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他们拿错了东西。”。
“别胡说,拿什么,孩子还能拿错吗。”。
“我怕他们把不该留下的,留下了。”。
林舒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捞出来的,带着湿漉漉的寒气,让丈夫陈默打了个哆嗦,他看着妻子被病号服包裹着的臃肿身体,那张往日里清秀的脸庞浮肿得像一张发面饼,只有眼睛,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还亮着一种偏执而决绝的光。
01
八月的风是黏的,像一匹湿热的绸缎,紧紧地裹在城市的皮肤上。
知了在窗外烧灼的香樟树上叫得声嘶力竭,那声音穿透玻璃,钻进市中心医院妇产科的诊室,搅得空气愈发烦闷。
林舒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一块即将融化的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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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体,在三十八岁这一年,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臃肿而笨拙的容器。
汗水从她的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她只想流泪。
她身旁的丈夫陈默,正紧张地盯着B超显示器,那张黑白闪烁的屏幕像一个神秘主义者的水晶球,预示着他们未来的全部希望。
“看,赵主任,这是不是他们的脚丫子。”陈默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愚蠢的快乐,他指着屏幕上两个模糊的亮点,像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孩子。
赵文博医生,这位被誉为“妇产科一把刀”的男人,只是从他那副金丝边眼镜上方,投来一个专业而温和的瞥视。
他今年四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一个医生最巅峰的年纪。
他的白大褂永远笔挺得像刚从模具里取出来,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那双手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握手术刀而存在的。
“是的,陈先生。”赵文博的声音平稳得像手术室里的心电监护仪,“两个宝宝发育得都很好,A宝宝六斤二两,B宝宝五斤八两,对于双胞胎来说,这个体重非常理想。”。
他的话语是一剂精准的镇定剂,能抚平所有准父母的焦虑。
陈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堆满了感激的笑容,他转向林舒,想和她分享这份喜悦,却发现妻子的目光根本没在屏幕上。
林舒低着头,凝视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有期待,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的手,一直轻轻地放在左腹下方,那个位置,只有她自己知道,盘踞着一个秘密。
“林女士,一切指标都正常。”赵文博熟练地在病历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笔迹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虽然是高龄,又是双胎,剖腹产的风险会高一些,但请你放心,这台手术对我来说,就像一次日常的练习。”。
他习惯性地抬高了下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
这是他应得的自信。
他经手过的复杂病例,比许多年轻医生见过的产妇都多。
陈默连连点头,像个虔诚的信徒,“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赵主任,我们全家都指望您了。”。
诊室里的气氛因为赵文博的保证而变得轻松起来,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被提前关掉了火。
只有林舒,她身体里的那锅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即将冲破锅盖。
“赵医生。”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赵文博正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他闻声抬起头,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林女士,还有什么疑问吗。”。
林舒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在组织一种极其困难的语言。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陈默的眼神里充满了鼓励,但他不懂。
他永远不会懂。
“我感觉……”林舒艰难地说道,“我感觉我肚子里,除了两个孩子,好像……好像还有第三个东西。”。
这句话一出口,诊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陈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有些尴尬地碰了碰妻子的胳膊,低声说:“小舒,别胡思乱想,医生不是都说了吗,宝宝们很好。”。
赵文博脸上的微笑没有变,但他的眼神里,那一丝温和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更深的、更具穿透力的审视。
他见过太多产前焦虑的产妇,她们会幻想出各种各样的症状。
“林女士,你的感觉,具体是指什么呢。”他耐着性子问道,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一种规律的、催促般的声响。
“不是胎动。”林舒摇头,她的表情异常严肃,“胎动是活的,是他们在踢我,踹我,那种感觉是……是惊喜的。”。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
“但那个东西,它不一样。”。
“它是一种……持续的、沉重的坠胀感。”。
“像一块铁,或者一块泡了水的石头,就吊在那里。”。
她指着自己一直抚摸的左腹下方,“位置很固定,从来没变过。”。
