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把那张A4纸拍在我面前时,我看着末尾那个加粗的五位数,脑子嗡的一声。
她说:“陈建国,这是上个月的账单,按照你提的AA制,这是你该付给我的一半。”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从“晚间陪聊”到“情绪安抚”,每一项都标着价。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月前,我那个自以为是的“公平”提议。一个我本以为能让我们这个小家更“现代化”、更“清晰”的提议,却最终将我们之间所有温情的东西,都清清楚楚地码上了价格,然后打包,准备称重卖掉。
而故事,要从那天晚饭桌上,那盘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说起。
第1章 红烧肉与“新观念”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二。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在指纹锁“滴”的一声后,推开了家门。几乎是同一秒,一股浓郁的酱香味就霸道地钻进了我的鼻腔,瞬间瓦解了我积攒了一天的疲惫。
是红烧肉的味道。
林舒的拿手菜,也是我的最爱。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冰糖炒出漂亮的焦糖色,小火慢炖一个半小时,直到肉皮入口即化,瘦肉酥而不柴。每次加班闻到这股味儿,我就知道,我回家了。
“回来啦?”林舒系着那条浅蓝色的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上却带着笑,“快去洗手,马上开饭。”
我应了一声,换下硬邦邦的皮鞋,穿上她早就放在门口的软拖鞋。客厅的茶几上,一杯晾到温度正好的柠檬水静静地待着。这些小事,七年来,日日如此,我已经习惯到几乎察觉不到,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饭菜很快上桌。三菜一汤,红烧肉、清炒西兰花、番茄炒蛋,还有一碗紫菜虾皮汤。都是我爱吃的,荤素搭配,颜色也好看。
我夹起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放进嘴里,熟悉的满足感从舌尖蔓延到胃里。我一边大口扒着饭,一边含糊不清地夸赞:“好吃,今天这肉炖得火候绝了。”
林舒没动筷子,先给我盛了一碗汤,推到我手边,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今天去超市,看到五花肉特别好,就想着给你做一顿。”
我心里暖烘烘的,嘴上却没再说什么。男人嘛,总觉得把“爱”和“谢谢”挂在嘴边有点矫情。她为我做这些,我为这个家拼命赚钱,这不就是婚姻里最默契的配合吗?
我们聊着天,从公司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八卦,聊到楼下王大妈家的狗又生了一窝小崽子。家里的氛围,就像那碗温热的汤,熨帖着每一个毛孔。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部门同事老张发来的消息,一张聚餐的账单截图,下面跟着一句:“看看,我跟我老婆,亲兄弟明算账,AA制就是爽,谁也不占谁便宜!”
我点开图片,账单被清晰地分成了两半,连一瓶可乐都算得清清楚楚。
老张是我们部门的新晋“人生导师”,上个月刚结的婚,娶了个在投行工作的女强人。他总在办公室里宣扬他的“新式婚姻观”,核心就是经济独立,生活AA。他说,这样才能保持夫妻双方的独立人格,避免一方成为另一方的附庸,是新时代夫妻最健康的关系。
“你看人家老张,两口子收入都高,活得多潇洒。”我把手机递给林舒看,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羡慕。
林舒凑过来看了一眼,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聚个餐还算这么清楚?累不累啊?”
“这你就不懂了,”我来了兴致,放下筷子,开始滔滔不绝地复述老张的理论,“这叫‘边界感’。老张说,很多家庭矛盾,归根结底都是钱闹的。他媳妇赚钱不比他少,他说凭什么家里的开销都得男人大包大揽?AA制,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东西,账目清晰,谁也不欠谁,多好。”
我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我和林舒结婚七年,我的工资是她的三倍多。家里的房贷、车贷、物业费、水电燃气,这些大头开销一直是我在负责。林舒的工资不高,也就够她自己买点衣服化妆品,再补贴点日常买菜的家用。我从没计较过这些,我觉得男人养家是天经地义。
但最近公司效益不好,我的奖金缩水了一大截,房贷压力一下子就凸显出来。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点焦虑。老张的“AA制”理论,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我心里那点隐秘的不平衡。
凭什么呢?林舒又不是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大家都是成年人,共同生活,共同承担开销,不是更公平吗?
