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九月,苏北平原,天高云淡,风里带着一丝初秋的干爽,也裹挟着些许泥土和作物成熟的气息。
此刻,白驹镇北洼村一带,表面看似平静的田园生活下,却涌动着敌我斗争的暗流。反动派的军队时时窜扰,地方民兵则依靠群众,神出鬼没地坚持着斗争。
张陈氏家的屋前,有一片夯得坚实的黄豆场。
下午的阳光斜照下来,晒得豆秸噼啪作响。此刻,张陈氏正佝偻着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挥舞着连枷,拍打着晒得焦干的豆秸。这活计她做了半辈子,熟练得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空气中弥漫着豆秸的清香和淡淡的尘土味道,周遭除了连枷起落的“啪啪”声和偶尔的犬吠,显得格外安宁。
突然,这份安宁被打破。
“砰!砰——”
几声尖锐的枪响,毫无征兆地从西南方向传来,惊起了远处树林里的一群飞鸟。
张陈氏心头一紧,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警觉地直起身,手搭凉棚向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田埂小路上,一个人影正踉踉跄跄、却又速度极快地朝她家这边奔来。那人手里提着一杆长枪,身形矫健,虽然显得有些仓促,但步伐依然有力。
张陈氏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宋大队长吗?就是那个让敌人闻风丧胆、人称“英雄三十里”的民兵大队长宋永喜!
再看宋永喜身后,百米开外,影影绰绰有一队穿着土黄色军服的人,一边放枪,一边呜嗷喊叫地追着。尘土在他们脚下扬起,那气势,恨不得立刻将前面的人扑杀。
情势千钧一发,危险得像一把已经拉满了的弓。
宋永喜显然体力消耗极大,呼吸粗重,额上汗水淋漓,他看到黄豆场上的张陈氏,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更是奋力向她这边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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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没想连累群众,但此刻,这片熟悉的场地和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成了眼下唯一的希望。
转眼间,宋永喜已冲到张陈氏近前,他急促地喊了一声:“大嫂!”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张陈氏已经全明白了。她那平日里温和甚至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得像针尖。她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寻常妇人见到这场面该有的惊慌。
时间仿佛凝滞了,又仿佛在以倍速流淌。
后面敌人的叫嚷声越来越近。
电光石火之间,张陈氏一把拉住宋永喜的胳膊,低声道:“快,进屋!”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宋永喜几乎是本能地跟着她闪进了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柴草的气息。张陈氏目光疾速一扫,顺手就从门后摘下一顶破旧的、边缘有些耷拉的斗笠,又从旁边木凳上抓起一件她丈夫日常穿的、打着补丁的深色粗布褂子,一股脑地塞到宋永喜怀里:
“快!换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宋永喜愣了一下,但随即醒悟。他深深看了张陈氏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信任。他二话不说,迅速甩掉自己那件可能暴露身份的外衣,将那件带着汗味和泥土味的粗布褂子套在身上,又把那顶斗笠往头上一扣,使劲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大半张脸。
长枪在这个时候,成了最扎眼的累赘。
张陈氏眉头紧锁,视线落在宋永喜紧紧握在手里的那杆长枪上。这东西绝不能留在屋里或者他手上。她一把夺过枪,触手是冰凉的金属感和木质的温润。她快步走到屋后,那里靠近河边,长着一大片茂密的芦苇,秋风过处,芦花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拨开芦苇,毫不犹豫地将长枪深深插了进去,又迅速将芦苇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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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再回到门口时,宋永喜已经按照她的示意,蹲在了黄豆场边,拿起旁边的木杈,笨拙地,但又有模有样地翻动起刚刚打过的豆秸。他那握惯了枪的手,此刻摆弄起农具,虽然生疏,但在那身打扮和斗笠的遮掩下,活脱脱就是一个正在忙碌的农家汉子。
张陈氏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拿起连枷,不紧不慢地继续拍打豆秸。只是她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她的心里,如同揣了一只兔子,咚咚直跳,但她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劳作后的疲惫和麻木。她悄悄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蹲在旁边的宋永喜,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这临时装扮能瞒过敌人的眼睛。
“噔噔噔……”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鼓点一样敲在两人的心上。
一队反动派士兵冲到了场院前,大约有七八个人,个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凶神恶煞。
为首的是个歪戴帽子的班长,一脸横肉,喘着粗气,一双三角眼恶狠狠地扫视着场院上和屋前的一切。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仍在挥动连枷的张陈氏身上,然后又扫过旁边那个戴着斗笠、埋头翻弄豆秸的“农民”。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
“喂!你!”那敌班长用枪口指了指张陈氏,粗声粗气地吼道,“刚才看到一个拿枪的人跑过来没有?跑哪儿去啦?!”