“有时候,还会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像有根针在里面搅。”。
赵文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伸手拿过林舒厚厚一沓的病历,快速地翻阅着。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些打印出来的文字和数据。
很快,他停在了某一页,那是她孕前的一次详细体检报告。
他用手指点了点B超影像图上的一块区域。
“林女士,你看这里。”他把影像图转向林舒,“你孕前就有一个巨大的子宫肌瘤,直径超过十公分,位置就在你说的左腹下方。”。
屏幕上,那块巨大的阴影呈现出不规则的圆形,像一团墨迹,泼洒在灰白色的背景上。
“你所有的感觉,都是孕晚期胎儿增大,加上这个巨大的肌瘤,共同压迫盆腔神经和脏器所导致的。”赵文博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斩钉截铁的权威感,“这在临床上非常常见,是完全正常的生理现象。”。
“我们会尽量在手术中避开它,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考虑一并切除。”。
“所以,你不必为这件事过度焦虑。”。
他的解释天衣无缝,充满了科学的逻辑和理性的光辉。
陈默如释重负,他拍着林舒的后背,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的温柔:“听见没有,就是肌瘤闹的,你呀,就是想太多了,自己吓自己。”。
林舒看着赵文博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又看看丈夫那张终于放松下来的脸,她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想说,不对,不是那样的。
她感觉到的,和那个被称为“肌瘤”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不,应该说,它们是两个东西。
那个被命名为“肌瘤”的东西,是沉默的,是死的。
而她感觉到的那个“东西”,是有生命的,甚至是有情绪的。
她觉得,那个“东西”和那个“肌瘤”,在她的肚子里,像两个邻居,有时候甚至会……“交流”。
这种想法太荒谬了。
说出来,只会被当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林舒低下头,用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知道了,谢谢您,赵医生。”。
她放弃了争辩。
她知道,在这座由科学和理性搭建的坚固堡垒里,她的直觉,一文不值。
02
林舒的肚子里,住着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的名字,叫“小影”。
这不是医生给它的命名,是她自己给它的。
“小影”的存在,比她生命中任何一个男人都长久,包括她的父亲和丈夫。
记忆像一条被水浸泡过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坠在脑海深处。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别的小朋友都有洋娃娃或者小熊维尼,她没有。
她会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对着自己的肚子说话。
“小影,你今天乖不乖呀。”。
“小影,妈妈今天骂我了,我好难过。”。
“小影,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我藏起来,你找不到我。”。
父母发现了她的这个“怪癖”,带她去看过儿童心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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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这是独生子女常见的“幻想伙伴综合征”,是孩子排解孤独的一种方式,长大了自然就好了。
于是,大人们都释然了。
他们把这当成一个可爱又可笑的童年插曲。
只有林舒自己知道,“小影”不是幻想出来的。
它真实地存在着。
有时候她吃得太饱,会感觉“小影”被挤得不舒服,那里就会隐隐作痛。
有时候她跑得太快,会感觉“小影”在肚子里跟着晃荡,像个没系稳的秤砣。
它是一个沉默的伙伴,用一种最原始的、身体上的方式,回应着她的喜怒哀乐。
后来,她长大了,上了初中。
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她痛得在床上打滚,脸色惨白如纸。
那种痛,和别的女孩不一样。
别人的痛是坠胀,是酸楚。
她的痛,是从小腹左下方那个固定的点开始,像一枚烧红的钉子,旋转着往里钻,然后炸开一团团带刺的火花,蔓延到整个腹腔。
那一次,她被送进了医院。
B超检查的结果,给“小影”带来了一个科学的、冷冰冰的名字——良性畸胎瘤。
医生解释说,这是一种先天性的肿瘤,里面可能包含毛发、牙齿、骨骼之类的组织,是胚胎时期没有发育完全的组织残留。
“问题不大,是良性的。”医生指着片子,对她忧心忡忡的父母说,“但是位置比较特殊,和周围的脏器挨得太近,手术剥离的风险比较大,而且孩子还小,建议定期观察,只要它不快速长大,就可以和它‘和平共处’。”。
“和平共处”。
林舒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
从那天起,“小影”在她父母和所有知情人的世界里,被正式命名为“畸胎瘤”。
它从一个幻想的伙伴,变成了一个医学名词,一个需要被监控的身体隐患。
但林舒内心深处,依然叫它“小影”。
她觉得这个名字更温暖,更贴切。
她开始习惯了与它共存的生活。
她会下意识地避开剧烈运动。
她会在悲伤的时候,轻轻抚摸那个位置,因为她发现,每当她情绪低落,那里的刺痛感就会格外明显,仿佛“小影”在用这种方式,分担她的痛苦。
它像她的一个影子,一个长在她身体内部的、有痛感的影子。
再后来,她恋爱了,结婚了。
丈夫陈默是一个建筑设计师,一个务实、理性的男人。
他爱她,包容她的一切。
他也知道她有这个“老毛病”。
他看过她所有的病历,他相信科学的解释。
在他看来,这就像慢性胃炎或者偏头痛一样,是妻子身体的一部分,一个需要留意,但不必大惊小怪的问题。
他习惯了她时常抚摸腹部的动作,习惯了她在大姨妈来临时蜷缩成一团的样子。
他会给她冲红糖水,会用热水袋帮她捂着。
他的爱,是温柔的,是实际的,也是……隔着一层玻璃的。
他不知道,林舒在那些无人看见的深夜里,会翻开一本上锁的日记。
那本日记里,写满了她和“小影”的“对话”。
“小影,今天我升职了,我很高兴,你感觉到了吗。”。