“老婆,”我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我觉得老张说得有道理。你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讲究男女平等。咱们家……是不是也可以试试这个AA制?”
我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舒的表情。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失望。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发火。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声,敲在我的心上,让我有点后悔自己的草率。
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好像也瞬间失去了诱人的温度。
终于,她抬起头,看着我,语气平静得有些反常:“陈建国,你是认真的吗?”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但话已出口,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我梗着脖子,故作轻松地说:“当然是认真的。我觉得这是个趋势,对我们俩都好。你想买什么贵的包,不用看我脸色;我偶尔想给自己换个新手机,也不用觉得对不起你。多好,多自由。”
林舒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嘴角微微上扬,但笑意却一点也没抵达眼底。
“好啊,”她说,声音清脆,像是冰块碎裂的声音,“既然你觉得好,那就试试吧。AA制,挺公平的。”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地答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我甚至开始畅想,从下个月开始,我的银行卡余额会变得多么可观。
我兴奋地补充道:“那咱们就从明天开始?房贷我继续还,毕竟写的我俩名字。其他的生活开销,咱们一人一半。”
“不用等明天,”林舒打断我,她的目光落在了满桌的饭菜上,然后,她伸出手,摊在我面前,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她说:“就从现在开始吧。”
我愣住了:“现在?”
“对,”她点点头,眼神平静无波,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顿饭,我们AA。”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这……这顿饭?”我结结巴巴地问。
“对。”林舒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公事公办的认真,“我算一下。五花肉28块,西兰花5块,鸡蛋3块,番茄2块。米饭、水电、燃气、油盐酱醋这些算在一起,再算上我一下午的备菜、烹饪、洗碗的人工……建国,你觉得,我收你多少钱合适?”
她像是在讨论一个极其严肃的商业项目,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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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气里那股红烧肉的香气,此刻闻起来,竟有几分讽刺。
林舒看着我窘迫的样子,似乎是“体谅”地笑了笑,收回了刚才计算人工成本的想法。
“算了,第一次,给你个优惠价,人工费就不算了。”她拿起手机,按了几下计算器,然后把屏幕转向我。
“总计成本38块,一人一半是19块。但是,这是我自己买菜、自己做的价格。如果我们在外面餐厅吃一顿这样的饭,不算环境和服务费,光菜品,这盘红烧肉至少68,西兰花28,番茄炒蛋18,米饭两碗8块,总共122块。我们折中一下,就按市场价的一半来算吧。”
她顿了顿,抬起眼帘,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我,最终给出了一个数字。
“这顿饭,你付我60块。现金还是转账?”
第2章 一本账簿的诞生
我最终还是把钱转给了林舒。
在她的注视下,我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僵硬地输入“60”,然后点击“转账”。当屏幕上跳出“转账成功”四个字时,我感觉自己像个付钱吃饭的陌生客人,而坐在对面的,是这家“家庭餐厅”精明的老板娘。
那顿饭剩下的部分,我食不知味。曾经让我感到无比幸福的红烧肉,此刻每一口都像是掺了沙子,硌得我喉咙发紧。
林舒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甚至还给我夹了一筷子西兰花,语气自然地说:“多吃点蔬菜,别光吃肉。”
我看着碗里那翠绿的西兰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到底是妻子对丈夫的关心,还是餐厅老板对顾客的“增值服务”?
那一晚,我们第一次分房睡。
我抱着枕头去书房的时候,心里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我觉得林舒在小题大做,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抗议和嘲讽我。不就是AA制吗?至于把一顿家常饭都算得这么清楚?她难道不明白,我提这个建议的初衷,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更好”吗?是为了减轻我的压力,也为了让她更“独立”吗?
