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投影仪风扇发出的细微嗡嗡声。
柯振春风满面地站起身，特意将手机的免提键按下。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冰冷的声音，没有半点客套：“柯先生是吗？我找你，是想通知一件事。”
柯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的男人，闻亦。
01
闻亦觉得，人到了中年，很多事情就看淡了，也看透了。
不再像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签下一张小单子都能兴奋得彻夜难眠。
也不再像三十出头那样，为了一个晋升名额跟同事争得面红耳赤。
如今的他，四十有二，更像一个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老农。
他不再奢望一夜暴富，只相信天道酬勤，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
他手头的“启星集团”项目，就是他精耕细作了近一年的田地。
启星集团是行业内无可争议的龙头企业，是公司战略版图上必须攻下的堡垒。
拿下启星，不仅仅是财报上的数字，更是未来五年行业地位的奠基石。
但这块骨头，硬得出奇，上面还带着刺。
项目启动之初，公司内部没人看好。
前赴后继的几位年轻销售精英，都在启星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前撞得头破血流。
渐渐地，这个项目成了部门里公认的“烫手山芋”。
只有闻亦，在部门会议上，当所有人都沉默的时候，他主动接了下来。
总监当时看他的眼神里，有欣赏，但更多的是怀疑。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拜访启星集团项目负责人梁启成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典型的初夏午后，阳光炙热得能将马路上的柏油烤化。
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站在启星集团楼下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
树荫也挡不住蒸腾的热气，他的白衬衫后背很快就被汗水浸湿。
他站了足足一个小时，掐准时间，才走进了那栋气派的写字楼。
终于在电梯口“偶遇”了开完会的梁启成。
梁启成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
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
闻亦微笑着上前，递上自己的名片和一份只有三页纸的项目简报。
梁启成接了过去，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然后只说了句礼貌而疏远的“我回头看看”。
说完，便在一众下属的簇拥下，走进了电梯。
那之后的一个月，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邮件石沉大海，电话也总是被他那位声音甜美的秘书礼貌地告知“梁总正在开会”。
部门里的年轻同事开始窃窃私语，风言风语传到他的耳朵里。
有人说闻亦这是江郎才尽，老马失蹄。
有人说他是不自量力，想靠这个项目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连带着他小组里的几个年轻人，都显得有些士气低落。
闻亦什么也没说，他早已过了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年纪。
他只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屏蔽掉外界所有的纷扰。
他像一个备考的学生，一遍又一遍地研究启星集团近五年的公开财报。
他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行业期刊，把梁启成过往发表的为数不多的几篇行业论文，打印出来，逐字逐句地研读。
他知道，对于梁启成这样的人物，任何浮于表面的销售技巧都是班门弄斧。
唯一的敲门砖，就是你的专业度，是你能够提供他真正需要的价值。
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闻亦给梁启成发了一封邮件。
邮件的标题很平实：《关于供应链数字化转型中数据孤岛问题的一点浅见》。
邮件正文里，他没有提任何关于合作的事情。
他只是针对梁启成论文中的一个核心观点，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补充看法。
最后，他附上了一个自己耗费了大量心血建立的详尽的数据模型分析。
这个模型，是他熬了整整三个通宵，反复推演才最终成型的。
发完邮件，他看着屏幕上“发送成功”的提示，心中反而一片平静。
他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便交给时间。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十点多，闻亦刚刚给女儿讲完睡前故事，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走到阳台上，轻轻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梁启成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闻先生吗？我是梁启成。”
“你的邮件我看了，写得很有深度，数据模型也很有启发性。”
“我们明天上午十点，在我办公室，聊聊？”
那一刻，夜风格外温柔。
闻亦知道，这扇紧闭了许久的大门，终于被他用专业这把钥匙，撬开了一条缝。
接下来的近一年时间，闻亦将自己几乎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个项目上。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销售，更像是一个与客户并肩作战的伙伴。
他带领团队，像海绵一样，深入启星集团的生产一线、物流仓库。
为了拿出一个能彻底打动对方的定制化解决方案，他们前后推翻了十几版草稿。
每一次的推翻都意味着无数个不眠之夜。
他办公室的灯，常常是整栋写字楼里最后一盏熄灭的。
好几次深夜回家，他都只能在女儿熟睡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个满是歉意的吻。
他和梁启成的沟通也越来越深入，从最初单纯的工作交流，慢慢扩展到对整个行业未来趋势的探讨。
闻亦从不急于求成地推销自己的产品，他总是站在梁启成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有一次，启星集团的一个核心生产系统在深夜出现了紧急技术故障。
虽然这个故障与闻亦公司的产品和方案毫无关系，但他在得知消息后，立刻从床上爬起来。
他动用自己多年来积累的人脉，连夜帮他们联系到一位业内顶尖的技术专家进行远程指导。
凌晨四点，问题解决时，梁启成亲自打来电话，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感激。
“老闻，这次多亏了你，你帮我解了个大燃眉之急。”