“小影,陈默送了我一条项链,很漂亮,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懂我。他不懂你。”。
“小影,我们是不是要这样,一辈子都在一起了。”。
直到她怀孕。
当验孕棒上出现两条红色的杠时,林舒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恐慌。
她把手放在小腹上,那里还是一片平坦。
但她能感觉到,身体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怀孕之后,“小影”变得异常“活跃”。
那种尖锐的刺痛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而且,她感觉到了一种新的情绪。
一种她从未在“小影”身上感受过的情绪——恐惧。
她觉得,“小影”在害怕。
害怕那两个新来的、充满活力的生命。
害怕自己被挤压,被侵占,被遗忘。
它像一个在家中盘踞多年的孤僻长子,忽然看到父母又带回了两个活泼爱闹的弟妹,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而它的恐惧,通过最直接的神经末梢,传递给了林舒。
所以,当陈默和赵文博医生告诉她,那只是正常的孕期反应和肌瘤压迫时,她无法辩驳。
因为她所感受到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维度。
一个由直觉、共情和长达三十多年的秘密共生关系所构成的,无法被B超探头捕捉到的维度。
她是一个历史学副研究员,她的工作是从故纸堆里寻找被湮没的真相。
可她自己身上最大的真相,却成了她此生最大的谎言。
03
手术前夜,台风登陆了。
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湿漉漉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医院的窗户。
玻璃窗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林舒躺在病床上,了无睡意。
她侧耳倾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也有一场同样猛烈的风暴正在酝酿。
小腹左下方的那个点,又开始疼了。
不是那种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持续的、拧麻花似的绞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被她称为“小影”的东西,正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力度,表达着它的恐慌和绝望。
她觉得,“小影”在求救。
陈默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呼吸均匀。
他今天忙了一天,为她办理各种住院手续,又去买了各种婴儿用品,累坏了。
看着丈夫疲惫的睡颜,林舒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孤独。
这种孤独像海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冰冷、窒息,让她无法呼吸。
她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陈默。
“老公,我睡不着。”。
陈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他看了看床头的钟,已经凌晨两点了。
“怎么了,是肚子不舒服吗。”他关切地问,伸手覆上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我害怕。”林舒的声音带着颤音。
陈默挪到她的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
“别怕,有我呢。”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温柔,“赵主任是全市最好的医生,手术会很顺利的。你想想,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能看到宝宝们了,一个像你,一个像我,多好。”。
他试图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来驱散她此刻的恐惧。
这是他一贯的方式,用理性和乐观来解决问题。
“不是的。”林舒摇着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我不是怕手术。”。
“我是怕‘小影’。”。
她又一次提到了这个只有他们夫妻俩才知道的昵称。
陈默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又是这个话题。
这个纠缠了他们婚姻生活多年的,妻子的“臆想”。
“小舒,我们说好的,不要再想那个东西了。”他的语气依然温柔,但里面夹杂了一丝坚定的、不容置喙的意味,“医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就是一个肌瘤,一个良性的肌瘤。”。
“它陪了你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吗。”。
“等宝宝们出生,你的注意力就都转移到孩子身上了,到时候你可能都想不起它了。”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着,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爱意和安抚。
但听在林舒的耳朵里,却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得她心口生疼。
他不懂。
他还是不懂。
他把“小影”当成一个她需要“转移注意力”来忘记的东西。
而对她来说,“小影”不是东西,是她的一部分,是她沉默的半生。
她从丈夫的眼神里,看到了温柔,看到了关切,也看到了一丝深深的不解和无奈。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又钻牛角尖了。
那一刻,林舒感到一道无形的裂痕,在他们之间“咔”地一声,彻底裂开了。
全世界都站在她这边,祝福她,恭喜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
全世界都认为她正在做一件最正确、最伟大的事。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最深的恐惧,无人能懂,也无人相信。
她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所有人都来送别,称赞她的英勇,却没有人知道,她根本不想死。