我在书房的沙发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客厅里静悄悄的。林舒已经去上班了,餐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好的早餐和温牛奶,只有一张白色的便签纸,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
“早餐自理。提醒:昨晚客厅的灯你忘了关,亮了一夜,产生电费约0.8元。按照AA制原则,你需承担0.4元。已记账。”
我捏着那张便签纸,哭笑不得。
她还真来劲了。
我赌着气,也没做早饭,饿着肚子就出了门。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随便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吃一边愤愤地想:行,你要算,那咱们就算个清清楚楚。我倒要看看,谁先受不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开始了和妻子的“AA制”生活。
而我很快就发现,我远远低估了林舒的“认真”程度。
当天晚上,我下班回家,林舒已经回来了。她没在厨房,而是在客厅的茶几上,面前摊开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见我回来,她指了指桌上的外卖盒子。
“今天不想做饭,点了外卖,你的那份在桌上,记得把钱转我,42块。”她头也不抬地说道,手里拿着笔,正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我凑过去一看,那笔记本的第一页,用非常工整的字体写着四个大字——“家庭账簿”。
下面分门别类,罗列着各种项目:
一、 固定资产分摊(按月结算):
1. 房屋使用费(除房贷外,基于当前市场租金核算):主卧(林舒),书房(陈建国),客餐厅、厨房、卫生间等公共区域按使用频率分摊。
2. 家电折旧费:电视、冰箱、洗衣机、空调……所有家电都按照购买价格和使用年限,计算出了每月的折旧成本。
3. 家具磨损费:沙发、餐桌、床……
二、 日常消费(按次结算):
1. 伙食费:买菜、外卖、外出就餐。
2. 水电燃气网费:按月总额平分。
3. 日用品消耗:卫生纸、牙膏、洗发水、洗衣液……
我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条目,头皮一阵发麻。这哪里是过日子?这分明是在经营一家公司!
“林舒,你没必要这样吧?”我忍不住开口,“家里的沙发、电视,都是我们结婚时一起买的,这也要算?”
“当然要算。”林舒终于抬起了头,眼神里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陈建国,这是你自己要求的AA制。AA,AccountAccount,账户对账户,讲究的就是账目清晰。这些东西,我们都在共同使用,共同消耗它的价值,难道不应该共同承担成本吗?”
她指着沙发说:“比如这个沙发,我们三年前花8000块买的,预计能用十年。那每个月的折旧费就是66.7元。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主要坐两个小时,你呢,你下班回来就陷在里面看电视,至少四个小时,周末更是一整天。按照使用时长,你承担三分之二的磨损费,很公平吧?”
我被她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公平?这听起来确实无比公平,公平到让人脊背发凉。
“还有这个,”她又指了指我脚边的吸尘器,“昨天是我做的全屋清洁,按照家政服务的市场价,一小时50元,总共耗时两小时,费用100元。我们共同居住,环境卫生共同受益,所以这笔费用,一人一半,你承担50元。我已经记在账上了。”
我看着她那本条理清晰的账簿,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恐慌。
我发现,我所谓的“AA制”,在我脑子里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大概就是“吃饭、购物各自付钱”。可林舒,却把它变成了一套严谨、精密、冷酷的商业核算体系。
在这个体系里,没有“顺手”的家务,没有“应该”的付出,更没有“心甘情愿”的照顾。所有的一切,都被量化成了金钱。
“好,好,算,都算上。”我咬着牙说,一股无名火顶到了脑门。我转身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块钱,拍在茶几上,“这是外卖的钱,还有昨天那0.4元的电费,还有今天的家政费!够不够?”
林舒看都没看那张钱,只是在账本上写了一笔,然后淡淡地说:“够了。找你7.6元,记在账上,下次抵扣。”
说完,她合上账本,站起身,走回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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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盒已经凉透了的外卖。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本账簿的诞生,记录的不仅仅是金钱。
它记录的,是我们之间每一寸温情的消亡。
第3章 “有偿服务”与冰冷的粥
AA制的生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冷漠地运行着。
家里的氛围,也从最初的别扭,逐渐变得像一潭死水。我们不再有饭后的闲聊,因为那可能被定义为“有偿陪聊服务”。我也不敢再让她“顺手”帮我带杯咖啡,因为那会立刻被记上一笔“跑腿费”。
我们的交流,除了必要的通知,就只剩下账目核对。
“陈建国,这个月的网费出来了,220,你该转我110。”
“林舒,我昨天加湿器里加的水,用的是我买的矿泉水,成本3块,这算公共环境改善,你应该承担1.5元。”
“收到。另外,你昨天换下来的袜子,是我洗衣服的时候‘顺便’洗的,按照自助洗衣店的价格,洗一双袜子2元,烘干1元,合计3元,请结算。”
我们就像两个合租的室友,不,比室友还要生分。室友之间,或许还会因为一杯啤酒、一场球赛而产生点温情。而我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数字和越来越厚的账本。
那本被林舒命名为“家庭账簿”的笔记本,成了家里最神圣的存在。它被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像一本法典,裁决着我们生活中的一切。
我开始怀念,怀念以前那个会嗔怪我乱扔袜子、却默默帮我洗干净的林舒;怀念那个会在我加班深夜回家时,给我端上一碗热汤的林舒;怀念那个我们为了买一个新烤箱而共同存钱,然后一起研究烘焙的、充满烟火气的家。
而现在,这个家,干净、整洁、安静,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样板间,闻不到一丝生活的味道。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我感冒发烧的那个周末。
连续一周的高强度工作,加上精神上的压抑,我的免疫系统终于崩溃了。周六早上,我被一阵阵的头痛和喉咙的灼烧感弄醒,挣扎着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
我摸了摸额头,烫得吓人。
我挣扎着走出书房,想去客厅找点水喝。林舒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是她自己做的三明治和现磨咖啡,香气扑鼻。
看到我脸色惨白、脚步虚浮地走出来,她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我好像……发烧了。”
“量体温了吗?”