“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闻亦只是在电话里笑了笑说：“梁总客气了，朋友之间，应该的。”
正是这种超越了甲乙方关系的真诚和专业，一步步地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信任。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沟通、修改、评审之后，项目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启星集团的内部最终评审会，全票通过了闻亦团队提交的解决方案。
双方的高层团队，也就合作框架和核心条款达成了一致。
上周四下午，梁启成在电话里爽朗地对闻亦说：“老闻，一切顺利。”
“下周一，你带着最终版的合同过来吧，我们把这事儿彻底定了。”
“晚上我做东，咱们好好喝一杯！”
挂掉电话，闻亦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绝对是他耗费心血最多的一个项目。
他小组里的几个年轻人激动地欢呼起来，嚷嚷着要闻亦请客吃大餐。
闻亦笑着一一答应了，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等合同签完，我包个场子。”
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电话那头传来妻子欣慰又带着点心疼的声音：“太好了，这下你总算可以早点回家了。”
然而，生活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编剧，总喜欢在最高潮的部分，安排一个突兀的转折。
周五下午，就在他将最终版的方案和合同拟稿发给梁启成时，手机响了。
是他弟弟打来的紧急电话。
电话里，弟弟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恐慌：“哥，你快来！”
“爸......爸他刚才在家里下楼梯，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现在人不清醒，正在送去中心医院的路上！”
闻亦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顾不上多想，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冲。
跑到办公室门口，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转身对坐在离他最近的，也是平时表现得最积极的柯振说：“小柯，我家里出了点十万火急的事情，必须马上走。”
“启星的项目，最终版方案和合同拟稿都刚刚发给梁总了。”
“周一签约的事宜也都电话沟通过，理论上不会有什么变数。”
“你帮我留意一下邮件，如果客户那边有什么临时的小问题，你先记录下来。”
柯振，一个刚来公司两年多的年轻人。
他很聪明，有冲劲，业绩也相当不错。
但闻亦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浮躁和急功利。
柯振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他语气诚恳地说：“闻哥，家里没事吧？你快去吧，人最重要。”
“公司这边你放心，有我盯着呢，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
闻亦心里焦急，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便匆匆冲进了电梯。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瞬间，柯振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嫉妒和算计的复杂光芒。
闻亦一路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看到急诊室里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医生的初步诊断是股骨颈骨折，情况比较严重。
作为家里的长子，他必须承担起责任。
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奔波在医院的各个楼层之间，办理入院手续、联系主刀医生。
手机被他调成了静音，早已将公司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
他完全没有想到，就在他为血脉亲情奔忙的时候，一场针对他的职场阴谋，正在悄然上演。
02
柯振盯着闻亦匆忙消失在电梯口的背影，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像一棵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的理智。
启星集团这个项目，他眼馋了太久太久了。
凭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
凭什么闻亦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和尊重？
柯振自认为自己的能力绝不比闻亦差。
他缺的，从来都不是能力，而是一个能让他一飞冲天的机会。
现在，机会，似乎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手冷静下来。
他知道，梁启成那种人，行事严谨，逻辑缜密。
直接冒然联系，说要代替闻亦签约，无异于自取其辱。
必须找到一个天衣无缝的切入点，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姐，就在启星集团的行政部门工作。
他立刻拿起手机，快步走到楼梯间，拨通了表姐的电话。
在一番热络的寒暄和看似不经意的旁敲侧击之后，他果然得到了一个价值千金的关键信息。
梁启成下午四点半有一个跨国视频会议临时取消了。
从现在到五点半下班前，他会有一段完整的空闲时间。
挂掉电话，柯振的手心已经全是黏腻的汗水。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
他打开了公司内部的共享服务器。
闻亦为了方便团队成员协作，将启星项目的所有核心资料，都毫无保留地放在了共享盘里。
其中就包括那份刚刚发出去的、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最终版方案和合同拟稿。
柯振迅速将方案下载下来，用最高分辨率的彩色打印机打印了一份。
紧接着，他又在公司的电子审批流程里，找到了那个他觊觎已久的特殊折扣权限申请通道。
他利用自己对公司流程的熟悉，迅速编造了一个理由，火速提交了申请。
理由是：“客户临时提出强烈签约意向，需紧急申请特殊折扣以第一时间促成合作”。
因为临近下班，负责审批的经理没有多想，在手机上随手就批复了。
一切准备就绪，柯振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十五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对着电脑的黑屏照了照。
然后，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启星集团前台的号码，要求转接梁启成办公室。
电话被那位声音甜美的秘书接起。
