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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空客320的起飞,小陆甚至都没有回望一眼越来越远的大兴机场。他是临时选择了这趟飞往成都的航班,票价比提前预订要贵了好几百,但此刻都值了。
小陆的这次出行是逃跑。他后悔让父母知道了自己在一个多月前丢掉的那份在深圳干了快7年的工作。
本以为这次回到老家,——一个保定旁边的县级市,父母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逼自己结婚,哪料到他们不仅极力给小陆介绍女朋友,还不断劝他考公。“只有这样,在这里才会被高看一眼。”父母的话听起来苦口婆心。
小陆急了,“我什么情况你们还不清楚吗?再说这些年每年都给你们10万。算下来都够在这儿买两套房子了,你们还有啥不满足的?”小陆在大三那年跟父母坦白“喜欢男生”,母亲当场哭倒在沙发上,嘴里反复念“是我没教好你”;父亲摔了茶杯,吼着“你这是鬼东西,丢尽我们家的脸”。从那以后,“结婚”成了家里的“紧箍咒”。
飞机已进入平飞阶段,可这一幕幕还在小陆脑海里无法摆脱地闪回。他只想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不用再装作是一个正常人。
粉色T恤
2016年,小陆第一次坐飞机,就是飞深圳。
当时1992年出生的小陆研究生毕业,且已经有了男朋友。纠结了一番,他最后还是放弃北京,选择了深圳。尽管在这里度过了大学,可北京离河北老家太近,两小时的高铁,父母随时可以“杀”过来。但男友不愿去离家数千公里的南方,两人因此分手。小陆乐观地以为,感情总会再有的。
在深圳工作那几年,小陆努力赚更多钱,既是为了更有成就感,也是为了让父母松口。父母对小陆的逼迫从不是“希望你有个伴”,而是“希望你改过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用“结婚”当武器,试图摧毁他的性取向和自我。小陆每年寄回10万,逢年过节买奢侈品,可每次打电话,母亲还是会说:“钱再多有什么用?你不结婚,我们死了都没脸见祖宗。”
小陆失业前,公司里早已有了风闻。他也投了快一个月简历,可惜都没什么回音。没了工作的小陆决定回老家待一段时间。但父母很快发现了异样,以前就算是春节回来,小陆都时不时要打开电脑处理工作,这段日子却没一点动静。小陆刚把“我想休息一段时间”说出口,母亲立刻知道他失业了。
母亲高兴地说,“正好回来,你之前给我们的钱,我们都给你存着呢!”小陆心头一暖。可接下来的日子里,逼婚与逼考公轮番轰炸,小陆到底下定决心“逃”了出来。他选择逃去成都,一方面最近的航班就是飞成都,另一方面,成都也是小陆心中的希望之地。
在成都,小陆喜欢上了九眼桥旁边的酒吧街,成都的男孩子比深圳温柔多了,而且在这里,两个男生手拉手,十个路人里顶多有一个会看上一眼。
过了半个月,小陆还是吃不消了。不仅是身体上,还有经济上的,房租加上玩乐算下来,一个月的开销总要在5000以上。小陆可不想五六年就花光所有的积蓄。
小陆打算在离开成都前,去三星堆逛一圈。他偶然发现这个叫做广汉的地方,房租便宜得吓人:一个单间,二十多年的老房子,月租只要几百块。他冒出一个念头,不然在广汉待段时间试试?
广汉的出租屋成了他的“避难所”:400块的房租,水电几十块,加上自己在这里是陌生人,也不需要向谁交代情况,久违的自由感又回来了。在深圳,他是‘精致白领任先生’;回河北,他是‘让父母丢脸的儿子’;到了广汉,他终于能做‘小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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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陆的住处
可是广汉毕竟是个四五线的小城市,虽然距离以“包容性强”著称的成都只有半小时车程,但这里却是另一个环境。
小陆真正接触到广汉的同志圈子,是参加通过社交软件发起的一次聚会。聚会的地点是在间隐蔽的茶馆。当小陆走进房间时,里面八九个人立即安静了下来,大家打量他的粉T和帆布鞋。小陆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一个看起来是组织者的人皱着眉说:“你怎么穿这样?一个男的穿着粉衣服!我们平时聚会都穿得正式点,至少也要看着直一些。就是怕被外人看出异常。”
小陆愣在原地。在深圳,不要说男生穿粉T,就算穿粉色背心,都没人在意。他穿这件粉T去公司,还有同事说粉色显白呢,那一刻,除了一些不好意思,小陆马上知道了,“看来在成都旁边的城市,做同志并没那么容易。”
由于小陆已经交了活动费,该喝的茶、该吃的饭,还是要喝完吃完。但全程很少有人主动和小陆聊天。坐在十一二个人中,小陆有些慌,他大部分时间都盯着手里的茶杯。小陆一厢情愿地以为,广汉会受到成都的影响,人们在观念上也会很开放,此刻的情况显然绝非如此。
当初在深圳,他以为只要没了工作,天南海北,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觉得自由。但现在小陆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连串选择是不是错误的:从失业回老家,又从老家逃出来,最后落脚到这个小城市,想舒服地做一个自以为不会引人侧目的同志。竟有点落空了。
“这件T恤是公司年会时表演节目发的,穿着舒服,就没扔。”小陆这样解释,但也不得不“入乡随俗”。他一度甚至想,“不然还是回河北低头做人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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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T恤
“小城市里的人不就这样!”