“没……没力气找体温计。”
她放下手中的三明治,起身从客厅的药箱里找出体温计,递给我。她的动作很平静,没有我预想中的担忧和焦急,更像是一个护士在执行流程。
我把体温计夹在腋下,虚弱地靠在沙发上。五分钟后,拿出来一看,38度9。
“烧得不低,”林舒看了一眼,语气依然很平淡,“药箱里有退烧药,你自己找一下。布洛芬,一次两粒。多喝点热水。”
说完,她就准备坐回去继续吃她的早餐。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换做以前,她看到我这个样子,早就急得团团转了。会立刻给我找药,倒好热水,用温毛巾给我敷额头,然后去厨房给我熬一锅滚烫的白粥。
可现在,她只是冷静地给出“医嘱”,然后就准备置身事外。
一股委屈和愤怒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咬着牙,撑着发软的身体,自己去翻药箱,找水杯,吞下两粒苦涩的药片。
胃里空空如也,药吃下去,烧得更难受了。我瘫在沙发上,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许是我的样子实在太可怜,林舒终究还是没能做到完全的冷漠。她吃完早餐,收拾好自己的碗筷,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想吃点什么吗?我可以帮你点外卖。”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生病的人,总是格外脆弱。我多想她能像以前一样,为我熬一碗粥。
“我想……喝粥。”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林舒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点点头,说:“可以。不过,我们要先谈好价格。”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什么?”
“价格。”她重复了一遍,表情认真得像在谈判,“我现在去超市买米,来回路上半小时;熬粥一小时;期间需要时刻照看,不能离开。总计耗时一个半小时。按照我上一份工作的时薪折算,一小时算你150元,一个半小时就是225元。米、水、燃气的成本另算,大概5块钱。总计230元。你接受这个价格吗?”
我躺在沙发上,浑身发烫,心里却一片冰凉。
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还是那张我爱了七年的脸,但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我的心上。
原来,我一直引以为傲的、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赚钱能力,在她的价值体系里,也可以被如此清晰地量化。原来,我曾经享受的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爱,换算成时薪,是如此昂贵。
我病了,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在跟我谈价钱。
这一刻,我提议AA制时那种自以为是的“公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脸上。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疼。我闭上眼睛,感觉眼角有些湿润。
“不用了。”我沙哑着说,“我……不饿。”
林舒站在原地,没有动。
过了很久,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是厨房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淘米的声音,是燃气灶被打着火的声音。
一个多小时后,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走到了我面前。
她把粥放在茶几上,然后,又把那本熟悉的“家庭账簿”和一支笔,放在了粥的旁边。
“粥好了。”她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吃完记得记账。念在你生病,给你打个八折,184块。”
我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再看看旁边那本冷冰冰的账簿,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那碗粥,我最终一口都没喝。
第4章 那张五位数的账单
我的病,来势汹汹,去得也快。
或许是被那碗184块的粥给刺激到了,我硬是撑着一口气,自己照顾自己,两天后就退了烧。
只是,我和林舒之间的那堵墙,更高,也更厚了。
我们开始彻底的“无接触”生活。各自买菜,各自做饭,各自洗衣服。同一个屋檐下,仿佛住着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有时候在走廊里擦肩而过,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家里的冰箱,被一条无形的线划开。左边是我的可乐和速冻水饺,右边是她的牛奶和新鲜蔬菜。洗衣机旁边的脏衣篮,也变成了两个。
这种死寂的生活,让我感到窒息。
我好几次都想开口,想说“我们别这样了”,想说“我错了”。但话到嘴边,又被那该死的自尊心给咽了回去。是我提出的AA制,现在又是我要反悔,那我成什么了?朝令夕改,出尔反尔?
