,懂我。”
至于江文峰,她提起来,总是一撇嘴:“唉,就那个死样子,守着个破铺子,能有什么大出息。”
这天,南槐里那棵老槐树下,贴出了一张红色的告示。
拆迁。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南槐里这潭死水里,激起了千层浪。
根据政策,江家这栋老宅,可以分到三套位于榕泽市新建小区的楼房。
三套房,对于这个普通家庭来说,无异于一笔天降横财。
周桂芬看着那张告示,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当即拍板,晚上,开家庭会议。
02
夜幕降临,江家的老屋里,灯光昏黄。
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旁,坐满了人,气氛却有些凝重。
周桂芬清了清嗓子,坐在主位上,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先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小儿子江文博和他的媳妇李莉,眼神里满是慈爱。
李莉立刻心领神会,给婆婆倒上一杯热茶,嘴甜地说道:“妈,您别急,慢慢说,我们都听您的。”
周桂芬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目光转向另一边,大儿子江文峰和他的妻子许静。
她的眼神立刻就冷了下来,像冬天的冰碴子。
江文峰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子的边缘。
许静则直视着婆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
“今天叫大家来,就为了一件事。”周桂芬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压力,“拆迁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咱们家,能分三套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江文博和李莉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贪婪。
“我想了一下午,这三套房,怎么分。”周桂芬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说道,“文峰啊,你年纪大,又是当哥的,铺子生意也还稳定,这么多年了,该自己想办法。你弟弟文博呢,不一样。”
她放下茶杯,拉过江文博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文博这几年在外面闯荡,不容易。生意刚起步,需要用钱的地方多,还没个像样的婚房。这当妈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委屈。”
屋子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许静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已经预感到了婆婆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我决定了。”周桂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布最终判决的口气,“这三套房子,全都给文博。一套他们小两口住,一套留着以后给我孙子,还有一套,租出去,租金就当是文博孝敬我的。”
话音刚落,李莉的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她激动地抓住江文博的胳膊,连声说:“谢谢妈!妈您真是太好了!”
江文博也一脸得意,对周桂芬说:“妈,您放心,以后我肯定好好孝敬您,把您当老佛爷一样供着!”
周桂芬听着小儿子的话,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笑得合不拢嘴。
“凭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其乐融融的画面。
是许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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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着。
“妈,您这也太偏心了!文峰也是您的儿子,凭什么一套都没有?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水电维修,逢年过节,哪样不是文峰在操持?文博除了会说几句好听的,他又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周桂芬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她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她指着许静的鼻子骂道,“这是我们江家的事,你一个外姓人,插什么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文峰都没说话,轮得到你在这里咋咋呼呼?”
“我……”许静气得眼圈都红了,她还想争辩,却被身旁的江文峰拉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江文峰的身上。
他是这件事的核心,是那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人。
大家都想看看,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是会像许静一样拍案而起,还是会据理力争,为自己讨回公道。
江文博和李莉也收敛了笑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江文峰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他看了看暴怒的母亲,又看了看得意忘形的弟弟,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妻子那张含着眼泪、充满委屈和不解的脸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对着周桂芬,轻轻地点了点头。
“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我听您的安排。”
03
“江文峰,你疯了?!”
一回到自己那个窄小又堆满杂物的家,许静就彻底爆发了。
她把包狠狠地摔在沙发上,指着丈夫的鼻子,声音因为愤怒和失望而颤抖。
“三套房子!那不是三百块钱!那是三套房子!你妈说全给你弟,你就点头?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你是不是个男人!”
江文峰默默地脱下外套,挂在墙上,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疲惫,像是刻进皮肤里的皱纹,怎么也抹不掉。
“你说话啊!”许静冲到他面前,用力捶打着他的胸口,“你为什么不争?为什么不反抗?那是我们应得的!有了那房子,我们可以换个大点的铺面,可以不用过得这么紧巴巴,我们的孩子以后也能有更好的环境!你都不要了吗?”