林舒忽然不哭了。
她停止了颤抖。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默,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哀求和脆弱,只剩下一种异常的、近乎残酷的决绝。
她不再争辩,不再解释。
她只是轻声说:“你睡吧,我没事了。”。
陈默愣了一下,他感觉到妻子身上某种情绪的变化,但他无法准确地捕捉那是什么。
他只当是她累了,想通了。
“好,你也快睡,明天要养足精神。”他帮她掖好被子,重新躺回了陪护床。
很快,他的呼吸又变得均匀而绵长。
林舒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空调的指示灯像一颗遥远的、孤零零的绿色星星。
她感觉到,“小影”的绞痛,也慢慢平息了。
它似乎也放弃了挣扎。
一种死寂般的平静,笼罩了她的身体,和她的心。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没有人能帮她,那她只能靠自己。
她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为那个陪伴了她三十八年的“影子”,做最后一件事。
04
天亮了。
风雨停歇,天空被洗刷得一片惨白,像一张浸过水的宣纸。
林舒被护士从病房里推出来的时候,走廊上空无一人。
清晨的医院,有一种独特的、寂静的肃穆感。
轮床滚动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像命运的车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碾过她的心脏。
陈默跟在旁边,一夜没睡好,眼下泛着青黑。
他紧紧握着林舒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林舒看着他,脸上竟然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照顾好他们。”她说。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陈默愣住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手术室厚重的大门已经缓缓打开。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呼吸。
“家属请留步。”一个戴着蓝色口罩的护士拦住了陈默。
林舒被推进了那扇门。
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手术室里,亮得晃眼。
无影灯像一只巨大的、由无数复眼组成的怪物,高高地悬在天花板上,冷冷地俯视着手术台。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和各种仪器发出的单调的“滴滴”声。
林舒躺在狭窄的手术台上,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被献祭的祭品。
麻醉医生王医生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三十多岁,眼神冷静而锐利。
他走到林舒身边,柔声说:“林女士,我们现在要给您进行腰硬联合麻醉,您侧躺,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虾米一样。”。
林舒顺从地照做了。
当冰冷的针头刺入她后背的皮肤时,她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种陌生的、凉飕飕的痛感,和“小影”带给她的那种熟悉的、灼热的痛感完全不同。
很快,一股凉意从她的脊椎开始,迅速地向双腿蔓延。
她的下半身,逐渐失去了知觉,变得像不属于自己的木头。
赵文博医生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自信而锐利的眼睛。
他走到手术台前,像一个即将登台表演的指挥家,扫视了一眼自己的“乐队”——助手、护士、麻醉师,一切准备就绪。
“赵主任。”林舒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赵文博低下头,看着她。
“林女士,放轻松,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以为她又是产前恐惧。
林舒的眼神却异常清明,她伸出还能活动的手,一把抓住了赵文博的手腕。
她的手很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
赵文博有些意外,他想挣脱,但没有成功。
“赵医生。”林舒盯着他的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除了孩子,请一定……把我身体里那个东西……处理干净。”。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滴滴”作响的仪器声中,却显得异常清晰,像一句不祥的预言。
赵文博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最后执念的眼睛,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烦躁。
他最讨厌的,就是病人这种神神叨叨的嘱托。
这干扰了他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所追求的纯粹的、技术性的平静。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放心吧,这是我的工作。”。
说完,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向王医生示意了一下。
王医生会意,将一针镇静剂推进了林舒手上的静脉留置针里。
很快,林舒的眼神开始涣散,眼皮变得沉重,她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
手术正式开始。
赵文博拿起手术刀,在林舒高高隆起的腹部,精准地划下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切开皮肤、脂肪、筋膜、腹膜……他的动作流畅而优美,像在解剖一件艺术品。
子宫被暴露出来。
那是一个因为孕育了两个生命而变得巨大、呈紫红色的器官。
赵文博在子宫下段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再次下刀。
“羊水清。”他沉声说道。
吸尽羊水后,他将手伸进子宫里,熟练地摸索着。
很快,他托住了一个小小的头颅。