我拉不下这个脸。
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再坚持一下,先受不了的一定是林舒。毕竟,她一个女人,收入没我高,这样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肯定比我更辛苦。
然而,我错了。
林舒适应得比我好得多。她开始在下班后报了瑜伽班和插花课,周末约着朋友去逛街、看画展。她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AA制而变得拮据,反而更加丰富多彩。
而我,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发呆。我不会做饭,每天不是外卖就是速冻食品,吃得我胃里泛酸。我也不懂家务,换下来的衣服堆在篮子里,直到没有干净衣服穿了,才硬着头皮塞进洗衣机,结果把白衬衫染成了粉红色。
家里开始变得乱糟糟的。我这边乱扔的快递盒,她视而不见;她那边收拾得干干净净,也与我无关。
我们之间,泾渭分明。
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中过去了。
到了月底的那天晚上,我刚下班回家,林舒就叫住了我。
“陈建国,我们该对一下账了。”
她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那本已经写得满满当当的“家庭账簿”。
我深吸一口气,坐到她对面。我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这个月,水电燃气网费总共是580元,一人一半,290元。”她翻开账本,开始一条一条地念。
“日用品,我采购了两次,共计185元,你承担92.5元。”
“公共区域清洁,我做了四次,每次100元,共400元,你承担200元。”
“家电家具折旧磨损费,共计250元,按使用频率,你承担150元。”
她念得很慢,很清晰,像一个专业的会计在做月度报告。
我默默地听着,拿出手机,准备转账。这些天,我也习惯了这种模式。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至少账目是清楚的。
“以上是这个月的基础生活开销,你总共需要支付732.5元。”林舒做了一个小结。
我点点头,正准备输入金额。
“别急,”她按住我的手,“这只是第一部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她从账本后面,抽出了一张打印好的A4纸,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推到我面前。
那张纸的抬头,用黑体加粗的字体写着——“家庭内部劳务及情感支持服务月度结算单”。
我看着那行字,愣住了。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婚姻关系中,无法用市场购物小票来衡量的,但确实存在、且由我单方面付出的那部分价值。”林舒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她指着A4纸上的第一项,对我说道:
“第一项,烹饪服务。这个月,在实行AA制之前,我为你做了两顿晚餐,包括买菜、备菜、烹饪、洗碗。参照市场价,一顿饭的人工服务费至少100元,两顿是200元。”
“第二项,家政服务。除了每周一次的全屋清洁,日常的零散家务,比如帮你收拾你随手乱丢的报纸、给你送过一次忘带的钥匙、清理你堵在浴室下水道的头发……这些,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这个月大概有15次,每次按最低标准20元计算,是300元。”
“第三项,家庭关系维护。这个月,你父母打来三次电话,你奶奶打来两次,你姑姑一次。每次都是我接的,陪他们聊天,汇报我们的近况,安抚他们对你的思念。这项服务,我称之为‘亲情代管’,按照情感咨询师的收费标准,友情价,一次100元,总共600元。”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看着那张纸上的条目,只觉得荒谬,又觉得无力反驳。因为她说的,每一件,都是事实。
林舒没有停,她的手指继续向下滑。
“第四项,情绪价值提供。这个月,你有三次因为工作上的事回家发脾气,对我大吼大叫。我没有跟你争吵,而是默默承受,并试图安慰你。这种角色,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情绪垃圾桶’。这项服务的价值很难估量,但市场上,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收费是一小时300元起。我给你算便宜点,三次,总共收你500元。”
“第五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生育机会成本及家庭未来规划。作为你的妻子,我承担了主要的生育责任和风险,这影响了我的职业发展和身体健康。同时,我为我们家庭的未来,包括子女教育、父母养老、资产规划等方面,付出了大量的心力。这部分是无价的,但既然要AA,那就必须有一个价格。我咨询了律师,参照代孕市场和高级家庭顾问的费用,我只象征性地收取你一部分,这个月,就算……10000元。”
她说完,整个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那张A4纸,从第一项的200元,加到最后一项的10000元,最后,在末尾,是一个用红色墨水打印出来的、触目惊心的总计:
11600元。
“所以,”林舒抬起头,迎着我震惊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陈建国,这是上个月的账单。基础生活费732.5元,加上这份内部服务费11600元,总计12332.5元。按照你提的AA制,这是你该付给我的一半。”
“6166.25元。凑个整,6166块吧。”
她把那张A4纸拍在我面前时,我看着末尾那个数字,脑子嗡的一声。
我觉得,这个世界,彻底疯了。
第5章 撕碎的账单与迟来的歉意
“你疯了!”