柯振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心中排练了无数遍的说辞，缓缓道出：“您好，我是闻亦闻经理最重要的助手，我叫柯振。”
“是这样的，闻经理今天上午开始就身体突然很不舒服，高烧不退，下午实在撑不住，刚刚被我们送到医院去了。”
“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和梁总的合作，昏睡前还特意嘱咐我，作为这个项目的B角负责人，一定要在他倒下的时候顶上去。”
“他说绝不能因为他的个人原因耽误了我们两家公司整个项目的进程。”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
秘书显然被这番说辞打动了，在确认了梁总确实有空之后，便答应帮他转达。
五分钟后，柯振的电话回响了，是梁总的秘书打来的，让他现在就过去一趟。
在启星集团那间装修得沉稳大气、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办公室里，柯振见到了梁启成。
他表现得谦逊而专业，将闻亦的“病情”和“嘱托”又复述了一遍。
梁启成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镜片后的目光审视而锐利。
他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在气场和沉稳程度上，比闻亦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但考虑到方案本身是闻亦团队做的，而且对方表现出的态度也足够诚恳，便没有多想。
两人就方案的一些执行细节简单沟通了几句。
就在谈话即将结束时，柯振“恰到好处”地抛出了他的杀手锏。
他面带一丝难色地说道：“梁总，其实......我们闻哥还交代了一件事。”
“他说，为了感谢您和启星集团长期以来的信任，也为了庆祝我们合作的达成，他特意向公司申请了一个额外的签约折扣。”
“这个折扣权限是今天到期，如果今天能把合同签了，就能立刻生效。”
商场之上，没有人会跟利润过不去。
于是，在这场由信息不对称和精心编织的谎言构成的迷雾中，梁启成提前签署了那份价值百万的合同。
拿着那份签了字的、沉甸甸的合同，柯振走出启星大厦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成功了！
他不仅拿下了这个百万订单，更是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从闻亦手中，“抢”了过来。
回到公司，天色已经擦黑。
他没有直接回工位，而是将合同复印件径直放在了销售总监的办公桌上。
消息像一颗炸弹，瞬间在整个部门引爆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已经被公认为闻亦囊中之物的项目，最后竟然是被柯振拿下的。
面对同事们惊诧、佩服的目光，柯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我也是运气好。”
“闻哥家里有急事，我是替他去跟进一下，没想到梁总那么爽快，加上我这边刚好能给到一个不错的折扣，梁总就当场拍板签了。”
“主要还是闻哥前期基础打得好，我就是顺水推舟。”
话虽谦虚，但脸上那股志得意满、舍我其谁的神情，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当晚，柯振在朋友圈里进行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盛大的线上“加冕典礼”。
他发了九张图，每一张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修饰。
第一张是合同的一角，巧妙地露出了启星集团的logo和那个惊人的合同总金额。
中间几张是在一家高档江景餐厅里拍的，层层叠叠的香槟塔、冒着热气的战斧牛排。
最后一张，是他自己的单人照，他靠在餐厅的露台上，手持一杯红酒，眼神睥睨。
配的文案更是字字珠玑，意味深长：“一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付出终有回报！感谢领导的信任和团队的支持，启星项目，拿下！”
这条朋友圈一发，瞬间引爆了他的整个社交圈。
公司同事、部门领导，甚至一些客户，都在下面纷纷点赞、留言祝贺。
柯振一条一条地认真回复着，享受着这前所未有的追捧和荣光。
而此刻的闻亦，刚刚在医院安顿好父亲，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身体回到了家。
他瘫在沙发上，身心俱疲，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到了柯振那条光芒四射的动态。
他点开那九张图片，一张一张，看得无比仔细。
他甚至还看到了部门总监在下面点了一个赞。
闻亦的心，像被一块巨石缓缓压住，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愤怒，那是一种比愤怒更复杂的情绪，一种深深的失望和彻骨的悲哀。
他失望于自己对人性的判断出现了如此大的偏差。
妻子走过来，看到他手机上的内容，瞬间气得浑身发抖：“这不就是明抢吗？”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无耻！你辛辛苦苦跟了一年，凭什么让他摘了桃子？”
“不行，你现在就得给你们总监打电话，把事情说清楚！”
闻亦摇了摇头，默默地关掉了手机屏幕。
他的脸上没有妻子预想中的愤怒和激动，只有一种看透世事后的极致的平静。
他重新打开手机，找到柯振那条朋友圈，在下面那个长长的点赞列表末尾，也轻轻地点了一下。
那个小小的、红色的爱心，在众多的祝贺和吹捧中，显得那么不起眼。
妻子不解地看着他，几乎要跳起来：“闻亦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
“你这是在向他认输吗？”
闻亦伸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示意她冷静下来。
他轻声说：“别急，让他飞一会儿。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是靠抢，就能抢得走的。”
他的这个点赞，在早已炸开锅的公司同事群里，掀起了新一轮的讨论高潮。
有人说，闻亦这是彻底认栽了。
有人说，闻亦这是在故作大度，其实心里肯定在滴血。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那不是懦弱的妥协，也不是无能为力的阿Ｑ精神。
那是一个成熟的、专业的中年男人，对自己亲手建立的商业壁垒的绝对自信。
这个壁垒，不是一纸合同，而是与客户之间，那种基于人格和价值认同的，牢不可破的信任。
03
周一的早晨，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办公室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微妙的气氛。
柯振意气风发地踏进办公室，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高定西装。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一样，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祝贺声、恭维声此起彼伏，他微笑着一一回应，举手投足间，已经带上了几分领导的派头。