“A宝宝,头位,出来了。”。
一个浑身沾满胎脂和血迹的男婴被他抱了出来,脐带还连接着母体。
护士迅速上前剪断脐带,清理呼吸道。
几秒钟后,“哇——”的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在手术室里炸开。
那声音充满了生命的力量,瞬间冲淡了房间里冰冷的气氛。
“男孩,八点二十三分,六斤三两。”护士报出数据,声音里带着喜悦。
手术室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
赵文博没有停顿,他再次将手伸进子宫,寻找另一个生命。
“B宝宝,臀位,有点挤。”。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很快,又一个婴儿被他顺利地取了出来。
“哇——”又是一声清脆的啼哭。
“女孩,八点二十五分,五斤九两。”。
“恭喜啊赵主任,龙凤胎,凑成一个‘好’字。”一旁的助手笑着说道。
赵文博的嘴角,在口罩后面,也勾起了一抹微笑。
这是一台堪称完美的剖腹产手术。
高龄、双胎,两个孩子都顺利降生,生命体征平稳。
他看了一眼生命体征监视器,林舒的血压、心率也都非常稳定。
一切,尽在掌握。
他长舒了一口气,开始进行下一步,也是最常规的收尾工作——剥离胎盘,缝合子宫。
05
胎盘被顺利地剥离出来,像一块巨大的、血红色的肝脏。
赵文博开始准备缝合子宫。
在缝合之前,出于一个优秀外科医生的习惯,他决定再次探查一下腹腔,特别是那个术前就已知的、巨大的“子宫肌瘤”。
他用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个位于子宫左后方的巨大肿物。
它大约有婴儿头部大小,质地非常坚硬,像一块石头。
表面还算光滑,但和周围的肠系膜以及部分输卵管组织有粘连。
这一切,都完全符合一个巨大、钙化的良性肌瘤的术前判断。
他甚至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剥离它的手术方案——需要非常小心,因为它靠近几条重要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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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剖腹产,处理这个肌瘤,只会增加手术时间和出血量。
最稳妥的方案,还是等产妇身体恢复后,再进行二次手术。
他做出了决定。
“准备一号可吸收线。”他对器械护士说。
他准备开始缝合子宫切口,然后关腹,结束这台漂亮的手术。
器械护士已经将穿好线的持针器递到了他的手上。
手术室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所有人都沉浸在一台成功手术所带来的职业满足感中。
就在这时。
“滴!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了一阵急促而尖锐的警报声。
那声音像一把刺刀,瞬间划破了手术室里轻松和谐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监护仪的屏幕。
屏幕上,代表着林舒心率的数字正在疯狂地飙升,从平稳的80,瞬间跳到了150、160、170……。
与此同时,躺在手术台上的林舒,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的上半身,在麻醉的作用范围之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
她的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野兽的嘶鸣。
“怎么回事。”赵文博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赵主任,产妇血压急剧下降,心率过速,出现恶性高热前兆。”麻醉师王医生的声音冷静但急促,“可能是麻醉药物的罕见过敏反应。”。
“准备抢救。”王医生立刻开始下达指令,调整药物。
赵文博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麻醉意外?子宫收缩乏力大出血?羊水栓塞?
他快速地检查着子宫的创面,没有活动性大出血。
羊水也早已吸尽。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个微弱的、几乎被仪器警报声掩盖的声音,从林舒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求你……”。
那声音破碎、嘶哑,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再……看看……”。
赵文博愣住了。
他听见了。
在这一片嘈杂和混乱中,他清晰地听见了林舒的这句临终遗言般的请求。
“赵主任,产妇情绪异常激动。”王医生在一旁提醒道,他正试图给林舒加推一针镇静剂。
赵文博的内心,此刻充满了烦躁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
他觉得是麻醉的副作用导致了产妇的谵妄和幻觉。
他是一个信奉科学和数据的医生,他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相信仪器的读数和解剖学上的结构。
他刚刚才检查过,腹腔里除了那个肌瘤,什么异常都没有。
但是……但是林舒那濒死的、绝望的请求,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扎进了他的脑子里。
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职业素养,或者说,是一种被那句话激起的、不服气的固执,他决定再确认一遍。
最后一遍。
他要用事实,来击碎这种毫无根据的、该死的“直觉”。
“拉钩,拉大一点。”他对助手说道,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被认为是“巨大肌瘤”的组织。
这一次,他没有只是用手触摸。
他拿起一把无齿镊,不耐烦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拨开了那块“肌瘤”旁边粘连着的肠系膜组织。
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想看清这个“肌瘤”的边界,以证明自己的判断万无一失。
油黄色的肠系膜被拨开了。
露出了下方被遮挡住的、肿物的另一侧。
这一次,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发软顿时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