我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膝盖撞在了茶几角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但我顾不上了,我指着那张A4纸,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林舒,你这是敲诈!婚姻是讲感情的,不是这么算的!什么情绪价值,什么生育成本,你……”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发现,我用来反驳她的话,正是当初我亲手抛弃的东西。
是我,亲口说要“账目清晰,谁也不欠谁”。
是我,亲手把我们的婚姻关系,推向了这场冷冰冰的商业结算。
“我疯了?”林舒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悲哀和自嘲,“陈建国,我没疯。我只是在用你教我的方式,来和你过日子。”
她也站了起来,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像淬了冰。
“在你眼里,你赚钱养家,你付房贷车贷,就是天大的功劳。而我做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都是免费的,对吗?”
“我每天花心思给你搭配三餐,保证你的营养,那是免费的。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让你回到家能有个舒适的环境,那是免费的。我照顾你的情绪,分担你的压力,维护你家里的亲戚关系,让你没有后顾之忧,那也都是免费的!”
“因为这些事情,它没有发票,没有价格标签,所以它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积压了一个月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陈建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你请一个保姆来做这些事,需要花多少钱?你请一个育儿嫂,一个家庭管家,一个私人助理,又需要花多少钱?”
“你只看到了我每个月那点工资,却看不到我为这个家付出的、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你提出AA制的时候,你觉得很公平,因为你只计算了那些能看得见的开销。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些看不见的付出,又该怎么A?”
“所以,我只能把它标上价钱!我把它一条一条列出来,让你看清楚!让你知道,你每天心安理得享受的这一切,到底价值多少!”
她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这是我们开始AA制以来,我第一次见她哭。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那张写满荒唐条目的A4纸,再看看这个被我们折腾得冰冷而陌生的家,我终于明白了。
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以为的公平,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
我用一把商业化的尺子,去丈量一个用爱和奉献构筑起来的家,结果,把所有的温情都割得支离破碎。
我忽略了,家之所以为家,从来都不是因为账目有多清晰,而是因为有人愿意糊涂地、不计成本地去付出。
那份付出,源于爱,而不是交易。
“对不起……”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懊悔。
“林舒……对不起。”
我走上前,想要抱住她,她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伤害。
我的心,又被刺痛了一下。
我伸出手,拿起了茶几上那张A4纸,和那本厚厚的“家庭账簿”。然后,在林舒惊讶的目光中,我把它们一点一点地,撕成了碎片。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们不A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地说,“以后再也不A了。是我混蛋,是我错了。我不该拿外面那套乱七八糟的理论来衡量我们的家。家不是公司,你也不是我的员工。”
“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付出,我把你看得太轻了。我总以为我赚钱就是最大的功劳,可我忘了,是你在后面撑着,这个家才没有散掉。”
我语无伦次,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必须让她明白我的悔意。
“那碗粥……我没喝,不是因为它贵,是我没脸喝。我病了,最需要你的时候,我却让你那么为难……对不起……”
我说着,眼眶也红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自己妻子面前,第一次感到了无地自容的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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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但眼神里那层坚冰,似乎开始慢慢融化。
她没有说话,只是任由眼泪流淌。我知道,这一个月来,她受的委屈,比我多得多。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让我看懂,看懂那些我一直视而不见的东西。
她是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叫醒我这个装睡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聊到深夜。
我们把这一个月来的所有委屈、不满、愤怒和误解,都摊开来说。我才知道,我提出AA制那天,她有多伤心。她觉得,我是在否定她七年来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