江文峰任由妻子捶打着,他抓住许静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别闹了,行吗?妈都那么大年纪了,我不想跟她吵。”
“不想跟她吵?”许静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甩开江文峰的手,连连后退,眼泪夺眶而出,“说到底,你就是个懦夫!彻头彻尾的软骨头!从小到大,你妈怎么对你的,你忘了吗?你弟弟抢了你多少东西,你都记不得了?现在他要抢走我们的一切,你还点头哈腰地说‘听您的安排’!江文峰,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许静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扎在江文峰的心上。
但他怎么也无法解释。
他只是闭上眼睛,疲惫地说:“让我静一静。”
说完,他走进了那个堆满了废旧电器的里屋,关上了门,将妻子的哭喊和指责,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江文峰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去了维修铺。
他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那些冰冷的机器零件上。
拆开,修理,组装,他的手一刻不停。
很快,周桂芬把三套房全给了小儿子的消息,就在南槐里传遍了。
街坊邻居们看江文峰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和一丝鄙夷。
“文峰啊,你妈这事做得可不地道啊。”隔壁开杂货铺的王大爷,递给他一根烟。
江文峰摇摇头,没接,只是闷声说:“我妈自有她的道理。”
“你就是太老实了!”王大爷叹了口气,“这年头,老实人吃亏啊。”
风言风语,像苍蝇一样围着江文峰。
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没骨气,更难听的,说他是个窝囊废。
许静因为这事,跟他冷战了好几天,最后直接收拾东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临走前撂下一句话:“江文峰,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离婚吧。”
江文峰没有去追。
他只是一个人,守着那个空荡荡的家,和那个油腻腻的铺子,比以前更加沉默。
拆迁的协议,很快就签了。
周桂芬拿着那份签着江文博名字的协议,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拉着江文博和李莉,去新小区的售楼处看了好几次房,已经在规划着哪间房朝阳,哪间房要装什么样的吊灯。
江文博也彻底扬眉吐气,开着他的二手车在南槐里进进出出,见人就发烟,说等他搬了新家,一定请大家去暖房。
那段时间,周桂芬的脸上,始终洋溢着一种胜利者的光彩。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就是把宝全押在了小儿子身上。
在她眼里,大儿子江文峰,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一个连自己的利益都不敢争取,被妻子抛弃,只能守着一间破铺子苟延残喘的可怜虫。
她甚至觉得,幸亏没把房子给他,否则以他的窝囊劲,迟早也得被他那个厉害的媳妇给败光。
04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中秋。
这是南槐里的老住户们,在老宅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
拆迁的日子越来越近,许多人家已经开始打包东西,准备搬进临时租住的房子里。
整个南槐里,都弥漫着一种告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期盼。
周桂芬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好。
她早早地就在张罗着晚上的中秋家宴。
她特意让江文博去市里最好的馆子,订了一桌上好的酒菜。
她要办得风风光光的,让所有人都看看,她的小儿子是多么的有出息,她是多么的有福气。
傍晚时分,亲戚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江文博和李莉满面春风地在门口招呼着客人,一口一个“大伯”、“三姨”,叫得比蜜还甜。
周桂芬坐在堂屋的主位上,穿着一件新做的暗红色唐装,手里盘着一对油光发亮的核桃,接受着亲戚们的恭维。
“桂芬啊,你可真有福气,文博这孩子,真是孝顺又有本事。”
“是啊是啊,三套房,以后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周桂芬听着这些话,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她摆摆手,故作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孩子有出息,都是他自己努力。我这个当妈的,也就在背后帮衬一把。”
说着,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门口瞥了一眼。
江文峰还没来。
她心里冷哼一声,不来更好,省得在这里碍眼,丢她的人。
正想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江文峰。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手里提着一个月饼礼盒,看起来和这热闹的场合格格不入。
他身后没有跟着许静和孩子。
显然,许静还在为房子的事生他的气。
屋子里的喧闹声,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似乎都小了一些。
亲戚们的目光,都带着一丝探究和同情,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文峰像是没感觉到这些目光,他走到周桂芬面前,把月饼放在桌上,低声叫了一句:“妈。”
“嗯。”周桂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还知道来啊,我还以为你连妈都不要了。”
江文峰没说话,默默地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江文博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笑着说:“哥,来了啊。弟妹和侄子怎么没来?还在生我的气啊?嗨,一家人,有什么好气的。等我搬了新家,让你和嫂子也过去住几天,感受一下住新楼房的滋味。”
他的话里,充满了炫耀和施舍的意味。
江文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没理会弟弟的挑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吃饭吧。”
家宴开始。
满桌的鸡鸭鱼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周桂芬举起酒杯,红光满面地说:“今天,是咱们家的大好日子!一是为了过中秋,二是为了庆祝我们家文博,马上就要住上新房子了!来,大家一起喝一杯!”
亲戚们纷纷举杯附和,说着各种吉祥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周桂芬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她拉着身边的亲戚,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小儿子未来三套房子的宏伟蓝图。
“……到时候啊,我就搬过去跟文博住,那套最大的。每天也不用干啥,就帮他带带孙子,逛逛公园。那两套小的租出去,一个月租金都够我买好几件新衣服了……”
她讲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江文峰,只是默默地吃着饭,一口菜,一口白饭,连头都没有抬过。
整个饭局,他就像一个透明人。
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人关心他。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05
夜色渐深,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饭局也接近了尾声。
亲戚们酒足饭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话题还是离不开周桂芬家的三套房。
周桂芬被众人簇拥在中心,正讲到兴头上,说等开发商的补偿款一到,就让江文博把那辆破二手车给换了,买辆新的、气派的。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起来。
是一条短信。
周桂芬有些不耐烦地瞥了一眼,以为又是些垃圾广告。
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屏幕上那几行字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表情变化,就像一幅生动的油画,被人猛地泼上了一盆灰色的油漆,所有的色彩和神采,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她盘核桃的手停住了。
她高谈阔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屋子里的亲戚还在七嘴八舌地恭维着,却没有发现主心骨已经“掉线”了。
“妈,您看这车买个黑色的还是白色的好?”江文博凑过来,兴冲冲地问。
周桂芬没有回答。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仿佛都不会动了。
她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像墙上的白灰一样。
“啪嗒。”
一声轻响。
是她右手里的两颗核桃,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落,掉在了桌子上,滚了几圈,停了下来。
这声轻响,终于让周围的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吗?您怎么了?”江文博又问了一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周桂芬还是没有反应。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她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桌子都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
“姐,你别吓唬我们啊,这是怎么了?”一个亲戚也慌了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周桂芬的身上。
大家看着她煞白的脸,和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都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没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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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短信的内容,就像一个看不见的黑洞,瞬间吸走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周桂芬颤抖着,缓缓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越过了面前满脸关切的小儿子江文博,越过了所有惊疑不定的亲戚。
她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她的视线,穿过整个嘈杂的屋子,精准地、死死地,锁定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坐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身影上。
她看着大儿子江文峰。
眼神里,不再是往日的轻蔑和不屑。
而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仿佛,她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这个,被她唤作“大儿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