公司的线上早会上，销售总监花了五分钟时间，浓墨重彩地对柯振提出了公开表扬。
他称赞柯振“有担当、有冲劲、有智慧，在关键时刻为公司拿下了至关重要的战略性项目”。
总监还特别宣布，下午的部门周会，将由柯振来分享他成功签下启星这个超级大单的“宝贵经验”。
柯振站在人群中，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和自信。
早会结束后，他端着一杯咖啡，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地“巡视”了一圈。
最后，他停在了闻亦的工位旁。
彼时的闻亦，正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他正不疾不徐地回复着上周积压的一些邮件。
那份从容和淡定，与周围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柯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用一种看似安慰、实则充满了炫耀的口吻说道：“闻哥，周末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吧？”
“你别介意啊，我也是没办法。”
“这个项目，说到底主要功劳还是你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我也就是运气好，刚好赶上了，帮你临门补了一脚。”
那语气中的虚伪和得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周围的同事都投来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惋惜，有鄙夷。
闻亦终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一潭深水，迎上了柯振那双燃烧着野心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没有旁人预想中的愤怒、不甘。
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恭喜你。”
然后，他便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处理自己的工作。
柯振感觉自己蓄满了力气的一拳，却重重地打在了一团无边无际的棉花上。
他本以为会看到闻亦的失态、愤怒，甚至是恳求。
但闻亦的这种极致的平静和无视，反而让他心里生出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不过，这种转瞬即逝的不安，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更大的荣耀所带来的巨大成就感所取代。
他想，闻亦这不过是在故作镇定罢了，一个失败者，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下午两点，部门周会准时在最大的会议室里召开。
柯振作为今天的绝对主角，被安排在了第一个发言。
他精心准备了长达三十页的PPT，标题用加粗的红色字体呈现，硕大而醒目。
PPT的标题是：《迎难而上，使命必达——启星项目签约复盘与核心经验分享》。
他自信满满地走上讲台，打开PPT，清了清嗓子。
他正准备开始他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关于自己如何“力挽狂澜”的“英雄史诗”。
就在这时，他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固执地振动了起来。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不合时宜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柯振微微皱眉，本想直接挂断，但当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时，眼睛瞬间亮了。
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的，正是“梁启成启星集团”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他心中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是上天都在帮他！
还有什么，能比启星集团的项目总负责人，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时间点亲自打来电话，更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呢？
他要让所有人都听听，梁总是如何肯定他的工作的。
他更要让角落里的闻亦听得清清楚楚，让他彻底明白，时代变了，他已经输了。
一丝得意的笑容，抑制不住地爬上他的嘴角。
他拿起手机，当着整个部门所有人的面，从容不迫地，故意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免提键。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柯振清了清嗓子，用他所能发出的最热情、最谦恭的语气，对着话筒说道：“梁总，您好！我是小柯，柯振！”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正在给我们部门同事分享咱们合作的成功经验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那两秒钟，在安静的会议室里，被拉得无比漫长。
然后，一个沉稳、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私人情感的声音，通过手机的扬声器，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柯先生是吗？我找你，是想通知一件事。”
柯振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散去，他下意识地应道：“您说，梁总，我听着呢。”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带着逼人的寒气：“关于上周五我们双方签署的那份合同，我们集团法务部和项目组在周末进行了内部复盘和审核，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最终合同上的对接负责人，并非我们前期沟通、并且唯一认可的项目负责人，闻亦先生。”
“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启星集团与贵公司的合作意向，是完全建立在对闻亦先生的专业能力、职业操守以及我们双方在过去一年中长期建立起来的绝对信任之上。”
“现在，我以启星集团项目总负责人的身份，正式通知你：我们只和你前任负责人，闻亦先生谈。”
“如果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不能是闻亦先生，那么上周五签署的这份合同，我们将视其为无效，并立即单方面取消所有后续合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