而她之所以会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是因为她不知道除了这种方式,还能如何让我明白,一个家的运转,成本远不止是水电煤和房贷。
当所有的误会都解开,所有的情绪都得到释放,我们之间的那堵墙,终于轰然倒塌。
我从书房搬回了主卧。
那个晚上,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找回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我闻着她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香味,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第6章 一碗不要钱的红烧肉
第二天是周日。
我醒来时,天光大亮。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但还留有余温。
我心里一慌,猛地坐起来,生怕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冲出卧室,我看到林舒正系着那条浅蓝色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
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洒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抽油烟机嗡嗡地响着,锅里传来“滋啦滋啦”的炒菜声。
是久违的烟火气。
我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看到我傻站在那里,噗嗤一声笑了:“醒了?傻站着干嘛,快去洗漱,准备吃早饭了。”
那笑容,就像雨后的太阳,驱散了笼罩在我们家上空一个多月的阴霾。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老婆,辛苦了。”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肉麻死了。快去洗脸刷牙,油烟味这么大。”
嘴上虽然嫌弃,但她没有推开我。
我知道,我们之间,真的雨过天晴了。
那天,我们哪儿也没去。
我们一起去逛了超市,手挽着手,像刚恋爱时那样。我们买了满满一购物车的菜,有我爱吃的五花肉,也有她爱吃的鱼。结账的时候,我抢着付了钱,林舒笑着捏了捏我的手,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我主动请缨要给她打下手。
我笨手笨脚地择菜、洗菜,把厨房弄得一团糟。林舒一边笑话我,一边耐心地教我。阳光很好,我们在厨房里,一个掌勺,一个打杂,偶尔聊上几句,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叫做“家”的味道。
午饭,我们做了一大桌子菜。
最中间的,就是那道红烧肉。
还是熟悉的味道,甚至比记忆中更香甜。我夹起一块放进林舒碗里:“老婆,尝尝我的手艺。虽然大部分还是你做的。”
她夹起来,咬了一口,眼睛笑得弯弯的:“嗯,不错,有进步。比那碗184块的粥强多了。”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芥蒂,都在这句玩笑话里烟消云散。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碗筷,要去洗碗。
林舒拉住我:“行了,你洗不干净。我来吧,你去把客厅的垃圾倒了。”
我看着她熟练地在水池边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走过去,从钱包里掏出60块钱,递到她面前。
她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干嘛?”
我笑了笑,把钱塞进她围裙的口袋里。
“这顿红烧肉的钱。”我说,“一个月前,我欠你的。”
林舒看着我,眼神复杂。她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那60块钱,然后,又从她自己的钱包里,也拿出了60块钱。
她把这一共120块钱,放进客厅电视柜上的一个透明储蓄罐里。那个储蓄罐,是我们刚结婚时买的,说是要存钱去旅行,后来渐渐就忘了。
“陈建国,”她转过身,看着我,认真地说,“家里的钱,不分你我。但从今天起,我们每个月都往这里面存一点钱,就当是我们的‘家庭基金’。”
“可以用它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可以给对方买一份心仪已久的礼物,也可以在谁的家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拿出来应急。”
“我们不AA,但我们要一起为这个家努力。你负责在外面乘风破浪,我负责把我们的港湾经营得温暖安稳。我们是伙伴,是战友,不是会计和客户。”
我看着那个空了很久的储蓄罐里,静静躺着的那120块钱,眼眶一热,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那场由“AA制”引发的风波,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它像一场重感冒,让我们的小家病了一场,但也让我们在病愈之后,获得了更强的免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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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深刻地理解到,婚姻不是一道非黑即白的数学题,用加减乘除算不出幸福。它更像一锅需要文火慢炖的汤,需要用爱、包容、理解和奉献,去慢慢熬煮,才能最终收获满室的馨香。
至于那些看不见的付出,那些无法量化的价值,它们不需要被记在账本上,只需要被记在心里。
因为,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需要AA,也无法AA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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