“你没个工作咋行呢!”小陆的房东大叔对他说道。房东大叔是位心直口快的四川人,当然一方面是他担心小陆交不上房租,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有个工作,也不会乱来。”自从上次聚会感到排挤后,小陆反而有些后悔,自己还不如“乱来”了。
没了工作,多了时间,小陆想找个恋人,或者聊得来的朋友。可他在软件上连续受挫,几个人听小陆说现在无业,立刻就停止了聊天。这让小陆哭笑不得。难不成没工作就失去当同志的资格了?
一次,小陆忍不住问对方,工作就那么重要吗?“同志可不是普通人,咱们这种小城市的,再没个工作,以后可怎么办!”这么碰壁了几次,小陆也冒出了找工作的念头。他认为自己在深圳工作多年的经历,在这里找个三千块钱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通知小陆来面试的女人斜着眼睛,“三千块?我找一个三十多岁的?我不如找个二十多岁的。听话、事少。“小陆被气笑了。他慢慢往住处走,“我手里的存款也有一百多个,一个月开销两三千,一年也才两三万。我能活到八十岁。又何苦非得工作。”
那之后,小陆挑了广汉一家还算大的工厂,撒谎说自己在里面上班。就这样,小陆终于有了机会,第一次一对一地见到了在广汉的同志。
见面前,那人问,“咱俩在哪里见?”小陆想了下,说了个冰粉店。对方立刻拒绝了,“我就中午有时间,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你见面。”
小陆没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做出了让步,“你想在哪里见?”“去你家吧!你不是自己住吗?”“就是见面,没有其他的。”小陆怕在家里再发生些什么,急忙表明态度。“行!”对方也很爽快。
网友是个个子在178左右、两鬓已经微白的男人。但看样子,也不过就三十六七岁,比小陆大不多。网友告诉小陆,作为一个在广汉这样的四线城市生活的同志,如果不结婚、没工作,是一定会被当作异类的。“这里可是靠近成都的,以前还被称为‘小香港’。”网友告诉小陆,“但是毕竟不是成都,一定要小心。”
网友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孩子。广汉地方小,更不敢和别人在大街上随便见面。小陆有些压抑,对方却有点自豪,“我们这个地方其实很安全,不乱!”小陆想,他的意思应该是这里的同志都很健康吧?