张陈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慢慢抬起头,脸上露出适度的、属于一个农村妇女的畏惧和茫然。她用手背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刻意让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望了望那凶恶的敌班长,又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怯生生地低下头。
这短暂的沉默,让空气几乎要凝固了。
宋永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木杈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但他牢记着张陈氏的镇定,不敢抬头,只是更加卖力地翻动着豆秸,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这个“庄稼汉”无关。
“问你话呢!哑巴啦?”敌班长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声,枪托在地上顿了一下。
张陈氏仿佛这才被惊醒,她抬起手,不是指向任何可能藏匿的地方,而是非常明确地、坚定地指向了北边那条通往村外、远处是更茂密庄稼地和沟渠的小路。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但吐字却异常清晰:
“向……向北去了,跑……跑得快哩。”
她的手指没有一丝犹豫,眼神里也只有被盘问后的慌乱和指路时的确定。
这个动作,这个方向,是她瞬间权衡后做出的最可能引开敌人的选择。北边地形复杂,利于躲藏,而且与宋永喜实际来的方向正好相反。
那敌班长死死盯着张陈氏的脸,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张陈氏努力控制着面部的肌肉,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
几秒钟的审视,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敌班长似乎相信了这个“胆小”农妇的话。或许在他心里,这样的乡下女人根本不敢欺骗他们这些拿枪的兵。他把手中的枪猛地一挥,对着手下嚎叫:“还给老子愣着干什么!给我追!向北,快追!”
一声令下,那群士兵像一群嗅到猎物气味的饿狼,呼啦啦地沿着北边的小路追了下去,脚步声和叫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田野的尽头。
场院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有风吹过豆秸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
张陈氏和宋永喜都没有立刻动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两尊凝固的雕塑。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敌人真的走远了,不会再折返,张陈氏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宋永喜这时才缓缓站起身,摘下了头上的斗笠。他的脸上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深深的感激以及由衷的敬佩。他走到张陈氏面前,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感情:
“大嫂……今天,多亏了您!要不是您,我宋永喜今天恐怕就……”
张陈氏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略带疲惫的笑容:“快别这么说,宋大队长。你们打敌人,保护咱们老百姓,我们做这点事,算个啥。”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透着真挚和坚定。
她走到屋后,从芦苇丛中取回那杆被仔细藏好的长枪,郑重地交还到宋永喜手中。“家伙什收好,赶紧从这边走,绕小路回去,这里怕是不太平了。”她指了指屋后另一条隐蔽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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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永喜接过还带着芦苇清香的步枪,感觉分量格外沉重。他紧紧握了握枪身,又对着张陈氏深深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不再耽搁,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顺着张陈氏指引的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后的树丛与田埂之间,重新投入那广阔而危险的斗争舞台。
张陈氏站在黄豆场上,目送着宋永喜安全离去,直到他的背影完全看不见。她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弯腰捡起地上的连枷,继续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豆秸。金色的豆粒依旧欢快地跳跃着,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但她的心里,却感到一种踏实的平静。她保护了保护他们的人,这就够了。
“英雄三十里”的名号,依然会在这片土地上响亮,依然会驰骋在三十里河畔,而这其中,也有她这个普通农妇,在自家黄豆场上,用智慧和勇气写下的一笔。
风拂过田野,芦苇依旧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传颂着这个平凡而又不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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