一个中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网友问小陆是否以后要都来他家见面。小陆有点尴尬,“我想找个男朋友。”“这里又不是成都。”网友抛下这么一句话,没再来过。
在广汉的日子长了,小陆才知道,广汉的同志圈子大多“隐藏生存”,像他这样“不上班、不伪装”的,反而成了异类。
小陆见的第二位网友则用“穿戴品牌”给他贴标签。这个男生比较瘦小,一见面,就拿起小陆点的奶茶,边指着小陆的毛衣说:“你这衣服都起球了,换件像样的呗?我这件才两百多,穿出去别人至少觉得‘你是正经人’。”小陆愣了愣,发现对方的语气好像之前在深圳的自己,习惯了评判和挑剔。
“小城市里的人不就这样!”一个新认识的网友对他说了这句话。这个人成为了小陆在广汉交下的第一个朋友。
“在全世界流浪”
小陆虽然是北方人,可在广汉能不费力气地听懂四川话,他到广东还不超过一个月,就能听得懂粤语。不过无论在哪里,小陆都是听得懂但不会讲。这也是他选择在广汉生活的原因之一。
让小陆同样感觉到松了口气的是,两人聊起工作,朋友很大方的说,自己也是从杭州失业后回来的。
小陆问他,“都说成都机会比较多,你不去试试吗?”朋友笑着摇头,他就是从成都回来的。别小看从成都到广汉的半小时车程,从新一线城市到四线城市,变化的不仅是生活环境,更是生活的认知。朋友说,“我本以为在广汉能轻松点,结果到了这里还是会被分成三六九等。”这句话说到了小陆的心里。
朋友把自己的两个朋友也介绍给了小陆。算上小陆,四人都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杭州、成都和上海,他们回到这里,总觉得有些不适应。在小陆看来,除了夏天太热外,这里的生活已经很舒服,老房子的房租低廉,饭菜也不算贵,只要不被那些标签牵着走就行。
“可惜很少人能做到。”几人感慨道。“尤其是同志,特别容易被潮流裹挟。”从杭州回来的朋友说道。“卷”是小陆从小到大都习惯的潮流。以前他工作很努力,一是希望父母能从高收入认可他的少数身份,另则是不少深圳的同志一上来就会问工作,一旦工作不合心意,对方也不愿继续聊了。
有了三个好友的小陆希望能在广汉找一个恋人,至少是稳定的亲密关系。听到这个想法,三人纷纷劝他算了。可小陆依旧打算去聚会上试试,他不愿接受男同志“在全世界流浪”的命运。
但他没有遇到任何合适的人选,即便如此,依旧有人愿意联系小陆,因为他独居,“方便。”可五六次后,小陆还是和这位朋友发生了争吵。小陆那时以为两人是在约会,他买了两张电影票,想跟对方一起看。对方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别闹了,我肯定要结婚的。我刚和女朋友分手。”
看来他还需要学习如何在一个四线小城里做同志。父母的催婚时不时又出现了,两面夹击,小陆憋了一肚子的火发不出去。现在这成了他在广汉的最大感觉,这里很多同志,都在婚姻和工作的夹缝中无法做自己。
两个兔头
在广汉的第七个月,小陆终于遇到了彼此都合得来的男生。两人的状态也很相似,男生之前在杭州工作,后来由于行业太卷,选择回到四川。男生的老家在更往上些的自贡。他来广汉,也是由于这里靠近成都,想耍了也方便。
相处的第一个月,两人偶尔会住在一起。由于男生所在的小区比小陆的要新一些,房租也要贵些。小区里也多是四五十岁、在一个工厂上班的同事。有人看到小陆和男生同吃同住,跑去跟男生的房东讲,“租你房子的那个小伙子,当了二房东了,总有一个男生来找他。”
房东听到后搞了次突然袭击,把男生和小陆堵在了房间里。“我听别人讲,我还不信。我这房子里就一张床,怎么能当二房东。你们俩这是睡到一路。”房东嚷起来。“你们这些人,不上班,又搞这些事情。太丢人。搞得我以后房子都不好租!”
男生忙解释,说小陆是自己的同学,最近来成都办事,就过来住几天。房东不信,“他连四川话都不会讲,怎么就是你同学了?”男生不知道如何回答。房东气哼哼的,“就知道你们不诚实。你们这些人……”
小陆听不下去了,打断了房东,“我要是女生,你也会这么生气吗?”房东嗓门大得很,“那怎么能一样!男生女生在一起是正经事!”小陆轻声笑了一下。房东更生气了,“现在的年轻人呐,不上班,没有单位,真是什么都不怕了,也不觉得丢人!”
小陆还想跟房东杠下去。男生却推走了小陆。
隔天见面,男生忽然问小陆,“你这样活着有意义吗?”小陆回答:“自在,就是最大的意义。”男生说,他还是打算去成都工作了,没有工作的状态对他来说也并不快乐,“动不动就担心钱不够花,还担心被别人看不起。”男生笑着说自己属于那种被教育了十多年,最后训练出来的“牛马”。离开了工作,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小陆忍住了。琢磨了一下,小陆决定请男生吃顿火锅炸炸。这顿饭是在广汉的夜市上吃的。男生给小陆买了杯越南冰咖啡。看着男生沉默地吃着火锅,小陆忽然觉得,自己没目标挺好的:早上想睡就睡,醒了去菜市场买些菜,下午去图书馆看书,傍晚在鸭子河边散步。
吃完这顿别宴,小陆想起他还剩下两个兔头,送男生走的时候,他忘在了餐桌上。火锅店老板说还没来得及收拾,让他自己去找,但他不管怎么也找不到,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否买过这两个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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